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卒
阮卒

阮卒写小说。“我可能是错的。” 期待出版机会。联系方式:评论区,或E-mail:ruanzu@outlook.com

PPT演奏家|短篇小说(修订)


文/阮卒



她坐在浴缸里。头晕脑胀地回想。

​​她试着回忆自己是如何走(沦落)到这一步的,即:在三十岁生日当天,在公司的尾牙宴上,播P。P。T。

从头开始,她回想这一天自己起床、打车、走路的过程。然后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想起来。她闭上眼睛开始用力,她现在只能在这种事情上用力,她忽然记起路上有树枝在她的头顶上摇曳,将炙热的阳光像胡椒一样地均匀撒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辣得生疼,落荒而逃,抬起头凝望着天边正在成形的雨云,风从那边来,慌张的人群也从那边来,她深呼吸,向乌云走过去,因为公司在那边……

——不难发现,这段是从夏天某段记忆里穿插过来的。

“也可能,是秋天?”

如果那时的她能预见到今天,她可能会选择早早辞职。

“这样的话,就可能是在另一家公司的年会上播PPT了。”

她的神情开始变得迟滞和委屈。

“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种确凿的改变命运的方法呢?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播PPT。”

这就像你梦见自己正在被押赴刑场,你努力回想,可既想不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更弄不清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是感到害怕,和坦然,并将其归结为“天意”,或者“故事设定”,后面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哪怕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并不会这么想。

“但我已经三十岁了,这意味着什么呢?”她自问自答,“这他妈就意味着:从来没有一个故事或者电影,是从描写‘一个女人在三十岁生日上播PPT的内心活动’开始的。”





这天早上,她兴奋地早于闹钟醒来。虽说她常抱怨家乡没给自己留下任何印记,自己根本就不像是个南方人,但北方巨大的城市忽然下起了雨时,却唤醒了她的水乡基因。她醒了,并在雨水的气味里充满情感地坐着。她渴望着,而基因里没有写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于是,她就坐着。(这听起来花里胡哨,但其实很多人早上起来都是这样,比如我。)时间在白噪音里以让她惊慌失措的速度流过去,对此,她描述不能,只是觉得害怕——对于迟到的恐惧,也已经悄然写进了她的基因。

她出生到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生物项目,因为基因一直在被写进各种各样的机制。她循着这种机制考了一个好成绩,读大学,谈恋爱,分手,再恋爱,怀孕,工作,被强奸,休息,升职,和父亲决裂……这些都是基因里写好了的,她几乎没有任何的感觉,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物种。


过去的这段时间,她的意识在无意识中打了盹儿。如今一个冬天就快过去了,在记忆里面,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几个月的时间,她就在这个空洞里头吃喝拉撒,仿佛熊在山洞里睡觉。现在,她醒了,她感到饥饿,需要不停地获得记忆,一刻不停地对自己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有所交代才能满足,否则就会死于漫长冬眠后的虚弱。她持续地搜寻,她搜寻的目光离开了坐在床上的肉体,从窗户出去,像超市的价格扫描仪一样,解读进入眼帘的一切,仿佛它们是连绵的条形码——



嘀!天空在接近屋顶的地方变得模糊。

嘀!公寓和公寓之间街道上看不到几个人但停满了车,充满了北方城市冬季的暗示。

继续。

嘀!路边的绿化带铺着绿色的网布。

嘀!缝隙处裸露的土地显得有点。

嘀!调皮。

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

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

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

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嘀!光秃秃的树扎在精心留下的圆坑里。

嘀————————————————————————



她想在后面加一句描述,但始终找不到描述的方式。她低下头看着被面上陌生的纹理,费力地辨认,不切实际地想来个精彩的描写,尽管这曾经是她引以为傲的“能力”。“能力”,是的,一直以来,她如是称呼它,并觉得有所依靠。她的语文高考考了143分!而现在……她必须起床了。

湿味里,她僵硬得像一只皮影戏傀儡,膝盖发出只有她能听到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为什么不把“像”字去掉呢?这样就可以把这个把戏喊停了。

可哪有这等好事。

她现在甚至记不得自己昨天是怎么入睡的。也许,是这样?



