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卒
阮卒

阮卒写小说。“我可能是错的。” 期待出版机会。联系方式:评论区,或E-mail:ruanzu@outlook.com

玄武湖畔|南京随笔

写作/阮卒


签名

玄武湖具有优秀诗歌的品质,我可以充满感情地朗诵它,而不只是阅读它。它的怀抱里有水、草地、树木、道路、城墙和繁星一样点缀其中的人,我去过那里太多次,经历了认识它、熟悉它、轻视它、直到尊重它的过程。现在,我对它的尊重到了超越情绪的程度:我可以怀着喜怒哀乐去见它,但深知我是它的一部分,像一滴水、一株草、一棵树、一颗卵石、一块墙砖......一个人。

我曾在那里,一块草坪上,将外套展开铺好,躺在上面,在秋天太阳下吹着风入睡。必须说,这次入睡不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在去之前,我特意只带了来回需要的钱,装在一只可以充当枕头的包里,这样,我便不必担心睡醒之后会发现自己的财物遗失。为了顺利入睡,我甚至带上了一瓶烈酒——只需要两口,它便可以让我更松弛地进入梦乡(这大约也是一种苏北的品质)。

睡醒之后,我感到愉快。当然,我可以想象到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有多少人曾向我投来讶异和恐惧的目光;但真正让我介意的是在我身体上爬行的蚂蚁。我回想起童年时在蚂蚁窝边的见识:它们会慢慢爬到蚱蜢的尸首上(后来,我摘掉了蚱蜢的腿,蚂蚁们依然爬上去了)。这样的联想不算突兀——毕竟,睡眠中的我对于蚂蚁们来说应该和尸首无异。

于是,我动起来,试着向它们说明自己活物的身份;但是,这种尝试没有一次不是以繁琐的驱赶作为结尾——它们可真是有本事,爬得到处都是。

后来,我常在那里睡觉,有时还会带上安眠药。充足的睡眠之后,我会空着肚子,让自己停留在睡梦的延续里,心无旁骛地进行回忆。回忆们构成了我在湖畔的签名,兴许,当我翻阅那里的一片草叶,我会看到自己曾经的签名:歪歪扭扭、煞有介事,来自童年的自己,或是另一个时候。

要不是这样,我说不定真会糊里糊涂地以为自己是第一次去!


湖畔

玄武湖边会长满各式各样的树木,时而像宽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脑袋,传递着洁净的旋律,仿佛母亲的呼吸;时而,树木的枝杈上结满了酒和妖冶的女人,在风里散发着叫人麻痹的香气;时而,......不过无论何时,玄武湖的湖水都保持着平静,像《神曲》中书写的那样,低沉在一片铅色里,滋养着树木生长,回收落叶和灵魂,湖底的淤泥兴许堆积着零星的骨骼和头颅——我没听说过曾有人在这里自沉,但我想应该有过,至少有可能,而且相信这点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一次醉酒后,我惬意地在湖边吹着风,有些放肆地解开衣扣,脱下了外套。大致叠好衣服,我颇为郑重地将它放在脚边,然后直起身,张开双臂迎着风,希望这风可以将我送到什么不认识的地方去。说来有些滑稽,这个时候,边上一个老人注意到了我有些奇怪的举动,上前和我搭话。我的头脑还沉静在酒精的辛辣里,满心都是关于风的赞叹。直到最后,老先生让我想开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一场误会,并且已经结束了。

这件事在后来很久的时间内都扮演着谈话中笑料的角色。

在湖畔,这样的对话时时有可能发生而又与日常中的不同。这样的对话更像是叶片、树枝和水滴间的交流,并不存在姓名和附着在姓名上的命运。交谈的双方随机,而又不可替代,交谈内容对实际行动影响有限,却又很难从记忆中被去除。

水边的风像呼吸一样不曾停止,带着周围的林木在风里飒飒低语。夏末秋初,浓厚的树叶后仿佛隐藏着渴望倾诉的幽灵,将话音混入风和水波的沉吟里。老狗和漫步湖畔的人一样粗心大意,若无其事地涂着舌头,摇晃着从一旁经过。可如果多带着心思去找,兴许那树丛后就有着友善的幽灵。正像蜘蛛一样在洞穴里,用词汇和语法编织着自己的命运。


新郎

一个胡子花白样貌奇怪的老人,手里攥着一支鲜花。他曾是一位跑走的新郎,将惊讶和震怒播撒在自己的婚礼之上。

新郎:

我曾对我的女人说,除了出海冒险外,我一无是处,可我绝不是毫无留意的人。她知道我在说谎,她知道说出这种话的我已经没有把陪伴她放在心里。但是,她也比我和我们中任何一个都勇敢,她说她宁可我死在海上,这样她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不会怀疑她对我抱有的感情。是喜爱,是憎恨,都无比强烈。这是我与瓦格纳剧中的荷兰人的最大区别。我没有抛弃她的感情,相反,这感情会因为告别而变为激情——这可能才是我想要从她身上获得的。

