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鼠办梁同志
灭鼠办梁同志

一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一只仰望星空的猫。 专注、执著、坚韧、自知,全力以赴,永不懈怠。 人永远不可能打败时间,唯有创造,才是人与之作无谓抗衡的唯一途径。 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

惠特尼峰登山者路线(Mountaineer's Route)爬行记

【原载于豆瓣:https://www.douban.com/note/525141449,作于2015年11月17日】

惠特尼峰(Mount Whitney)位于美国加州中部,是内华达山脉(Sierra Nevada)中的一座山峰,海拔高度4421米,是美国本土——美国除去阿拉斯加和夏威夷两个州以外的那片“主大陆”——的最高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惠特尼峰的知名度非常之高,每年慕名来尝试登山的游客数以万计。

攀登惠特尼峰的路线主要有三条。

第一条是最受人欢迎的“惠特尼峰小径”(Mount Whitney Trail),单程11英里,道路标记清晰,坡度较缓,在峭壁旁暴露感较大的路段还安装了栏杆供人抓扶。这条路线按攀爬难度分级(优胜美地分级系统)为1级,换句话说,不需要任何攀登技巧,可以只用双腿,直接“走”上山顶。

第二条,就是我们这次选择攀爬的“登山者路线”(Mountaineer’s Route),按网上的说法,单程6.5英里(虽然以我们之后的实际经历来看,这个数据相当可疑),无人维护,很多地方需要自己找路。这条路线的攀爬难度属于3级,技术难度相对高一些,也就是有大量需要手脚并用,真正去“爬”的石堆和陡坡。尤其是登顶前最后一段垂直高度达600米,坡度在35到45度之间的“大陡槽”(The Chute),是整个攀登的“高潮”。多数登山者都选择第一天在大陡槽脚下的Iceberg湖扎营,第二天早起冲顶。而我们选择了轻装上阵,不携带露营装备,用漫长的一整天直接登顶并返回。

第三条则是著名的长距路线“约翰·缪尔小径”(John Muir Trail),整条路线从北起点优胜美地谷出发,在内华达山脉绵延210.4英里,到达南尽头惠特尼峰,最后一小段路程与“惠特尼峰小径”重合。这三条路线中,前两条路线均由惠特尼峰东侧山脚下的惠特尼登山口(Whitney Portal)出发,“约翰·缪尔小径”则由西坡登顶。

由于登山客太多,为了保护荒野环境也是为了登山者的安全,所有进入惠特尼峰地区的游人,不论是否要在山上露营过夜,都需要领取一张专门的许可证。在5月1号到10月31号之间,每天发放的许可证数量有一个严格的上限,因此在这期间的许可证需要提前申请,随机抽签——按照官方网站上的数据显示,2015年总体的中签率是43%。当然,具体到确定的某一天,根据当天是周中还是周末、是否是法定节假日、是什么季节,申请者的人数会有很大差异。而在冬季(11月1号到下一年的4月30号),许可证的数量没有限制,只要提前在山下小镇路旁的一个小亭子里自行领取一张即可。

提起加州,或许多数人脑海中闪出的第一印象都是阳光下的海滩和温暖宜人的气候。然而进入山区,尤其是在高海拔的山上,天气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在七月底的惠特尼山顶遭遇暴风雪,也绝不稀罕。我们攀登的时间是十一月初,已经将将进入冬天的雪季。之前惠特尼峰地区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从踏上小径的第一刻起,我们的脚下就全程与积雪相伴。如果再晚些去攀登的话,从山下孤松镇(Lone Pine)开进惠特尼登山口那条11英里长的公路估计也会被积雪覆盖并且无人清扫,那时节,连进山恐怕都成了个大问题,真真切切可以算是“大雪封山”了。好在此刻山下尚无积雪,赵哥的奔驰(!!)开进惠特尼登山口没有遇到任何困难。

根据天气预报,我们出发当天11月7号将是晴空万里,风速很低(白天时速5英里,夜间时速10英里),而且气温也是攀升到了近一周来的最高点,山脚下在0摄氏度左右,山顶上约为-10度,算上风冷指数,体感温度大概是-15度,这对冬季攀登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天气了。惠特尼峰不同海拔高度处的天气预报可以在这里查到:http://www.mountain-forecast.com/peaks/Mount-Whitney/forecasts/4418。

