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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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金魚眼爺爺

許多年過去之後,每次走到昏暗的地下室,嗅到那潮濕又略帶霉味的空氣時,首先閃回腦海的,依舊是一位孤獨的老人。他的身形矮小灰暗,在老舊昏黃的燈下呆坐著。地下室後面望不盡的黑暗,彷彿只是他的影子。

而這裡,卻是這位老人後半生的區區舞台,記錄了我們認識的從始至終。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童年成長的環境裡,都曾經出現過一個“怪人”,就像《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面,在大院門口只會說一句“咕嚕姆”的傻子。

我童年生活中的“怪人”,是一位長相怪異的老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可能是那段時間剛剛搬來,他漸漸頻繁出現在我們的小區當中。這個老人性格孤僻,幾乎不與人交流。身形矮小佝僂,最“怪“的是有一雙巨大的眼泡,垂在兩眼的下面,活像金魚的眼睛。

很快的,“金魚眼”就成為了我們這幫院子裡孩子嘲笑的對象。一開始,我們還有著些許的害怕,總是繞著他走,走遠了再開始偷偷的嘲笑。慢慢的,我們開始放肆起來,即使從老人身邊走過,也絲毫不收斂笑聲,揚長而去。私下里,我們甚至會用 “那個金魚眼老頭兒是你爺爺吧”這樣頑劣的話語,嘲諷眼睛較大的玩伴,想要羞辱對方。

我從小和姥爺姥姥一起長大。姥爺是那個年代名副其實的高級知識分子,北大畢業的高級農藝師。他為人和善謙遜,小區裡面的老人都很尊敬他。但姥爺彷彿也有著知識分子的清高,可能是不願意參與麻將撲克這些其他老年人熱衷的活動,與人相交總有一種淡泊如水的感覺。

惚的有一天,下樓的時候,姥爺跟我說:“今天你跟我一塊兒,去拜訪一下姥爺的一位好朋友吧。” 這樣的情況是極少的,我也自然是願意的,因為我還不知道小區裡哪一位是姥爺真正的好朋友。

不出三五步,姥爺帶我走向了樓後面的地下車庫。當我還在奇怪誰會住在車庫裡面的時候,看見昏黃的燈光下,一個佝僂著的熟悉身影,卻是那位“金魚眼”爺爺。我此時兩腿打顫,想要打退堂鼓。但挨不住姥爺的堅持,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

那是正對著車庫的門口,一間極其破舊的房間。裡面除了一張板床和一個書桌,再沒有任何地方。三人在屋子裡,連把椅子都沒有,只能將將坐在床邊。潮濕並夾雜的霉味的氣味充斥著這個局促的空間,讓我坐立不安。而姥爺卻賓至如歸般的坐在房間內,熟絡之極的與“金魚眼”爺爺開懷暢談。

時間過得太久,我不曾記得他們聊天的只言片語,但我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看到,那對怪異突出的金魚眼微微瞇起堆疊在眼角的層層褶皺:他笑起來也是那麼溫和慈祥。彷彿先前的日子裡,他從未聽到過眼前這個頑劣的小子,曾經對他發出的竊竊嘲笑一樣。

後來我從姥爺那裡慢慢得知,金魚眼爺爺的兒子從來不來看他,直到去世那天才出現。老人沒有退休金,靠著看自行車車庫這一點微薄的收入,只能委身於地下室這個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間,無以為家。哮喘導致的咳嗽,使他腫大的眼泡更下墜的厲害。

但從那之後,當我再在院子裡玩耍的時候,確實又多了一個去處。老人家其實非常和藹,言語間還有著老北京的那種逗悶子式幽默。慢慢的我習慣了金魚眼爺爺怪異的長相,而在私下他也從沒流露出過那種戒備似的自持。他最驕傲的,是給我展示他修好的撿來的破鐘錶,聽著那滿屋的滴滴答答,夾雜著那股漸漸熟悉的潮濕氣味,呼吸間有青苔和暖陽,是小時候金子般的美好時光。

記得那第一日從地下室出來,姥爺在回家的路上跟我說:“以後你多來看看這個爺爺,多來找他玩玩兒。” 後來回想,姥爺應該是在不經意間看到了之前我和一眾頑劣的孩童在金魚眼爺爺跟前的嬉鬧。而對於少不經事的我,姥爺卻沒有一句說教,而只是親自帶我走了這一遭。

不記得又過了幾年,金魚眼爺爺去世了。但我分明地記得,那天姥爺在得知這個消息後,他眼中悄悄泛起的淚光。良久,他慢慢地低頭閉目,我想,一生持守基督信仰的姥爺,是在與他的這位老友,以默默的禱告作別吧。

我最後一次和姥爺走進那間破舊的小屋,局促的環境並沒有因為少了一個人而顯得寬敞。陽光從門外掙扎著照下來,一席被褥、一個半導體、和幾隻破舊的鐘錶,靜美而惆悵。

也許我們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這樣的生命,我們並不在意,就像四月紛飛的柳絮一樣,慢慢飄零。我們注定沒法見證每個生命所經歷的過程,但漠視生命習慣下的自洽,並不應該成為理所應當。起碼,不應該理直氣壯。

《紅樓夢》裡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有一天在大觀園裡面,男女聚會作詞。詞的主題是柳絮,所有人都在說,柳絮是如何的輕,如何的轉瞬即逝,微小無力,就像人生。

只有薛寶釵,她看到了柳絮身上的閃光,始於悲憫,止於共情,一字一頓地沉吟道:

“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憑藉力,

送我上青雲。 ”


至今我還記得車庫門口前的夾道,垂垂暮靄中的斜陽,是怎樣照臨著金魚眼爺爺那佝僂的身影。我曾是一個失語的旁觀者,看著他孤魂般的影子漸行漸遠。但我更加慶幸,在這區區舞台即將謝幕的時日里,年幼的我趔趄地跑上前去,與這個爺爺不尋常外表下鮮活的靈魂緊緊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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