之后,我留下喧闹的宾客,和我的部下们乘着浪尖离开了婚礼的现场。

漫长的航行中,我的水手们开始每天记录自己的梦,有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做过,觉得像,也就记下来了。把它们当作我们航行的历史,写了厚厚的一大本。当作字典教给后代。给他们写诗,给他们起名,占卜他们的命运。他们抱着各自的孩子,哼唱着忠于祖先的歌曲,希望他们丑陋而艰辛却能偶尔像神一样地活下去,在祖先灵魂的庇护下。

至于作为领袖的我,则永远不会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因为我认识为船只导航的星辰,却并不认识身边的伙伴——听起来孤独极了,但是,在我独自看向前方的时候,这种自我隔绝成为了享乐。对我来说,水手们无非是另一迭浪花,他们的后裔迭在他们身上,无非是一层新的水峰。


繁星

天上有多少星体,水里就有多少倒影。天空就在水里,在每一片水里。船行驶在倒影上,行驶在夜空中,行驶在每一片碎掉的镜子里——每个独立的水体,在白天,分别作为溪流、河水、江、海湾、大洋,各司其职,而在夜晚,它们被自己所映照的星空连接成了一体,漂泊的船只,没有藏身之处。


罪行

我曾梦见一本叫做《巨筏纪》的书,在它的封面上,一位希腊神明长相、谢顶、长有大胡子的男性巨人,从大洋中挺直起身躯,像一尊半身雕像,身下掀起了磅礴的波涛。他坚实的手臂伸向上方,将一只巨大的木筏托过头顶。木筏上,载满了咆哮的名字,和它们千姿百态的命运。罪行与光荣,天球的旋转,光线与阴影,衰老与交媾,和平与阴谋,尽在其中。

我站在水边,想着自己未来的梦,听玄武湖畔的老新郎继续叙述:

船只推开海波,像手指拉动弓弦。时间在潮水中过去了很久,船员更迭了好几世,我的爱人早已过逝,她的名字只在墓碑和子孙的回忆中出现。可是,我的名字既没有被刻在石板上,也早已被陆地上的人忘记。部下们的后裔面临的情形相似,世人的名册中没有他们的姓名,他们的命运未曾在世间有过记载,他们的语言来自祖先对梦虚实难定的叙述......我意识到,对他们而言,并不存在离开陆地这件事——他们拥有自己的历史,他们和陆地的隔绝是相互的。

可是,我的历史却和陆地密不可分。我和爱人的命运还在上演,还会显圣一样地出现在未来。在船上,我与这些水手们的祖先齐辈,以神明或是幽灵的身份生活在他们中间——究竟是其中哪一种并无所谓,因为,对于另有历史的我,都是同样的孤独。

我看着他们出现,看着他们更迭,可是,他们述说的历史却和我所目睹的截然不同。我的话在他们听来,或是与神谕相似,或是与鬼话无差。当我述说自己的历史,也变成了有趣却靠不住的神话或是传说。如果我是神鬼,我会焚毁这艘船,让自己随着它在航行中消失......可是,仅凭着我的力量并不能做到这点。我想,这艘船是我的罪行,我所做的都是错的,我希望它消失,也并非出于真正的忏悔,而是装神弄鬼的自以为是和文过饰非的懦弱。

于是,我只能以罪人的身份,跟随罪行继续航行——甚至连勇敢和坦率都说不上。


降落

赎罪无门也不去掩饰恶行......我倒是曾经听过一个相反的例子:

一名海盗船长以残暴著称,同样出名的是他在发明酷刑时的创意。在一次发生在避风港的火并之后,他意识到东山再起已经不可能。出于荣誉的考虑,他带领自己臭名昭著的队伍回到了危险的海上,径直奔向死亡。在这位处心积虑的领袖的指挥下,七十三名部下最终落入了接受招安的叛徒手中,得到了首领为他们准备好了的牺牲。

值得一提的是,在刑场上,叛徒提出交易,要求船长在被斩首后从列队的死囚前走过,他所经过的海盗将得到赦免。船长心知这只是愚弄,却依然照做,并摇摇晃晃地将十一名下属置于交易拯救的范围。第二天,连同船长首级的七十四颗头颅被挂在了城墙上。

这样,全军覆灭的海盗凭借永垂不朽的勇气逆转了自己的声名,将累累的罪行转变成了在未来口口相传的英雄事迹。

新郎没有想要将自己的罪行通过某种表演变成值得称道的事,他说:

这些罪行没有为我带来来自外界处罚和恶名。但是,我自己却难以适应。我想这是一种更为隐秘和持久的处罚。我无法改正自己,一来,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让这场航行终结;况且,它维系着我的生活......我把自己从无边无际的孤独中拯救进没有休止的航行,追逐星辰的倒影。与此同时,我必须与冷漠为伍,这是代价。