她坐在浴缸里。头晕脑胀地回想那些有过的和错过的快乐、欲望、机会,忽然意识到,这一切不正是发生在眼前的这具身体上吗?

然后呢?这具身体消失之后呢?

消失了就没了。

她盯着自己的裸体放空着:柔软的肚子,漂起来的乳房,透过水面看起来粗短畸形的肢体。还有看不到的那些:胀痛的眼睛和发麻的嘴唇。它们真的很辛苦。人所想到的,追求的,记住的,贪恋的,……能想到的动词,所有书里写的、歌里唱的、电影里演的,归根结底都发生在这样的一个物品上,结果它的质量并不好。

骨盆问题,颈椎问题,腰椎问题,含胸驼背……趴在地上不好吗?我们都是急不可耐的祖先们的受害者。人类就是这样地短视,写在基因里的,不然他们干嘛不等自己进化得更好一点之后再去上班?



说起祖先,她曾经凝视外婆的尸体,想象过外婆出生时的样子。那一刻,她觉得人很可怜。同样在那一刻,她明白了,这一切也会在自己的身上上演,变得身上满是褶皱和污垢,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转瞬间,就被脱得精光。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走出卫生间,打算换个空气流通一些的环境。而客厅,依然只有一个裸体的女人。她意识到了这点:家里只有一个裸体的女人。结合这个女人方才亢奋的情绪,她有点害怕。她躺到床上,平复了一下,睁开双眼,看到了黑暗中储物间禁闭的门。储物间的存在也开始让她感到害怕,她想象着自己下床走到储物间打开灯查看的情形,仿佛已经看到里面会出现一些陌生而怪异的人或者陈设了。



我就该租一个开间的!

但是开间很贵……



无论如何,昨天已经过去了,今天是期待已久的日子,30岁生日。不过,一切也没什么道理因此变得特别。穿衣服的时候她被昨晚的酒和药猛击了头部,打出了自己其实是自己母亲的幻觉。



那天晚上,就在这个房间,她就站在母亲的面前。说出了这些话。

“小时候,你告诉我各种可能的后果:如果不好好学习就会像流浪汉一样。不过也多亏,还是你告诉我的:我永远也不配,不,不应该像那些家世好的同学一样去玩——都是你说的。你让我发现,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决定自己的命运。”

“嗯。”母亲盯着她。

“以前我看到你和我爸,我总觉得你何苦这样,但后来也明白,你选择的机会不是没有,但都看不见了。没有人提醒过你,你也从来没有真的想去寻找那些选择。因为,因为你还有一个选择,你还可以向我抱怨你别无选择——这就是你的选择。你做老师,你嫁给我爸,你生下我,你受苦,你委屈,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选择,你是无辜的。以前我总在想,你是不是不爱我。你知道,每个孩子都是被告知妈妈是爱自己的,但是我从小就在想你是不是不爱我。现在,我不再去想了,你可能觉得自己是爱我的。但我只想告诉你:我恨你。我恨你不是因为你出于恶意要让我和你一样绝望,我恨你是因为我是你身边最近的那一个,因为我是你生下的,因为爸爸不管我们,因为只有我会和你一起面对你不愿面对的生活。所以我走了,我一旦能离开的时候,我就赶紧离开了。……”

“我明白。你长大了。我也知道,所以我很少管你。”

“别打断我,我恨你,但我离开你只是希望你能够面对那些你早就应该来面对的事情。但是,你现在又出现在我的身边了。”

“你是想赶我走么?”

