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dori 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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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失败就是活着的开始

【綠叢徑】淘金

    想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多黃金被埋沒。你只能悄悄摸進礦里,偷窺他們在岩石上留下的痕跡,或者跟他們偷偷聊一晚上的天才能得知:他們原來是黃金,不是那些不會說話的黃銅。


    我想起那回我在19世紀時的美國出差,當時美國許多工業城市被淘金熱席捲,甚至煉金術也一時風靡。紐約很多人背井離鄉前往美國西部淘金,雖然他們本來就是從歐洲背井離鄉來東岸的。很多人淘很多年都淘不到金子,還因為種無法對抗自然而死在途中,但有些人們就是相信河裡有黃金。但是真正的黃金在礦里一樣,就是沒人什麼人發現。


    也是令人頭大,怎麼都十九世紀了怎麼還流行煉金術?法國都不知道鬧幾遍革命了,電力和鐵路都通遍全美了,達爾文都出書快一個世紀了,怎麼還有沒學過化學人在煉金呢——當時出差的我看再多報紙也想不明白這點,可能城裡人瘋了吧。對了,十幾年後有個叫傑克倫敦的寫了部小說講淘金的,書名叫《熱愛生命》。小說通篇充斥著人面對自然求生欲,可是自己沒幾年就自殺了——這點到我也沒想明白,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瘋了。


   19世紀時,我是一名在英國大學里攻讀博物學的研究生,借助研究地質課題的機會,我跟著研究室的團隊來到了美國,從東岸一路行至中部,再到西岸,進各種各樣的礦,看各種各樣的山。那幾年我一直都在跟石頭打交道——雖然我小時候想讀文學,領養我的人類爹想讓我讀神學,但陰差陽錯就讀了個博物學。也不知道怎麼有天就看起石頭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騙子中介專門鑒寶的。好吧,雖說我的工作本質上也確實就是鑒寶。不過感謝達爾文,學校里一下多了好多給博物學的經費,再加上我給倫敦一家博物雜誌供稿,生活還算可以,反正比學文學或神學強,也倒是趕上時代進步的趨勢了。


    忘了說了,其實我也不能夠算是人類,也不是在地球上出生的,時間對於我來說確實不是什麼秘密。與地球上其他生物或非生物打交道也是我平平無奇的一項技能——類似於現代人的求職簡歷上會寫程序、有英語證書一樣的技能。


    在美國大陸的中部和西部,我會經常路過許多稀有金屬礦,其中也包括黃金礦。有些礦已經被開採了許多,有些還尚未被發現,只是因為地質運動將自己裸露出來,而被我這個專業人士發現了。由於職業關係,而我和黃金之間的關係有些微妙,不能完全算是萍水相逢,多少也需要對他們進行甄別。這在中國古代,可能就是作家兼文官的韓愈與《馬說》的故事,可能韓愈除了鑒寶也鑒馬吧。


    其實我會跟黃金們說話,不是單方面的胡說,是對話,是交流,是communication。黃金們的智力其實要比人類厲害得多,它們都有近百萬年的歷史了,那是相當智慧,也是最瞭解地球的存在,人面對他們好比朝生暮死的蟲,聽上去是有點可悲。可能跟黃金對話聽上去挺瘋狂,但看過21世紀一部叫《瘋狂的石頭》的電影後,我這奇異的技能也沒那麼瘋狂。能理解,這時候電影才剛剛出現呢,也沒什麼好片子可看,大家的想象力都很貧瘠。


    我單獨進礦里的時候喜歡跟黃金們說話。我跟黃金們互相倒苦水,我自嘲我作為一個外星人也太現實,在徹底適應了人類規則之後就只想著賺錢,老盯著六便士不放,都不知道月亮啥樣。好在我能賺很多個便士,雖然比不上經商的,但至少算是個科學家。我有點想念出生時的母性,但離開了太久,我也忘記了回去的路。


    黃金說,其實他們很想跳到河裡去被人挖走,淘金像淘沙一樣簡單,然後運到大城市去加工成首飾,而且是像金剛石和其他珠寶一樣的首飾,被標出高價出售。即便知道自己屬於礦山,但畢竟在山裡呆得太久太久了,也想出去看看。他們又說,好羨慕金剛石啊,很快人們就會發明出「鑽石」這個名字,幾十年後紐約里某個廣告公司就會給他們冠以「寶石之王」的稱號。他們被運到城裡去,打磨得通透規整,在第五大道珠寶店的櫥窗里躺著,米粒大小也能被天價出售,變成寶貝,不用整天埋在礦里被風沙掩蓋,無人問津。