我和船长周五晚上飞到洛杉矶,当地“土著”赵哥接上我们直奔孤松镇,到镇上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匆忙在旅馆睡了三个小时,起来收拾好行装再开到山脚下,真正开爬时已是凌晨五点。虽然后来我们一再反省说其实应该更早出发,但考虑到睡眠时间,似乎也无法再提前太久,此是后话。

惠特尼登山口出发点处的海拔为2550米。头0.8英里,“登山者路线”与“惠特尼峰小径”重合。在一道山梁面前,它们分道扬镳,“惠特尼峰小径”往山梁南侧绕行而去,“登山者路线”则直通通地沿着狭长的溪谷溯流而上。沿溪再上行不到1英里,穿过白雪覆盖的小树林,路过表面结了厚冰的小瀑布,一次又一次地踩在积雪的石头上跳过小溪。

初升的太阳把晨光洒在两侧峭壁的顶上,把顶端的岩石染成一片金红。

眼瞅着峭壁离我们越来越近,路径在这里陡然而上,一个漂亮的之字形迂回,爬上了右侧峭壁的腰间。这里第一次出现了少数几处需要手脚并用爬石头的2到3级区域,不过只要找对了路,难度并不大。在路径重要的拐点处,都有明显人为堆砌的小石堆用来指明前进方向,按图索骥,连点成线,就一定不会走错了路。

继续往上走,就到了“登山者路线”途经的三个高山湖中的第一个——Lower Boy Scout湖。我们到的时候,正好赶上湖对面头一晚在那里宿营的一组登山者收拾帐篷准备继续上路。往正前方看,在湖的上游,一条明显的山谷摆在我们面前,山谷最上面可以看到几个山头,我们一度天真地以为那就是惠特尼峰——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图,其实我们离得还远。叹一口气,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路线沿着山谷,一路向西,向上游的第二个湖Upper Boy Scout湖进发。小径本身虽然完全被雪覆盖,但雪地上明显可以看到深深的脚印。我们整个后半程,几乎都是一步一步踩着前人的脚印前进,找到了脚印,就等于找到了正路。这一段的路明显变陡了起来,但并不需要手脚并用。

走了没一会儿,原先走在我们前面的两个人突然急匆匆地折返了回来,赶忙问他们怎么回事,才知道其中一人不慎滑倒,鼻梁骨磕在了石头上,两条眉毛之间一道长长的疤痕,看得出来当时流了不少血,他们只好下山寻求帮助,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又往上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长条大岩石之上,岩石表面因为有水流过而冻上了一层冰。我们在这里穿上了冰爪,拿起了冰镐,本来需要小心翼翼才能通过的冰面,一下子变成了一片坦途。

过了不久,我们来到了Upper Boy Scout湖跟前。你会发现,这个湖三面被极其陡峭的岩壁包围,很难找到一个直接突出重围的缺口。因此,路线在这里向南拐了一个弯,爬上一个陡坡,绕到了山梁的后面。正是此时,我们终于第一次得见惠特尼峰的真容——惠特尼峰与它左边(南侧)紧密相接的几个尖峰连在一起,组成了一条犬牙交错似的天际线,然而惠特尼峰毫无疑问是最显眼的那个,它孑然矗立在这一排尖峰的最右端,高高地傲视群雄,可谓“自带主角光环”。

太阳升得老高,虽然海拔已高达3600米,但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甚至还脱下了一件外套。我在前面走一段路,就停下来等一阵船长和赵哥追上来,倒也不觉得疲累。我们把少量的水和一些上面用不着的物资放在一块大石头底下,准备轻装冲顶,回程路上再取。

又像是走了永恒的距离,我们横切了一个大斜坡,再爬了一小段3级的岩壁,终于眼前一片开阔——来到了最后的Iceberg湖所处的这片平坦区域。

前面乱写了那么多,其实都只能算是“登山者路线”的“前戏”,真正的“高潮”才刚刚开始——这就是我们一路上心里挂念着的“大陡槽”。在惠特尼顶峰的右侧,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豁口(Notch),我们正是要从这里一路直上,直取豁口,再绕过豁口,从西北面登顶。