“并没有。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她停顿下来,安抚一般,平静地看着自己母亲勉强维持的脸和上面的表情,这位母亲并没有说话,于是她的女儿红着眼睛继续说,“我去洗澡了。”



这种附体感在空荡的开间里变得越来越逼真,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离开。在路上,并没有很冷,因为她坐在车里。环境的变化帮助她意识到起床后感受到的白噪音是耳鸣。她开始反省自我,吃药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人会用二十年去成为别人,再用十年成为自己,然后有一年,它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是,然后用剩下的时间忽略这个发现。”

她觉得这句话有点恶毒,不过她自认为自己本身就挺恶毒的。她拿起手机,打算发到社交网站上恶心别人,忽然想起有些人不能看到这句话的人,她怕自己忘记,就打了出来,完成了对自己的一顿恶心。

她开始反省自我,这种恶毒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能否委婉些”是“闭嘴”的委婉说法:委婉的目的是让人感到舒服,而有些话听着舒服了就得说谎,那既然要舒服,就干脆从开始就说谎,大家都舒服——到这里她反省好了,她觉出自己因此而特别,因此觉出自己因此心累。

她开始反省自我,这种特别到底有什么好处。

司机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她。她不得不看向路边的施工标语和写着伟人指示的广告牌,她凝视着它们,仿佛在艺术展上的凝视,带着疏离甚至痛恨在欣赏。

还处于青春期的时候就是这样,探索过,好奇过,怀疑过:一切都在这个过程里,从“原来如此”变成“有待解释”。

解释完了呢,就需要去验证自己的解释,然而这一过程往往迁延过久,以至于验证好了的时候,要么结论已经不重要了,要么连验证的内容都不记得了。好在,她那时还有别的在意的难题,就忘掉了这个更加麻烦的。

待到离开故乡,“原来如此”已经彻底变成了“原来根本不是这样”。长此以往,现在,她只觉得: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她既不知要怎样,也不知道后面会怎样。

这状态让她给自己画了一幅萧瑟而浪漫的少女像,让她期待,但也让她胸闷,如果没喝醉的话。

每个酒鬼都有喝酒的理由,有的人是因为不喝就沮丧,她是因为不喝就担心自己会沮丧。

出租车司机还在从后视镜里看她。同样,对于那个眼神,她也无法做出有意义的评价。于是,她把头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她不清楚现在自己的画像是什么样,她曾经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废物(颓废少女)——她身边相当一部分人从这种颓废状态中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然而他们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能真的遭受这样的罪,所以只是安静地在她身边,然后安静地离开,节制地,充满自知之明地,各取所需。

时过境迁,她不再有自知之明,就是通常说的“搞不清自己的状况”,而是转而拥有了委婉这个美德。账面上,美德的数量一减一持,保持了省心的平衡,让她觉得还不错,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就一言不发地享受着这份省心,忍受时而涌上心头的不悦。但眼下,基于一个待会儿会交代的理由,她想找点事验证自己废物少女的身份。

做爱——事实上做不出来,但文明的说法似乎只有这样。“做爱”,有了爱,就文明了。

在这个文明的过程里。想要虚掷光阴的两个人,谦和地面对面,令人兴奋地把光阴文明地扔来扔去,光阴便成了爱。体力好的话,可以扔一晚上,从体内清理掉有害的卡路里——还会有那么一刹那,你什么都不会想,只会觉得一切都烂掉了——最后,人们把爱和光阴打上死结,文明卫生地丢进垃圾桶,各奔东西。

她打开手机,去看之前一个情人的个人主页。男人近照里司机一样的墨镜只叫她感慨物是人非,太冷了。她没那么大的动力再发展一个了,算了。

抬起头,后视镜里又是那双眼睛。想买车了。她如是默念。

延续买车的思路,她打开手机给自己订了个贵得恰到好处的蛋糕,用转移注意力的方式进行紧急心里疏导。

她开心了起来,她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开心。

收入提升提升带来了自由!这会儿是蛋糕那么大,稍后可以享用。如果赚更多,会有海边别墅那么大的,辅以适量的想象力,有海那么大。有点浪费,但买得起500块的蛋糕的时候,就绝对不会买5块100块的蛋糕,因为吃不完——浪费,像海水一样浪费。

“水,水,到处都是,没有一滴可以喝。”

说到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她一年多没涨过工资了。谈到工资,我们总是不说话或者说谎,但沉默、谎言和醉酒并不能掩盖事实,这事太大了——

穷。

具体到她个人,这个事情可以描述为——

穷,在工资已经涨过的情况下。意识到工资很难再涨了,在迎来三十岁的生日的情况下。没人管你是谁,在自知确实谁也不是的情况下。

钱就那么一点点!但是,还有那么久的人生要去活!



