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彰
周寅彰

永靖人,台北讀文學。 GS, TwLit, NCCU, TW.

遠在眼前的你|我的身心障礙服務經驗

王心凌,《遠在眼前的你》,收在2015年專輯《敢要敢不要》。

王心凌,《遠在眼前的你》,收在2015年專輯《敢要敢不要》,作詞者是肆一(台灣暢銷書作家)。

其實是開始接觸身心障礙者之後,我才覺得這首歌很像在描述「協助者」提供協助的心態:

彷彿像隔著一道透明隱形的牆/此刻的你緊閉心房難觸摸

我在校內的特教中心工作一年多以來,雖然更常遇到身心障礙的同學,卻讓我更焦慮:「要幫誰?怎麼幫?幫多少」。沒有手冊,也沒有SOP可以參考,只能邊看邊學,累積個人經驗。

我的工作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文書,像是舉辦活動要先整理參與者名單,接著根據名單要確認借的場地:有沒有無障礙設施(給輪椅使用者),有沒有投影布幕(給視力不方便的人),或需不需要申請聽打員(給聽力不方便的同學)。這些眉眉角角的細節非常重要,也需要反覆確認。

1091希望種子海報

這些活動是統稱為「希望種子培育」計畫經費,宗旨是邀請身心障礙同學能夠參與活動,增進團體生活的相處技巧。不論是「身」「心」障礙同學,都對融入健全社會感到困窘焦慮,因而排斥參與團體活動。他們可能害怕別人有色的眼光,也擔心自己會影響到別人。「希望種子培育」計畫,希望身心障礙同學能透過活動,增進自己的溝通技巧外,也能趁機認識到別腫障別,達到某種互助合作的理想。

當然,這是相當「慈善」的障礙觀點,也就是認為身心障礙者必須「被」鼓勵學會一些事,以「融入」健全社會的運作。或許有人看過我另一篇文章(第一人稱複數),談不同立場的障礙觀點,怎麼阻礙或排斥了障礙者的過程。質疑我是不是雙重標準?因為慈善觀點所定義的「障礙」仍屬於個人模式,是不是很落後?

事實上,許多學校的特教機構所依據的《身心障礙者權益保障法》,就是非常個人模式的。身心障礙同學在申請相關獎助獎金前,就必須到醫院檢查申請證明,再向相關單位申請手冊,最後持手冊回學校登記。若教育單位使用人權觀點,主張「障礙」是社會不健全所導致的,他們無能也無力改變整個社會。那麼他們就學會推卸責任,認為不健全的社會又不是他們造成的,應該讓所有人共同承擔。在體制內推動特殊教育工作時,必須策略性(或被動)地使用「個人模式」,以祈求政府或教育機構能提供足夠資源,保障身心障礙學生的受教權益。

不過,這些善意的策略,也容易讓身心障礙學生認為,「我需要的資源,都是這個社會欠我的」,而忽略了自己必須擔起一部份的社會責任。比方說有位視力不方便的貓同學(姑且稱呼他為貓,不過他明顯是狗派)。他非常喜歡看電影,不論是資源教室舉辦的,也包含其他校內社團舉辦的電影活動。像是政大藝文中心每學期都會安排各種電影、紀錄片等,他都場場「報」滿。貓同學報名了活動,向主辦單位提出口述影像的需求,卻遭到婉拒。這的確是他的權利,卻不是每個主辦單位都能負荷。貓同學時常來資源教室抱怨,某某社團要安排看電影,卻沒有提供口述影響,根本是歧視視障同學。我們很能共感這種無奈的情緒,卻只能盡可能安撫他的情緒,僅止於此。因為我們實在沒有能力,也沒有立場去指責其他社團。因應這種情況層出不窮,資源教室也開始設計電影欣賞的活動,才發覺其他問題。原來這位愛看電影的貓同學,報名了多場電影活動,也申請口述影像,卻經常遲到半小時才到場,或是一通電話說「心情不好、身體欠佳」就不來。

我們外人很難去要求身心障礙者要負什麼責任,就貓同學的例子來說。我們都清楚,有時候真的是「身心狀況不佳」,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就真的不想去,不行嗎?不過,我們也應該冷靜下來反省,我們鬧脾氣的舉動可能麻煩到很多人。主辦方為了能讓更多人看電影,找了提供協助的專業人員卻被放鴿子,那麼他們下次還願意接受這種請求嗎?我想這是很多提供照護者以及身心障礙者會遇到的困境。

貓同學的例子比較極端,其實大部分同學都跟其他人無異。除了繁瑣的例行文書以外,更多時候其實是跟同學聊天,聊聊最近的心情或是將來的計畫,有助於我們彼此了解。不過,我其實花了一年才辦到能夠「輕鬆聊天」這件事。

有時候我不了解你/但我也會不懂自己
我們不是那麼相像/但是卻都互相體諒
我並不會害怕困難/相愛不是憑空想像/就讓我待在你身旁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這樣。我在工作時,常常擔心自己不夠敏感,會不經意傷了同學的身心。我很不安,想要能一眼看出並記住同學們的障別,回家做功課然後思考自己的應對策略。我就曾經訓練自己,在跟肢體障礙的同學說話時,不要去盯著特定的身體部位。也提醒自己,肢體不方便的同學相當敏於觀察別人的眼光,即便別人只有停留半秒,都會引起他們不悅的情緒。

又比方說「讓座」。有幾次我跟幾位肢體不方便的同學聊天,我都會主動想要讓座,讓自己站著說話。不過,他們大部分都在我把讓座的台詞說出口以前,就先回應我「沒關係我可以站著說話」。過度在意障別的結果,不但讓我說話變得官腔不自然,同學們也會覺得不盡興然後離開。

很久以後我恍然大悟,原來我想認識的只有他的障別,而非他整個人和人生。

2020年09月23日,資源教室迎新。圖片出自作者。

我慢慢拆卸有色的眼鏡,改以同理的心態去認識人,才終於得到他們的認可。在資源教室工作年多以來,我終於交到兩個私底下也會聊天的朋友。我們會約在校外見面聊天,吃飯喝飲料等等,偶爾也會乾脆約在資源教室,順便辦一些事情。後來,去資源教室工作不再只有文書工作,想到可能會有人在資源教室堵我,就為了跟我說他支持的球隊贏了總錦標賽等等。不但讓我工作不那麼厭世之外,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徒增心理壓力。

告訴我Baby/所有脆弱與迷惘/讓我擁抱你倔強/我全部收藏
都給我Baby/你的脆弱與迷惘/想要理解體諒/愛會是方向

我後來聽這首歌時,腦海浮現的是一群資源教室的同學們,有站著有坐著,用手語或口語,有男有女,「唱」這首歌,而且都笑著。我揣想著,政府單位常常用「有愛無礙」的口號宣傳,普通人與身心障礙者共融(榮)的社會。不過,共融社會的盲點,有時只是認識論的問題。

我時常懷疑自己可能不適合(夠格)作助人工作或障礙研究,看來我是想太多了。從來不是不適合的問題,只是做太少、讀太淺,以及不夠努力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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