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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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出口的庙宇|短篇小说

文/阮卒


忧郁的午后,一只格外聪明的猴子来到了我的耳边,向我讲述了这个故事。

我在这里与大家分享,这个故事也是由猴子的语言翻译而来。

闲暇的时间里,我喜欢去动物园——确切的来说,我喜欢去动物园看猴子。猴子们被饲养在“猴山”里,供游人观赏。而所谓的“猴山”其实只是被围起来的巨大假山。如果摒弃我们母语使用中那种喜欢夸大的恶习,我想那只是一个巨大的笼子而已。

不过,好在猴子们并不那么介意。他们在这个没有出口的世界里自然而然的生活:吃喝拉撒日。如果恰好有游客无视旁边“禁止投食”的警示牌,那猴子们就会得到来自上天的恩赐,并为那些花色繁多的“恩赐”打个头破血流。

他们叽叽喳喳的叫着,游人中也时不时爆出一阵阵放肆的笑声。

有时,我会感到疑惑:我在这里一声不吭地看一下午猴子,到底是为了观察猴子,还是为了观察游人。如果是后者,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浪费了自己已经少得可怜的钱——因为类似的场面,其实不花钱,每天也都可以看到。

而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明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者的差别是相当模糊的。当然,在明白这些之前,我独自度过了很长一段的忧郁时光。现在想来: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这个故事是最值得欣慰的收获。



灰狗和老伴


故事的主角是一只灰毛公狗,他本是一只狗,后来却叫做老刘;他有一个爱人,也是一只狗,年轻急躁,戏份很少。值得注意的是,后来他竟叫做小刘。

故事的开始,猴子给我描绘了一座的小镇的模样。根据他的描述、我的经验和随后故事里的很多细节,我确定这个故事并不是发生在中国——是的,我无比确定这一点,就像我确定你们不会在出版物里读到这个故事一样。

寥廓的天空像幕布一样映衬着这个历史悠久的小镇。小镇的西北方向有一座山,灰狗和他的老伴儿就住在那里。而在老人们不那么可靠的传说中,那里的地下埋藏着纵横的矿脉。那些象征着财富的矿脉仿佛在地下的太阳,发出了闪烁的光芒,引来了狂热的无神论者:他们来到山脚下,夷平了原先茂密的丛林,赶走了住在那里的野兽。随后,他们用微薄的工钱让原住的猎户们张开了双手,为他们卖命;他们用廉价的货物让猎户的女人们张开了双腿,为他们排解工作中的苦难。

这样一个过程维持了整整三年。最终,无神论者功绩彪炳:曾经茂密的树木几乎消失了,动物几乎不见了,土地变得千疮百孔,山顶的坟场里躺着各种各样的人。

“矿产?那是什么?从来没找到过!”

“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们帮助他们摆脱了落后的生活方式,这还不够吗?”

于是,理直气壮的无神论者们丢下了他们的私生子女,满身疲惫地奔赴下一处梦想之乡;而那些不开窍的原住民则拒绝了无神论者的好意,纷纷离开了祖先留下的土地,在城市的角落端着破碗寻求着社会进步的荣光。最终留下的只有那座荒山——它不可能凭空长出腿,只得孤伶伶地呆在原地,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绝少有变化。

混乱的时代等待着英雄的出现。于是,这便是英雄的时代。

最终,一群野狗站了出来,勇敢地承担起了社会责任。经过长期而艰苦的吃喝拉撒日,他们终于把这座荒山变成了自己需要的样子——这堪称是野狗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可是,黄金时代总是很难持久。在随后的几年里,这些野狗贪婪的本性开始暴露出来,他们开始吃喝拉撒日,和原先的那些恶人一样堕落。

“整天就是吃喝拉撒日。”

灰狗老刘很严肃地指出了这一点,也招致了同伴们的反感。因为老刘是一只公狗,所以他被毫不留情地扣上了某个“奇怪的罪名”;被毫不留情地投入监狱,同其他犯了事儿的公狗一起。