她在路边下车,如果我们在旁边,大概也会用“至少可以穿透裤子”的力度观察她的臀部并掂量着手里诸如一辆车这样的社会资源进行分析:她看上去可能“想用性吸引力换取社会资源”。

一阵生理性的饥饿感过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刚刚想要记住的事是什么(我们刚才也没听她念叨过有什么事要记得)。她顺带忘记自己订蛋糕的事。自然,她也不会记得有被我们进行过如此这般的观察。

这样的遗忘总会随机地瞬间发生,像操作皮影的双手走了下神,正演着的凶恶、勇气、洒脱……出现了破绽。

按照理想,她应该已经训练有素地快步走进大厅,摁下电梯向上的摁钮,走进电梯,摁下六层,电梯上升,门打开,步入公司,刷卡,走到工位,放下包,坐下,打开笔记本,思考中午该吃什么。但出于挣扎的本能,她点了支烟,拐向角落的吸烟区。那里,同样有三五成群的打发时间的职员,和部分像她这样落单的,她从中间穿过,像某种仪式一样,接受来自两侧的目光,尔后在被饭盒和塑料袋填满的垃圾桶前停下,垃圾桶顶上还搁着一只,结着凉透的水珠。

两口烟雾和她的大脑产生了奇妙的反应,让她想起今天是公司年末聚会的日子。她瞟了眼玻璃幕墙里映着的自己,心想没时间再回去换一件合适些的衣服了。这不能完全归咎于她的疏忽:进入12月,不仅是她,整个社会都已经停下,向失去动力的火车,任由惯性领着自己不舍昼夜地向前,以巨大的浪费状态等待着农历新年的到来,不可阻挠地碾过每一天,无论工作日,还是周末,稀里又糊涂。

她回过神打算掐烟,烟却还没烧完一半。她微微一叹,翻了个白眼,抬起头,又深深吸了一口,将目光投向楼下等外卖的职员和等职员的外卖员。脑海里浮现出的话:你今天带饭了哎,你今天出去吃饭了,你今天点了这个,你今天点了那个,你今天穿了裤子,你今天穿了裙子,你的笔记本真好,公司的笔记本真差……种种信手拈来的不知所云和眼前叫嚷着自己手机号码后四位的人群形成了强烈的冲突感,一种投入人群和从人群中挣脱之间的冲突。

她知道无意识状态下的自己也是这样,但她希望自己是格格不入的,令人厌烦的。她认为这个世界总在打消她融入其中的愿望,这个世界是沉重的、复杂的,而作为个人,她是轻盈而简单的——有点类似于,三角形的每个角都觉得自己是朝上的那一个(当然我绝不会用三叉戟或者晾衣叉来举这个例子)——不照镜子的时候,她羞于这么看待自己,她多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

今天是她的生日,拥有众多职员的公司里,三五不时总要有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过个生日,以一种献祭的方式来表现时间的历久弥新。而她,下意识地隐藏自己的生日,并私下视之为特权,如同隐藏了自己已经出生的事实,将自己与他人一刀分开——每当公司为员工准备蛋糕的时候,她总会像一个隔岸观火的幽灵一样,幸灾乐祸地去分一杯羹,边吃边逃,以防自己变成另一块被分而食之的蛋糕。可这有什么用呢?往小了说,每月财务发工资的时候你会希望他忘记你么?往大了说,每年老板分奖金的时候你会希望他忘记你么?