临近结尾,我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离开之前,我嘱咐水手们在我死后焚毁这艘船。不过,结果也很容易想到,他们没有搭理这句话——我不能怪他们,不是么?这艘船对于他们来说很珍贵,等他们返回故土,见到分别数百年的同乡,这艘船就是他们的荣耀所在。兴许,我会被称赞,就算其实我是个愚蠢、冷漠的自私鬼,活着的时候一心只想过死人的生活。哈,这大概就是最终的惩罚——我得不到真正的死亡。

最后,我作为真正的幽灵降落在这湖畔。每天,光线在东方温柔地散开,再随着沉重的空气聚拢向西,直到从铁灰色的天空消失殆尽。这是我生活的全部,我的话无人倾听,和波浪一样沉默。


风筝

“老乞丐熟知城市里的每个滥情者。”

只要略带不甘地在生活中随波逐流,获得这样有点愤世嫉俗的句子不是难事。取巧的句子迟早会让人生厌,生活总是更轻易陷入看似不同的重复中——对于脆弱的个人主义来说,这算是死得其所:虽说最终会回到安全和静止的结局中,但我们依然可以为短暂的激情自鸣得意。即使被泼了冷水,标价虚高的自怜和冷漠也足够消费上许久。

这大概就是这个句子的讽刺意义所在:说它的人自己就是一个以冷静自居的滥情者。

为了甩掉这种不舒服的自我认识,我选择从自己的生活方式上下手。在我刻意的节制下,它相对严格地重复着:起床,吸烟,喝茶,散步,晚餐,阅读,爱世界或者把自己灌醉,睡觉——争取早日从中虚构出一个自己看得过去的人格。

一个阴天,如同往常,饥饿的午后,我去乌云笼罩下的玄武湖公园散步。

从高大的玄武门进入公园,我沿着自己固定的路线向着菱洲走过去。湖面上没什么风,结着混沌的雾气——一切看起来铅色沉沉,像空房间一样安静,站在桥上看的时候,更是这样。桥的右侧,一群面孔模糊的老人正围着一个神情看起来十分专注的老人,时不时发出一阵喝彩声。表演者手里操纵着风筝的线,有神的双眼凝视远方。我沿着空气里的细线找过去,却没有看到风筝。浑然一体的天穹,只有片片乌云。不过,老人的手的确有条有理的扯动着线,整个场景看着更像表演或者干脆是仪式:风筝线的另一端就是乌云,老人作为祭司,通过这种仪式,为南京带来雨水(尽管对于南京,雨水从来不算少)。

还有很多类似的歧义可以充当我暂时的避难所,相当于无酒精的醉酒,相当于漫无目的的航行。我惧怕这避难所,又渴望它。

在那座桥上,我看见了一个乞丐。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双腿的残端用轮胎的碎片包裹着,动用腰部的力量挪着步子,仿佛病弱者擎举重物一样艰难。相映成趣的是,在他的脸上,自得的表情那么地不加掩饰。他的出现将我从避难所里拽出来。


乞丐

乞丐说:

去过教堂之后,我有了信仰。离开了教堂,依然有人想我施舍一些零钱。我用那些钱去了很多地方。我写作,内容和信仰相关。

当我询问他的信仰是什么的时候,乞丐说自己不知道教堂里人们供奉的神是什么。

"你觉得神存在么?"

"不知道,那些信神的人只说自己被爱着,别的我其实没有听懂。"

乞丐走了。寺庙的暮钟敲响,玄武湖的水病恹恹地倒在雾气里,没有让路的意思,乞丐依然走了。出于那种现在有些滑稽的节制,或者说羞耻心,我依然在这湖边打转,继续倾听新郎那无休止的唠叨。

我想,我是在这湖畔打转的另一个,另一个训练有素的迷路者。

这样的迷路和不熟悉没有什么关系,反而需要清晰的意识,反而需要迷路的人对这湖畔的一枝一叶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历史,反而需要每一步都走得如同时针一般精准;这不是走失,迷路者反而需要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明确的认识;这不是疏忽,迷路者更有可能已经在这湖畔的每一处都做好了标记,为降下的每一滴雨都起好了名字,对它们的命运了若指掌;这不是漫无目的,迷路者反而需要将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当作目的地;这样的自我囚禁不是单纯的逃避,反而是拯救世界的冲动和懦弱、自恋混合的产物。

乌云已经在湖畔展开架势。


面孔

新郎:

曾有人写过一首关于我的诗歌,大致是描述了我因为终身漂泊、没有真正死亡而产生的忏悔之情。诗的最后,我去往了天堂,身体和灵魂都得到了分解——动物、植物、沙土、流水、空气、变换的光......直到变成黑暗,四散往宇宙的每个角落,最终死去,得到了拯救。

濒死之时,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我曾见过的一个襁褓中婴儿的脸,那张脸孔深得如同不透明的水潭。


诗人

诗人总是躁动不安地生活在庞大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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