在狱中,老刘受尽了折磨:整天吃喝拉撒,不但不能日,还要被其它年轻力壮的公狗鸡奸。



没有出口的庙宇


荒山依旧荒芜,山顶的坟墓几乎都是乱坟,没有人去。这样的地方野狗就更不会去了。所以,当老刘和他最忠诚的爱侣(年轻力壮的公狗中最年轻力壮的一只)一同越狱以后,他们最先想到的藏身之地就是那里。

山上枯木林立,这对落难的情人准备在一个相对靠近水源的地方搭建一个隐蔽的狗窝。可是,天公不作美,老刘和爱人还没有挑定位置,乌云就抢先在天空中聚拢了起来。

“该死。快要下雨了,我们这下该怎么办?”年轻的公狗问。

“别着急,我知道山上有个地方可以躲雨。”

“是什么地方?”

“人类留下的建筑,我曾经路过很多次。”

“你确定没有问题吗?”

“不会有什么问题,跟我走吧。”

年轻的公狗便将信将疑地跟着老刘前往那个人类留下的避难所。

所谓避难所是一座形似罗马斗兽场的三层破楼:中间一座大门进去,里面便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舞台巨大的背景上写着一个斑驳的“寿”字。一切证据都说明这里曾经是一座戏院。站在舞台上,四周是三层楼高的环形观众席,感觉和在猴山里四处看是一样的。虽然里面满是灰尘、落叶和腐败的动物尸体,但是并不难想象曾经观众云集的场面。戏台对面是一尊泥制佛像。相比戏台而言,显然佛像的年代要接近些,但是损坏程度却远远高于戏台:缺胳膊少腿,脸上被人用红色的油漆刷了一个大叉。泥制佛像背后的观众席上被后来砌起了一个台子,上面挂着一张神的画像。巨大的画框里描绘着神的模样:宽厚的脸颊,微笑的嘴角那里,有颗美人痣。

天渐渐黑了,疲惫的老刘和他疲惫的爱人拥在一起。他们的呼吸渐渐地静了。而曾经的戏院,曾经的庙宇里却渐渐地出现了些奇怪的响声。

“这是鬼怪吗?”老刘看着面前飘来飘去,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话的人影子,满肚子都是疑惑。

这可不是鬼么,你看他们的脸,多苍白——不过说实话,比起他们刚死那会儿,他们的气色是要好多了。他们喝着酒,他们跳着舞。他们的声音微弱低沉,说话就像是在哼唱,但却十分地整齐。

老刘都没来得及说话,更别说逃走了。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整齐的声音告知老刘和他的爱人,“如果你们不答应我们的条件,你们就别想离开这儿。”

老刘只是一只灰毛公狗而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骇人的场面。他把身体蜷起来,使劲地向墙角退去。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鬼影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们吃过人类的尸体,所以可以附在人的白骨上。我们会告诉你们具体的方法。”鬼怪们等不到回答,便继续说了起来,“你们要做的就是以人的身份帮我们弄一辆新自行车。”

“这算是哪门子的请求啊……”老刘略略放松了一些,他心里嘀咕着,“为什么是自行车啊?我们狗从来不需要那个玩意儿:一来,有横梁的车,我们的后腿够不到踏板;二来,没有横梁的车,我们的前腿够不到车龙头;最后,就算车大小合适,踩踏板的时候,一条腿下去,一条腿抬起来……”

想着,惊魂未定的老刘真的比划了起来——那是一个标准的撒尿姿势,一泡恐惧之尿也借着这个机会哗哗地流了出来。

“为了防止你们动耍赖的心思,我们保证:如果你们耍赖,我们一定会把你们的灵魂带回来,永远关在这里。”



想活几次活几次


雨停了,老刘和爱人便离开了那座庙宇,也离开了那些难缠的鬼怪们。他们按照鬼怪们的吩咐,一路向山顶的墓地走去。路上,老刘觉得自己遇到了挑战,一个很大的挑战——在他作为狗的一生当中,从来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情。他虽然觉得自行车不是一个很困难的目标,但他隐约地觉得:自己这辈子,搞不好就到头了。

