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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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與臉

監獄沒有鏡子。噢。剛回到家,我帶着各樣梳洗用品走進浴室。門後,我對着鏡子用剃刀剷除所有我不歡喜的毛髮,直到清理得七七八八,才想起「監獄沒有鏡子」——是一小時前讀到被判終身監禁的土耳其異議者Ahmet Altan*作品I will never see the world again告訴我的。

Ahmet說,鏡子反映出你的臉,確認你的存在,因為臉是只屬於你的。沒有鏡子,你看不到你的臉,然後,你的手、臂、腳、掌,彷似不再屬於你。設計監獄的人肯定知道,在這裡失去臉而經歷殘忍審訊的人們,會更容易崩潰。所以,所有人都在尋找自己的臉。沒有鏡子,你不再存在。

讀着,我不能理解Ahmet的感受。我不喜歡鏡子,也不喜歡看到我的臉。早上洗漱看到鏡子,我只會看到缺點。有時外出一整天後回家,我會帶着諱疾忌醫般的緊張心情,檢查上了妝的皮囊是否完好。某次工作到晚上十時多,歸家前趕忙去一趟廁所,洗手時我看着鏡中的反映,不其然感到陌生,這塊臉竟是我的。有一刻我甚至想,沒有鏡子的世界好像不錯。

讀完回家,我像是忘了一切,第一時間竟是拿起剃刀,仔細檢驗臉上滋長的毛髮。我沒有厭惡,鏡子突然變成親密戰友,助我檢視額、眉、頰、嘴、顎,確保他們保持我歡喜的狀態。接近完事我才想起不久前矛盾的感受,慢慢開始理解Ahmet的想法。

臉是朝外的,我曾經寫道。所以,你眼中的我是好看的,反映的是你的觀感,或你的善意。讀到Ahmet,我才發現,沒有鏡子,我是看不見自己的。看不見自己,也就看不見(我眼中)他人眼中的我。我就只能(更加)猜測我的模樣,猜測他人如何感知我的模樣。我會想像,惱人的毛髮和粉刺又長出來了,可我沒辦法對着鏡子準確地除去惱人的東西;頭髮會炸裂成蓬蓬鬆鬆的狀態,可我沒辦法對着鏡子梳理… 我會很醜,顯得很髒,而想像會增加困境的程度。

我知道「他人即地獄」,他者是許多苦痛的來源。但缺失他者的世界,沒有人可以反映我的存在,似乎我也不能存在,感覺可怖。鏡子有點像是我跟他者的橋樑,鏡子消失之後,看不見他中的我,也便失去了我。Ahmet沒有這樣解釋,只是我的想法,但我明白了,為何監獄裡所有人都在尋找自己的臉。

而鏡子只是其中一個監獄想要奪去我們的手段。



註(*):獨裁者懼怕手無寸鐵的老人,囚禁 Ahmet Altan 的罪名是用潛意識鼓動民眾發動政變 (issuing subliminal messages)。下獄三年,Ahmet 用小紙張記下所思所感,偷偷交給律師,寫成 I will never see the world again由於缺乏證據,法庭裁定釋放Ahmet。但在八天之後,政權再以協助及教唆恐怖組織的名目拘捕Ahmet,後來改為判處10年半刑期。但Ahmet已經七十歲了,而武漢肺炎正在監獄蔓延。詳見:Turkey: 1,500 days in prison for Ahmet

也請看看Ahmet寫的:I’m watching the coronavirus crisis unfold from a Turkish prison. This is why I’m hope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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