在网上搜到的最后这一段路线的照片,简直要吓尿了是不是!(图片来自timberlinetrails.net,下同)

其实从山脚下往上看,坡度并不像航拍照片里显示得那么陡。但真正爬起来才发现,大陡槽的难度和漫长还是超出了我们的预期。陡槽内几乎终日不见阳光,又阴又冷,积雪深可及膝。如果在这里失足摔倒,又没有及时控制住速度,加速向山下滑去的话,后果只能是四个字:听天由命。因此,掌握冰镐制动(self-arrest)就成了保障安全的关键。陡槽的两侧偶尔会有成片的石堆露出雪面,为了降低在雪上滑倒的危险,我们经常会避开雪道,贴边爬石头前行。

陡槽里的雪质混合着两种类型:一种是松软的积雪(不一定是新下的雪,有可能是底层的松雪被前人的脚步翻到了表面上),一种是表面在低温下已经冻上了一层冰壳的硬雪。软雪易于使用冰爪前齿踢进雪里,踩出一级级上升阶梯,但如果雪质过于松软,无法踩实,也容易踩空失去平衡。而硬雪则提供了很好的冰镐支点,在最陡的地方,需要把镐尖用力啄进硬雪里,抓住镐把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拽,同时脚下用前齿攀登,类似于攀冰使用的技巧。

这条雪坡是如此地漫长,以至于渐渐地,坡度和路线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脚下的危险也似乎顾不上了,背包里饮水袋的导管结冰也管不了了,眼前只有仿佛永远停留在视线最远端的那个小小豁口。体力的消耗加上海拔的作用,使得每一步都越来越艰难。顾不上掏出手机照相了,只好盗图……当时的场景大致是这样的:(当然雪比这张图里多得多得多得多)

如果夏天来爬的话,面对的很有可能是这般景象:

作为爬石头爱好者,我表示很希望夏天能再回去爬一回!

终于的终于,我爬到了豁口。冬天的白天总是那么短,等到船长上来,天已经快要黑了。

猛一抬头,天空中出现了一大片诡异的蓝光,像一团神秘的发光云,云中好像还有某种飞行器的亮点闪烁。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只猜测是普通飞机飞过,在特殊的光线和气象条件下产生出的正常大气现象。然而后来回到家一看新闻才知道,同一时间,整个洛杉矶地区的人们都目睹了这个神秘的“不明飞行物”和蓝色光团,而美国海军出面解释说,这是他们在加州海岸试射的三叉戟导弹!

此刻,赵哥还在下方奋战。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顾及那么多了,我和船长决定继续上攀。本以为最后这100米高度应该容易一些,没想到一转过来就是一个比刚才的雪槽甚至还要更陡一些的雪坡(下图中红线)。

没有退路的我们迎着晚霞继续冲顶。这一片雪坡的雪质更加松软,由于脚下踩不实,其间有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我竟然没有成功地往上挪动一步,仅仅靠钉在旁边一条窄窄的硬雪带上的冰镐保持着平衡。再想到这片雪坡比刚才更陡,而且看上去更不容易使用冰镐制动,万一滑下去就是万劫不复,在这4300米海拔的高原上,心脏跳得更快了。抬抬头,峰顶的平台就在眼前,把牙一咬把心一横,调动起全部的能量和注意力,这才小心谨慎地蹚过了雪坡这一关。

大约70米的雪坡爬升后是最后30米的岩石爬升(上图中黄线)。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使用头灯看不到整个石堆的形状和走向,没法直接通过观察找到最优攀登路线,只能就着眼前的这一点儿光亮,在大块的乱石堆中搜寻出一条可行的攀爬通路来。这段攀爬的难度是3级,暴露感由于天黑看不清楚,大概是3或者4的级别,不过看不见周围环境或许减轻了暴露感带来的恐惧感,反而是件好事。

