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一日

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我正在獵德站等候打車。路面上散落著各種各樣興奮的人群，各自拽著對邁入2020年的期待。我在這活躍的路面穿梭而過，以趕上5分鐘後的夜班公車來結束這場跨入新年的儀式。

住進了朋友閒置的公寓，所有的床單都是臨時的，連地面也是臨時的，透過白日的光線才可看到拖動的軌跡。他說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中午過來整理了一番，也拖了地，洗漱用品吹風機都拿過來了。此時我又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個不懂表達感謝，默默用手指掰扯自己的衣服的小女孩，嘴裡的“謝謝”總是嫌祂不夠力，無法傳達到對方的心裡，只能畫上一個圈，日後用行動的報答來填滿。

繼續失眠，無法關燈入睡的每個夜晚，在抵達拂曉時被疲憊拖垮。沒有把窗簾拉緊，日光灌進來時在地面上反射出臨時清潔的痕跡。久違的一個不用自己做任何決定的新年的第一天，像一個住在廣州多年的居民，睡到自然醒，散散慢慢的走到一條馬路外上的商場裡，找到那家大同酒家。廣州人民也會在不怎麼相熟的朋友面前催上菜，教我說粵語繞口令。最後當然都是以吃不下了吃不下了這句話作為結束。

爬上牛頭山的時候，已經是將近夕陽了。下山的時候前方蹦蹦跳跳著一群年輕人，一邊唱歌一邊往前走，我的眼角有點濕潤，我想只是因為我想回到那個年紀，但想以現在成熟的自己回到那個年紀，享受哪怕幾分鐘的無憂無慮和歡快。

怎麼就這樣一年了呢。上一次帶我走到珠江新城找我爸爸，我度過了這幾年來最開心的一個晚上，喝了那麼多的白酒，和多年前叛逆的自己和解，和辛苦賺錢養家的爸爸和解，和所有我過去對家庭的不滿和解了。那時候和爸爸一起坐高鐵上廣州，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他要去遠方的山裡打工，那時候我便知道我可能以後見不到他了。我預知了前方的種種危險，希望他可以活著。我的眼淚要掉下來，我轉頭去看窗外的雲。棉花一朵朵，可能是餘下的時日裡那麼珍貴的一個風景了。我那麼想著，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眼睛，就像多年前他送我出國讀書時一邊開車一邊默默流下的眼淚一樣。他等到了那樣的一天，而我也等到了這樣的一天。都在前途未卜的岔路口，告別。

現在，我明白了年輕時爸爸的決定，那些被經濟負擔壓垮想要離開人世的時刻，那些想為下一代擔起的種種責任的毅力。此刻我站在山頂，許下願望。如果可以，我想像他一樣強大，撐起未來將給我和家人的一切苦難。並能還有機會再在外出與朋友會面回家後，說出那句，爸我回來了。

（寫於2020年1月6日，父親失蹤被公安跨市抓捕的第2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