金钱,就像上帝一样,为那些忘记了生活理由的人而存在和游走。这话的前半句她曾听过和化用过,今天方才发现这么有道理。

所以,爱世界,爱世人吧,不爱的话至少试着去爱吧。神话中的角色们也许真的在现实世界里有着各自的化身,就像……游戏账号,难道不是种存在么?



果不其然,她从电梯里一出来就看到了世界末日。

双手冰冷,两腿发软,她看着——前台姑娘穿着蓬松的白色长裙,像水母一样站在公司蓝色的招牌前,穿着正装的男孩们轮奸般有序地开始排队与她合影,“胸那么大,再挺一点。”“对。”“来啊。”“稍微侧一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像在动物园和家长走失的小女孩儿,她低着头向开阔些的地方挤过去。

如果可以,她相信:他们也会拿动物园里的母河马证明自己的雄性魅力,他们具有把简单的活塞运动描述得很有技术含量的手艺:她(那只河马)当时腿都软了,门票都没要,我就走了,第二天我再去看啊,她就一脸痴呆,估计是犹豫要不要讨钱,真是笑死我了。他们就是这么宣誓主权的,即便再猥琐,再软弱,都毫无保留地欣赏着自己那份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男子气概,仿佛肩负着这样的责任。可惜了,我并没有权力需要被宣誓,也没有权力宣誓,他们用同样地侮辱剥夺了这种权力。她早已被判为受害者,因为理应如此,甚至那些话,也是炫耀给地位更低的男人听的,轮不到女人。

可惜了,事实上,母河马还是更喜欢西瓜,然后才是公河马。

“谁来救救我。”

如果这个上帝不行,就换个上帝试试吧。科技和经济没那么发达的过去是做不到这点的,那时候的人们很节约,对这种浪费很排斥,会把你当成煤炭烧掉来取暖,并对你进行启示。现在不一样了,冥想、性、金钱、毁灭、精神类药物、酒精、威士忌、伏特加、龙舌兰、金、朗姆、老白干、料酒,每个都信信看的话,总有一款会适合你和你的处境的。

她坐下来,觉得自己随时就要焦虑了。她急不可耐地想要喝酒,但要等到年会才有酒。而且那些酒与俗世生活缺少距离,无法用于带远人类心灵的仪式,100块一杯成分不明的特饮或者来历复杂的威士忌会好一些,大概因为它们对于她来说缺少真实存在的气息。

“你待会儿去么?”

她抬起头,尽管不用看她也知道是他。



他是个温柔如水的男孩,见识过他谈吐的人几乎都结合他的外形得出了“好男孩都喜欢男孩”的结论。他懂得莎士比亚作品里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典故,知道听别人把话说完再发言,会控制自己的音量……懂得文学和艺术是有价值的,忧郁——他为之着迷,也为之烦恼。

“音乐、文学、绘画、摄影,它们无一例外是某种表达的过程之美,也为观看者带来更多表达的空间。佳作,无论在哪个门类,总和现实息息相关,却又不明确属于任何时代和人群。它们让懦弱的人陷入无尽的绝望,让绝望的人发现爱的微光……也同样,正是艺术,让我变成了gay……懦弱、绝望、爱、同性恋都是真实的,永恒的。”

所谓天作之合就是如此,我们的主人公对男同性恋也有着十分大路货的憧憬:他们有品位、不聒噪、尊重女性、敏锐、有同情心、可怜、反抗但非常节制……反正是很吻合大多数对“体面的弱者”的想象的——这个形象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她不相信这等好事会发生在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我扯远了……她并不相信同性恋有后天的可能,换言之,她不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会是一个彻底的gay,一个真正的gay,一个纯粹的gay。

为了证明自己的对的,她进行了一次徒劳的实验:把他掰直。结果成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成功面前保持平静的。现在,他关切地走来,她尽可能用无事发生的表情面对他,很明显,他也是。于是,他们默契地以令旁人颇感不安的方式进行着交流,悉心遮掩之下,他们看上去如同一对刚接完吻正在犹豫要不要将关系更进一步的兄妹。