到了山顶的墓地,老刘和爱人各找了一具完整的人类骨骼。那些骨头被曾经的野狗和后来的虫子们吃得雪白发亮。按照常理,狗最喜欢骨头了,可是今晚,老刘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老刘躺进骨头堆里,念完咒语;老刘的爱人也躺进骨头堆里,也念完了咒语。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开始和白骨合二为一,白骨颤颤巍巍地动了起来。这里对着这里,那里对着那里,竟然自行拼合了起来。墓碑上趴着的藤蔓植物仿佛也听到了什么召唤,朝着白骨爬了过来,像骨头上的肌肉一样生长了起来,变成了筋肉的模样。最后,昆虫们又分泌出一些神奇的玩意,涂抹筋肉在最外面,变成了皮肤、毛发和简单的衣服。

老刘来到雨后积水的地方,对着水面照了照,看了看……我的天,死去的人就这么活过来了!

一个50来岁的男人,一个20岁的男人。老刘还是老刘,可老刘忠贞的爱侣不得不变成了小刘。



难缠的人


老刘和小刘来到小镇的西郊,准备搭建一座木屋,并打算以此为基础展开自己的生计。老刘准备先建起木屋,然后和小刘设法赚到买那辆自行车的钱。他们甚至想过直接卖掉小木屋去交差,但是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为了一栋破破烂烂的小房子一次性花上足以购买一辆自行车的钱。

退而求其次,这对所谓的父子决定耐下心来,去做一些小买卖。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在一开始就遇到了大麻烦。

人类的秉性中,总是有一些东西会把看似无足轻重的事情变得异常麻烦——就像猴山里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争抢。老刘和爱人兼孩子的小刘只是想从山上砍些枯木头,在郊区的荒地上盖一座简陋的小屋。可这么一个寒酸的计划竟然引来了周围邻居的一致阻挠。他们想出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理由,以至于最终老刘觉得他们已经无所谓自己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老刘觉得他们都深信,在所有人都反对这个计划的情况下,反对理由是否合理已经不重要了。终于,有一个人说出了那句朴素的心里话:

“在这里建房子就必须给我们钱!”

为什么?这不重要,不需要理由。

老刘知道自己碰上了难缠的人,但是在野狗群中积累的经验让他知道:这种源于秉性的混乱和纷争无可避免。而这个小镇却可以在这种情况下长期的维持,这说明他们自发或者被动地建立了一种秩序。

果不其然,老刘没花多久就找到了那个“秩序”:当地最大的黑帮。

老刘描述了自己的经营计划,并且答应会把每周二、四、六的经营所得上交给帮会的头目。而帮会的责任便是帮助老刘扫除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事实上,这样的扫除并没有发生。后来帮会只是派出了一个小喽罗,他们来到木屋搭建的现场,他们脱掉上衣。当义愤填膺的居民们看到喽罗身上纹着的龙和蛇时,他们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愧对了圣人的教诲,羞愧地离去了。



更难缠的人


老刘的经营计划其实很简单,他没有什么合适的资源可以投入最初的运营。所以,他想到了他的野狗朋友们。野狗们也被老刘的花言巧语迷住了心窍,所以直到老刘把他们关进木笼子,他们才开始意识到:一切都是骗局,他们被这个老不死的娘娘腔背叛了。

而对于老刘来说,狗肉铺的生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意味着象征他和爱人自由的自行车近在咫尺。可新的麻烦不期而遇,一些更难缠的人出现在了老刘前行的路上——他们被称作官员。

官员几乎没有做什么,他们只是简单地怀疑了老刘的经营是否合乎规章。是的,他们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为难和敲诈老刘的意思。之后,他们也只是问了老刘有没有角色证(我想大抵是类似身份证、户口簿这样的东西)。老刘不知道角色证是什么,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需要一个证明来说明自己的来历。难道不是吗?我们并不是在演戏,无需得到一个角色之后才能上台,也没有理由能够证明一个没有角色证的人就活该做一个饿肚子的旁观者。

理由,这个词语很熟悉。是的,他们只是反对了,他们的反对无需理由,所有理由是否充分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但是,这一次,黑帮也帮不了老刘。

老刘最终提出把剩下四天的经营所得交给官员。但这样巨大的代价也只是暂时保全了狗肉铺。天下再没有更荒唐的事情了!可这一切就是这么发生了。老刘只得从每天的经营所得里私自藏下那么一丁点儿。是的,看着我竖起的小拇指,就是这么一丁点儿。



想死几次死几次


整整过了三年,老刘和小刘杀光了所有的同伴。他们没有身份,没有来历,除了卖狗肉,什么也做不了。他们整日生活在官员和黑帮留下的缝隙里。而终于,这一天到了,他们攒够了钱财!

