Clausewit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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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威权主义下的人文主义者

在(深圳)夏日

太阳逐渐落下,就快要沉没到楼宇之中。这座城市的边缘,街角叫卖的小贩没有新鲜的面孔,道路尽头的铁路桥永远孤单伫立。远处那榕树的褶皱下,永恒的夏日正在向每一条延伸的影子泼洒他的余辉。街角的鱼贩在最后一班工人下班之后,把塑料盆里的水倒向面前的街巷。随后,在那无人的夜里,带有鱼渣的脏水便顺着石板的裂隙浸入黑色的土地,弥散在夜晚的空气里。然后在阴影中发酵,最终化为此刻,那夏日傍晚独有的迷人气息。

柏油路上的水坑里,雷雨的痕迹和燃烧的晚霞交织在一起,仿佛梦境的入口,而当步伐迈近时,镜子里的世界却沉入了高楼的灰色外墙里,化作深深的现实。我在街角荒废的岗亭边停下,荒草从石板间窜出,蚊虫顺着它的茎叶爬上我的腿。而这一刻,疲劳却从四面八方袭来,使我只能看着那通体漆黑的小虫在我的皮肤上挪动着身躯。

我的身旁走过一群下班的厂仔,他们蓝色的工作服把自己的脸色衬托得蜡黄。十二个小时的工作结束后,再行走三十分钟,他们于是在狭小的床上躺上小半天,而明天到来时,除了积攒身体的劳累,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多天,每天下班之后我总是穿过一片片蓝白相间的厂房,回到附近唯一的住宅小区。每一天的所见变得逐渐相似,固定的面孔我已然记清,但那些一群一群走过的厂仔厂妹,永远长着模糊的面孔,永远是被深深缠绕在那蓝色的工作服里。

蓝色的防静电服,在雨后南方城市的晚霞里随风飘动。它们被这些年轻的劳工带出了无尘车间,不知何时,生锈的铁栅栏刮开了第一道豁口,于是雨滴砸在地上扬起的泥土不再滑落,之后,炒粉小贩手里的辣椒粉飘过了十几米,挂在了无纺布纤维的断口上。从此,属于绿色胶地和灰色机器的的车间便从此沾染了雨的气息、炒粉的气息、和肮脏的生活气息。那些蜡黄的面孔穿着他们蓝色的防静电服,破损的防静电服,站立着、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仿佛这精密的工厂里唯一的污秽。他们的身后,一百个摄像头,五十台设备,十个经理和一位书记正在给他们刻薄地定价。而后,他们终于离开——这也在经理的预计内,最后一次经过我面前的道路,然后坐上火车和大巴,消失在人海。而那些机器和厂房前又将站着新的腊黄面孔,仿佛那些离开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知为何,我的目光无法离开那些面孔,我的脚步无法继续往前迈出。此刻我只想永远地倚靠在岗亭边,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和夕阳一起在我的心头沉没。想着他们蜡黄的青春和漂泊的人生,我的心头划过一丝怜悯和悲痛,但这却无疑出自我的傲慢。我是否有资格同情他们,又是否有资格从他们的面孔上感慨什么?我从他们身上看出了苦难,可他们又是否介意外人无端的同情?

在不同城镇的天空下,在火车站前的樟树前,我向一千个人,编造了一千个我的故事。在那些生活里,我扮演着无数的角色,在不同的城市长大,而后又因为各种原因走到了他们面前,然后以这样或那样的言语打开话匣。而后他们便真诚地谈起了自己的生活,那些在无数个地名间漂泊的日子。他们是那生长的根最尖端的细胞,就算遇到岩石的阻碍,也会被属于生命整体的磅礴从背后强行推动。而后,大树的根系将会最终跨过了险阻,路过的行人将会赞叹道生命的伟岸,他们却和岩石一同被埋葬在泥土深处。在无数的对抗之后,他们最后和曾经的对手一起化为尘土。但在这一刻、我的面前,他们仍然在岩缝间喘息,仍然在砧板上扑腾,仍然在感受自己短暂的生命。

他们开始谈论起大树,他们筋疲力尽地躺在黑色的土地上,肢体残破,瞳孔中却反射着树冠的幻象,鼓膜振动的频率,却恰巧是风吹过时树叶碰擦。

他们的板牙紧紧咬合,美国人真可恨,他们轻轻抚摸自己的华为手机,他们的烟嗓咕哝出中药的味道,他们脱下口罩,老祖宗的东西是宝贝。他们靠在发霉的墙上,刷起胡锡进的微博。他们对孩子般的慈爱溢满了眼眶,顺着脸上的一道道沟壑滴落,砸在水泥地上,正好包裹起了雨后爬出的飞蚁,让它窒息。

我高呼道,你们被欺骗了!

于是他们点燃一根烟,缓缓地把头歪向我这个异乡人:

滚,查拉图斯特拉。

于是太阳下山,但城市的天空却仍未熄灭,它仍然被灯光和光化学烟雾透支着最后的疲惫。无数夏日化作摇摆的记忆,交织着幻想的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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