让我们从聊天的礼仪回到聊天的内容——“你会去么?”这句话暗示了她今天穿着确实不像要去参加年会的样子……讨人厌啊,他怎么会是gay呢?如果去不去有的选的话,也不用发愁了,就是没的选才要必须去啊,这有什么好问的呢?这里一大群不都要去吗?你是组织者啊,年会PPT是你让我写的啊,我去不去你心里没数吗?你问我去不去有意思吗?你这故作深沉的语调是脑子有问题吗?装什么装啊?你难不成还想把我……所以下一句话是什么?很难以启齿么?

漫长的十来秒后,她说:“去啊。”

周围,嘁嘁喳喳的男男女女正在消失。他们陆续出发前往会所,不,会场。来自外界的压力渐渐变小,她心中的焦虑随之渐渐变弱,她舒服多了,感觉快要可以拉下脸求他同意她去后台帮忙了。早晨的失语和冷漠,到这里已经给收进了盒子,乖巧和善感顺理成章地登场了,搭上了前往会场的车。

夜晚到来了,事情没有像她想象的那么糟,似乎,那些批评她“心理阴暗”的人说的是对的——她如愿以偿得到了去屏幕后面播PPT的机会。她感到,冥冥之中有中力量与她作梗,但又十分巧妙地给她安置了这样一个台阶,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堪。这个力量,在朋友圈和各种网络段子里的时候,一般被称为“当代生活”,在这里则叫做作者,是人们赋予自己主角光环的一种形式。总的来说,这是一种叙事的选择,将现实重新组织和编排,仿佛他们是出于一些目的才发生的。当然,也是叙事和现实的区别之一,她放弃了后者,选择了叙事,并且身兼作者、主角和读者三重角色。

“啊,生活,你可以慢一点。”她喝令着生活。“让他们不要来烦我,让我独自去播PPT吧,这还挺适合我的。”

可开始的时候,灯光摇曳的会场里,几乎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去看她两眼。他们没有在或者说并不屑于针对她,但她毋庸置疑是被针对了,作为尾牙宴上破坏气氛的存在。她表现得如此黯淡和谨慎,就像这里所有人的日常一样,但在这流光溢彩和洒脱谈笑的场合下,就……自私,失态,格格不入且有意为之,很幼稚——这些词不会被说出来,而是无声地化作人性之光,照亮所见。



过了一会儿,无声的人性之光就被灭了。一片漆黑里,舞池上方的追光灯亮了起来。啊,强光,还有噪音和掌声响起,终于,到了开演之时,老板作为莎士比亚站了出来,就站在舞台中央,而主角,算是苦尽甘来:这会儿,众人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千万别停下。浪费些时间。”

浪费,意味着富余。

可为什么挥霍时间的人依然一再变老?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再过十年连三十岁都不是了。时间越来越快了?没错,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年纪要翻一倍;但从三十岁出发呢?只要百分之三十三。

好巧,挥霍金钱的人从未真正地富裕过:那件西装大概值他两个月的房租。

纵欲者也更厌恶性:他只能和一个女人交媾却找了两个,只好去摸另一个。

浪费,就像宣示主权:对时间的主权,对金钱的主权,对性的主权,对一切的主权。

而你,你躲在屏幕后面,躲在边缘。就是因为你知道:你屁股下面的位置不属于你。你只是退一步,掩盖自己的无能为力。

是的,我其实站在中间,但只是因为世界在制造站在中间的人——他们努力,他们进取,他们享乐——我本来不是这样,但我现在是这样,如果我不再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我会是怎样,或者说我知道是怎样,但我尽可能选择不去知道。