翻上最后一块大石头,迎接我的是平坦开阔的峰顶平台。终于登上了顶,我的实际反应比我预想的要平静得多,或许是惦记着在下面豁口的寒风中等着我们的赵哥(一个人在夜里爬最后这一段太危险,所以我和船长通过喊话让他不要继续往上爬了,而是在豁口等我们下山),或许是想到了接下来下山路途的凶险与漫长。我拿出备用头灯,放在我们翻上来的地方作为标记,然后径直走向峰顶的紧急避难小屋。小屋一侧的墙外有一本供登顶者签到的名簿,在猎猎寒风中,我和船长艰难地在名簿里添上了自己的名字,讶异地发现上一条登顶记录竟然还是在五天前的11月2号!签完字,合影,留念,原路下撤。

整个下山的全程,无尽的茫茫黑夜一直包围在身边,黑得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在黑夜中下降陡峭的大石堆绝非易事,每一步都需要对下面落脚点周围的情况作出充分的判断以后,才敢缓缓移动重心。在陡坡上下降就更是令人心惊胆战,生怕哪一步踩空酿成大错,只能不断使用冰镐镐尖作为支点,一步一步试探性地往下走,每一步都把冰爪狠狠踢进雪里,以求稳固。求生的意志超越了一切,经过了和上行差不多的时间,我们总算下撤到了豁口。

跟赵哥会合以后,我们开始下降陡槽。跟上面的陡坡相比,这一段下降起来就显得容易得多了。下降时和上攀时正好相反,在硬雪上不易保持平衡,最好侧身或者背身下降,而在软雪上则相当舒服,可以用脚后跟的冰爪砸进雪里,会向下“出溜”一小段直至脚下踩实,然后再交替向下迈另一只脚,仿佛在斜坡上迈开了大步,速度非常之快,唯一要留神的是雪下神出鬼没的大石头突然改变雪的深度,以及不要被自己踩出来的雪洞别住了脚。在坡度稍缓一点儿的地方,船长还带我们坐在雪上玩起了滑降(glissade)。说实话,自从在科州Castle峰的雪坡上翻了跟头以后,我对滑降一直存有心理阴影。这次,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速度,一旦速度稍有失控,便立刻翻身用冰镐制动,终于一路顺利地下到了槽底。雪槽两侧的石头上,经常可以看见前人岩降留下的固定绳套,可见带绳索进行岩降是许多攀登者在这里采用的安全下降方法,尤其是在夏天。

回程剩下的路似乎无话可说,唯有寒冷、困倦和黑夜一路相随。我的外裤防水性能似乎不佳,经历了滑降以后两条腿都被打湿,在极低的气温下,迅速带走了我身上的大量热量,导致我下到Iceberg湖的时候冷得几乎浑身发抖。我的另一个失误在于忘了带一副备用手套——再防水的手套也难免被无尽的冰雪打湿,打湿后手套就被冻得僵硬,失去了保暖和防水的效果。和体力相比,寒冷是我当时遇到的更大的困难,只能通过继续不停前行,让身体的热量恢复一些。

下山永远显得比上山漫长,这是真正考验登山者忍耐力和意志力的时刻。熬过了困意和单调带来的士气低落期,一眉血红色的残月升起在东方的山口,终点的方向。我们终于迎来了希望的曙光,在破晓之时回到了奔驰车上。此时,忍耐着困意,顾不上蓬头垢面的形象,我们唯一的盼头便是中午在洛杉矶美美吃上一顿大餐。我和船长轮流休息和开车,回到洛杉矶,在“滋味成都”川菜馆大快朵颐,过足了肉瘾,完美结束了这趟旅程。

冬季攀登对于任何一座山来说都无疑是与夏天截然不同的体验。冰攀、雪攀、岩攀混合在一起,让“登山者路线”充满挑战和乐趣。惠特尼峰算不上高,和真正的高海拔雪山相比还相差甚远,真正的雪山攀登对我而言还是那么遥不可及,或许这一辈子都难以达到那样的高度。然而,每一座能给我带来攀登乐趣的山峰都能使我满足,因为登山能使我从不一样的角度亲身发现这个世界那些奇幻瑰丽、波澜壮阔的角落。在自然面前,人类永远是无比渺小的。对我来说,登山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征服自我、超越自我,在山野中找回自由。每一次爬升,都是与高山的一次充满碰撞的较量、一次充满惊喜的约会。人类在峰顶完成对天地的终极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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