老刘和小刘来到了卖自行车的地方,可是他们得到的说法是——没有角色证,就没有自行车。

“角色证,这个应该被杀无数刀的角色证!”老刘愤怒地想,“我凭什么需要这个角色证来证明我是一个人!我已经是一个人了!”

是的,他确实已经是一个人了。而且已经变成一个最常见的人,就像他身边的那些。于是,这个叫做老刘的普通人来到了地方官员面前。

“长官,我想办角色证。”

“角色证是随着出生发放的,你这样没有办法办理。”

“那我的儿子可以吗?”

“对不起,也不可以。”

老刘想问为什么,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他知道,没有理由,根本不需要理由。而现在,没有退路,已经没有什么余地了。他把钱交给了官员,他知道,只有得到那该死的角色证,才能变成一个所谓的“人”,才有把钱赚回来的一线希望。

“长官,请你再想想办法吧。”

“嗯……”官员迟疑了下,僵硬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一些,“其实倒是有办法给你的孩子办角色证,不过……”

“不过什么?”老刘被这故意的一顿逗弄急了,迫不及待的追问了起来,“您说吧,什么我都愿意做。”

是啊,只要能离开这该死的人类社会,这条灰狗什么都愿意做。

“你可能需要死一次,然后你的孩子可以作为孤儿办理角色证明。”

“死一次?”

于是,过了几天老刘便“死”了。这一次,没有魔法,没有咒语,没有变化的过程。只是一份死亡证明,下面有一个鲜红的刻章。然后老刘便成了“死人”,小刘便成了“人”。成了“死人”的老刘让人送进了孤老院,终于成了“人”的小刘变成了镇上一家工厂的看门狗。



越狱


老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住进了孤老院。野狗都被他消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曾是一条野狗了。成为人的证据也没有了,从任何角度他都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而爱人或者说孩子也早已离开,并且受制于规章,不能来看他。老刘一个人待在孤老院的床上,看着沙沙作响的电视机。旁边的床上坐着另一个老头,侧过脸看过去,仿佛照镜子一样。

老刘在等。老刘在等小刘买到自行车,和他一起回去复命的那天。

“……欢迎……看,今天的人与……然节目……”电视机发出可怕的响声,老刘面无表情。

“快,吃饭了。”脸色很难看的护工送来了看上去同样很难看的食物。

老刘不需要吃饭,从生理上来说,他不是一个人。但是他会吃一些,这导致他成了所有老人里气色最好的一个——你知道,面色比快死了还被虐待的人红润不那么困难。可是,这一切却被那些孤老院的管理者们看在了眼里。他们经过商讨认为:老刘私藏了一大笔钱。

呵呵,是啊,他们觉得一无所有的老刘藏了钱……还是一大笔钱。

他们找到了老刘。问了几句以后,老刘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个过程太熟悉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可是,这一次,老刘真的已经什么都给不出了。

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个财迷心窍的管理者甚至想到用武力威胁老刘,以此逼迫他交出藏钱的地点。当然,这个野蛮的方案遭到了他尚存良知的同事们的反对。而他们最终采取的方案更加解气:他们扒光了老刘的衣服,把他倒吊在房梁上。并用一根长得很丑但很粗的木棍代替了唇舌的工作。



结局


尽管挨了几棍子,但老刘还是没能给出什么让孤老院管理者满意的答复——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败兴的管理者们最终选择了仁慈,他们把老刘放了下来。而老刘最终选择了放弃,他如同发了疯,光着身子跑到了大街上。被一辆躲闪不及的军车撞飞。那一刻,老刘成了真正的死人。


老刘不再是一个人,也不再是一只野狗,他的灵魂回到了那个没有出口的庙宇,等着他再没有出现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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