是的,你想过没有这样位置的人,你一直在反省,但从不思考程度之分。你忧愁得像个边缘人,仿佛真的已经站在边缘。但你很理智,知道那里自然会有走投无路的人滑下去,而你,从不会真的投身其中。别人对你也是一样:当你消失,他们也会把你放进自己的故事,或者和朋友茶余饭后的小剧场。这个世界上,抢板凳的游戏一刻也没听过,可如今板凳日渐稀有,你知道你迟早会从与他们共同挥霍的假象里退出。什么时候呢?不知道,但距离三十岁总比距离二十岁要近上很多。所以,你恐惧,你嫉恨,又想要更多,比如在抢板凳比赛结束前坐到冠军的大腿上,或者坐到裁判的大腿上,即便你也知道那里一定坐满了人。



想着,她继续给PPT翻页,在最为靠近舞台中央的幽僻角落。

台上,老板很有热情,已经说了很久还没说过瘾。其实他未必有多喜欢演讲,但必定是喜欢强迫别人听自己说话的。他未必是有趣的,但必定是喜欢强迫别人认为自己有趣的。同样,他也会询问部分私交不错的下属,听取她们对自己下体尺寸的看法,但显然,这也不是出于对答案的好奇,更不是作为前辈不耻下问。

“我刚才想到的那些深刻内容是什么来着?”她忽然从中警觉,但为时已晚。“好像是自我拷问。”



继而,像这篇小说的开头一样,她开始试着回忆自己是如何走(沦落)到这一步的,即在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在公司的尾牙宴上播PPT。她回想自己起床、打车、走路,但画面越回想越模糊。她记得路上的树木在她的头顶摇曳,将炙热的阳光像胡椒一样地均匀撒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不难发现,只是从夏天某段记忆里穿插过来的。

她忽然发现了问题根源所在:她对于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感觉,她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大脑一直停留在静止的状态下,担惊受怕地听任事情持续不断地发生。直到那些接踵而来的瞬间成为了自己历史的一部分,大脑才展开自己的工作接纳它们,回忆它们。至于其它的,并没有留下什么在案的记忆,当你偶尔想起的时候,你的头脑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为自己辩白一句:“我的疏漏,不过,亏你还想得起来。”

而你自己,不得不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面对所有的当下,同时和自己后来还原出来的记忆做争斗,不断地去重新评估那些过去对于自己的价值。

然后,不经意间复制过去,仿佛一种回忆的方式。

所以,接下来,作为作者,我会把上面写的所有内容复制粘贴一千遍,然后作为长篇小说出版,名为《一千零一夜》。



话说回来,主人公和作者双双意识到:事到如今,这个故事已经无法如愿加入戏剧冲突了,只是跟随意识的洪流不断向前——是时候有人站出来阻止这一切了。

节目还在进行,不断有人上台,上台前她们或是他们会笑嘻嘻地看着她。每一次经历笑容她就会向下翻页。年轻的男孩儿对着她笑,她心想:

“真是长了好一张蠢脸的生殖器。”

还在犹豫自己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男人来了两次,带来了食物和酒。她不知所措,只好谢了又谢,她切实地好受了一些。手机响了起来,来电者何人?她凌乱的掏出手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们应该还记得开始的时候,她在坐车的时间里里给自己订的那块蛋糕。对,就是这样。而这个时间,她本以为自己是在家的。她接起来之后便感到懊悔。

“您好,我是蛋糕店送外卖的,您现在在家吗?”

我当然不在了,“不好意思啊,我不在家,您能放在门口吗?”,我为什么要说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您还有多久到家?”

我怎么知道,万一我今晚续摊了呢,“可能还要有点时间回去。”

“那不行的,这个蛋糕要冷藏的。”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又不能飞回去!

“要不我问下邻居可以吗?放在他家冰箱,您回来再拿,你看可以吗。”

“好吧。”还是你比较有经验,竟然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可是,我回去怎么跟邻居说。那家人,海关的公务员一家,夏天从不会关门,那个男人就坐在客厅里……住了一年,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跟他们说过啊。借冰箱?我自己的冰箱都堆满了剩饭。

“我把电话给您,您跟他说一下?”

“您好,我是104。我中午订了一块蛋糕,但现在有事情回不去,能接您家冰箱先放一下么?”