    我樂了,我對黃金說,其實你們比它們還要穩定,論恆久遠和永流傳,也比不上你們啊。別提延展性和脆性了,他們脆得跟個什麼似的。算了吧,就是個紙老虎。好吧,也不能說是紙老虎。我職業病犯了,下意識跟黃金科普起自己博學的礦物知識——我變得跟人類一樣了。


    黃金說:沒想明白,人類這麼短的壽命,又有腦子,怎麼樂意活成這傻樣。這麼多人下礦來採我們和我們的兄弟姐妹,然後把我們洗乾淨打磨好隨便標個數字就運出去了,然後那麼多的人死在礦里也沒賺到什麼,城裡一些人卻掏幾沓紙就把我們買走了,好荒謬,這到底什麼邏輯。


    我自詡天外來客,對人類瞭解得了如指掌,面對黃金提出的這個問題我卻一時間回答不上來,只好悻悻地笑。接著陷入了一陣沈默。

    

    我敲了敲煙鬥里熄滅的灰,說,你們都從哪整來的理論,這麼深奧,我一個上過大學的都被問倒了,莫非你們讀過卡爾馬克思?竟然還有些人文關懷的味道。


    黃金們說,我們在礦里待了那麼久,礦工們的聊天,礦工和包工頭的爭吵看太多了,稍微能提煉出一些問題來。


    我感慨,真不愧是黃金,只可惜人類聽不懂他們說的話,還有人信了不知哪裡的謠傳跑河裡去淘沙,以為沙子裡面有黃金。但是這黃金的標價也算是不瞎,雖然比不上更珍貴的寶石,但至少沒標錯成黃銅。黃銅不會說話,但數量還挺龐大。


    我稍微解釋了一下什麼叫資本主義,他們聽完以後也挺無語的。說,明白了,其實珠寶們就是資本主義的象徵,類似於奢侈品廣告上發著光的明星。


    我只能安慰他們道,潮流都是一陣一陣的,就算是明星也會過氣。等過段時間海報上就會是鑽石了,也許跟鑽石並排的海報還是可口可樂呢。


    黃金們笑了,說,可口可樂至少還算是有用的東西。見礦工們休息時喝這種裝在玻璃瓶里的棕色帶氣泡液體,滿是褶子的臉會擠出爽快的微笑。可口可樂能給人們帶來幸福。


    我又說,其實我都沒好意思告訴人類,其實地球上比人類存在久的非生物都要比他們智慧,只是語言不通而已。在研究室研究礦石的教授,一輩子都沒跟你們有過交流。


    黃金說,倒也不必對人類這麼悲觀。再者,我們要大學文憑、獎狀獎杯也沒用,我們就是獎品本身。


    我有點無奈,想給我的石頭朋友們寫文章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發在報紙的科幻小說欄,又怕科學刊物的編輯說我的文章跟科學半毛錢關係沒有,精神分裂倒是看出來了,然後打電話讓瘋人院來抓我進去。即便我寫的不好,但也不想遭遇形同克蘇魯之父。


    黃金們安慰我: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別成為下一個傑克倫敦就行,他跟海明威多少是一類人,但你不是什麼衝動的作家。乾好你的本職工作,有空就去珠寶行鑒鑒寶,發表發表論文,至少不會寫文章寫著寫著突然想不開。黃銅不會說話,你找它們去,他們在工廠裡也挺值錢。


    我說,那輸給金剛石,你們甘心嗎?沒有第二個人跟你們說話了,你們惋惜嗎?

    黃金們說,惋惜有什麼用,我又不是人,別拿你那套人類敘事圈住我,我不是生命體,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恆定。

    我只好說:好吧。然後與他們道別,走出了礦。



    後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一名礦工,能與黃金對話,那下場是不是慘得多——會丟了工作,變成被當成瘋子,變成流落街頭的乞丐。黃金也幫不上我,因為錢入不了我的口袋,他們也不能幫我改變命運。


    我不知道為什麼傑克倫敦寫了一篇那麼澎湃的、振奮的對生命贊美的小說後還要去死,他讓筆下那個極痛苦的淘金者活了下來,卻了結了自己的生命。這件事是不是跟某種流行的敘述暗自吻合,甚至歪打正著落入了陰謀論的邏輯。


   後來在倫敦的櫥窗里我看到了閃閃發亮、晶瑩剔透的瑪瑙寶石、潔白無瑕的珍珠和歐洲渡來的銀器,其中最值錢的當屬鑲在戒指上的鑽石。我不由得想起了俄亥俄州某個礦里的黃金。不知道現在的黃金又在哪個櫥窗里躺著,還是繼續灰頭土臉地埋在礦里呢,或許身邊躺著哪批淘金者的屍體吧。


                           

                                                                                     midori ju 21.5.11


全文引自我的微信公眾號:在野間綠叢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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