“……”

“真的不好意思了。”

“行吧。”

她想起了自己眼下的工作,看了眼台上,发现并不能看出讲到了哪里。“真的太谢谢了!”她现在只想赶快挂掉。

“行,那我帮您……”好了我知道了,感谢,“嘟嘟嘟——”



感恩之情第三次出现则是在节目间歇中给员工颁发各式各样奖项的时候。

老板又站到了台上,带着自己女儿。

老板微笑着。

慈爱。

亲切。

风趣。

“我创造了这家公司,让你们这些废物的人生也有值得骄傲的时刻。”他如是表达。

“下面是今年的最佳团队奖。”他说道,看向女主持,他的太太,然后看向身前的女孩儿,他的女儿,“奖金会由我们的‘小小董事长基金’支付。”

他和她为什么能够如此自然地对视和配合?仿佛一个好爸爸,仿佛一个好妈妈,仿佛从没有性交过的恩爱夫妻,据对不会用肮脏的话语在床第间互相问候,仿佛女儿真的是上天赐予的那样。

然后,她看见她的直属上司充满了活力地到了台上,然后是她的同组同事们。

再然后,她在忽然被注意到的屏幕后站起来,在强光中走上台。她不知道台下的人是否在耻笑她的着装。

外形巨大的红包放在了她的手上,大到台下可以看见。是钱,她配合地笑起来。老板从排排站的属下这头走到那一头。终于!她用力鞠下一躬,血液从深深折下去的躯干涌入大脑,鼻子忽然拥堵而潮湿,她出于本能微微张开嘴巴——她想,这个瞬间,这个感觉,应该会被自己记住。

欢声笑语中,虽然她很清楚地想起了酒精是一类致癌物质,并感到害怕。但她已经开足了马力,这一切,都不足以说服她自己停下来。如果说,这一切并不违反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那么,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无意识的状态下,她更恐惧的,是清醒,而不是癌症。也许,只有清醒的时候,她才会感到,一种瘤子,正在她的体内,像种子一样长大。



回家以后,她在客厅脱光了衣服,吞下了第一颗安眠药,拿着酒进了浴室。哗哗水声,变热,调成冷水,水温合适了。

继而,她坐进了浴缸。

继而,她坐在浴缸里,头晕脑胀地,开始回想这一天种种。



我还是应该租一个开间的!

但是开间很贵……


她拿起手机打算看房。感应到被拿起的手机智能地亮起了屏幕,各种程序的提示消息排列在时间下方。她打开了朋友圈,无数条回复的提示。在一堆各式各样的同事合影的中间,非常扎眼的,是自己回家路上的那一句——

“三十岁了,对自己好一点。”

我好蠢啊!宝贝生日快乐!我为什么要发这个!啊,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生日快乐!我能不能删掉!天呐,我们俩是同一天!


她“哗”地从浴缸里站起来,喝了一大口漱口水,然后直接连晚饭和第一颗安眠药吐在了水池里。

十多分钟以后,她披着浴巾,一路清着喉咙,滴着水走到客厅。遵医嘱,在想睡睡不着的情况下吃下了第二颗安眠药。接着走进了卧室。门在身后合上,在她听来,声音如此遥远和沉闷。她湿着头发倒在床上,熟练地给手机充上电,习惯性地把手机放在了可以立刻感受到震动的地方,并关闭了震动提醒。专注地等待着安眠药起效。

她想念首诗,前些日子她读了一首有很多拟声词的诗,她还完整地念了两遍。但此刻,她想不到里面的句子,而且她困了。于是她趁着突如其来困意又喝了一杯酒。

医生叮嘱她别这么做,但她试过,是有用的。

天旋地转之后,一阵微风终于扫过她发烫的脸,像熟悉的呼吸,像由远及近路过的一首安眠曲,像夜晚做成的怀抱,像温暖的……她入睡了。尽管窗户紧闭,风起的毫无来由,尽管头脑里这些句子和旋律与酒精屏障外的现实近乎对立,但她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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