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泉
楊泉

史學博士,記者、學者、商人、經理人。逐水草而居。

意外

前一段時間我意外住院了。是腦震盪+腦出血,疫情之下,醫護人員真的好辛苦啊!感謝他們的付出。

前一段時間我意外住院了。

夏天不只是蟬鳴鳥叫的夏天,還是不下雨酷熱的溽暑。住在沒有冷氣的家裡,終於受不了,決定要給自己裝冷氣。冷氣現在都說是帶安裝,其實如果自己安裝還會便宜上幾千台幣。所以我就買了冷氣自己安裝。

來錢不容易,自己賺嘛。

這些工具家裡都有,之前的冷氣也是這樣安裝的,辛苦難免,但並不覺得很困難。裝配的過程很順利,沿著舊的管路重新拉,拆一段,上一段,忙了一下午終於裝好開始試機。

機器很順利地運轉,房子裡也開始涼起來,心裡成就感整個滿滿。收好工具,看到窗台上有些舊的管線,就隨便拿了折疊椅墊腳爬上去收拾,順便把一些沒用的舊線拆掉。一邊拆一邊聽著變頻室外機的運轉聲音,心裡想著:啊!科技真是進步啊,竟然變得這麼安靜了。產生了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手上拿著拆下來的線,踩著折疊椅原路下來,腳下一滑,竟然踩空!回想起來踩空、落地是瞬間發生的,我只記得踩空,然後肩膀和左半邊頭顱就撞到地面。劇痛一下,然後連著另外一陣劇痛,為什麼說一下接著一陣呢?因為落地的時候昏過去了,而且不確定是多久。醒來之後我只覺得疼,一陣一陣疼。不過當時我不以為意,只覺得像是以前打棒球被球打到頭的感覺,搖了搖頭就接著把收尾工作完成。

隔天睡到中午,我媽來電問狀況如何?要舅舅帶我去看醫生,不然至少去找個推拿師傅看看。我躺在床上,覺得整個天花板直晃個沒完。拗不過我媽,也為了讓她放心,就答應跟著舅舅去推拿。一下樓就開始吐個沒完,但前一天晚上沒吃,吐的只有酸水。

舅舅覺得不對,就直接送醫院了。路上我一直覺得車子很顛,拿著塑膠袋子又吐了多次。

進了急診,因為疫情,清潔消毒戴口罩洗手量體溫一項都沒少。檢傷大概問了狀況,就送我去檢查頭部,掃了CT,照了X光,然後又讓我在急診觀察區先待著。等待的過程中又時不時天旋地轉地吐。舅舅陪伴在旁邊,因為在醫院,他非常小心,一直洗手,因為他也有自己的家人,不希望他們暴露在風險中。

初判是腦震盪+腦出血,住院醫師很快就決定收治了。但因為疫情,醫院很小心,採檢PCR之後就把我送進隔離病房。舅舅不能陪伴,幫我買了點東西就先回去了。

一個人待在隔離病房中,心裡寂寞,身體也難受,想著睡著應該會比較好,就盡量睡。頭重、頭暈、頭疼、反胃,充斥著清醒的時間。幸好醒著的時間其實不多,多數時間我都在睡覺。

但我也注意到隔離病房的諸多不便。護理師進來時全副武裝,因為PCR檢測結果還沒有出來,必須先假設我有染疫風險。有個護理師處理我手上的點滴到一半,眼神(戴著口罩只看得到眼神)突然變色。我問她怎麼了?她哭喪著眼(只露出眼)說:

「我忘了帶膠帶進來了。」

「那你出去拿不就好了?」

「才不是這樣,我出去就要把這一身隔離衣脫掉,膠帶拆掉,口罩脫掉,手套扔掉,身上消毒。進來的時候又要消毒、戴口罩、戴手套、穿隔離衣、貼膠帶,出去的時候又要一次。」

疫情之下,醫護人員真的好辛苦啊!感謝他們的付出。

主治醫師也全副武裝進來向我說明病況,判斷和住院醫師一致,就是腦震盪帶腦出血,不舒服是必然,如果出血沒有止住也可能需要手術,要繼續觀察一段時間。

PCR檢測結果出來了,是陰性,轉進一般病房。我出示健保卡註記,說明我一個月前就打過AZ疫苗,主要是希望減輕與我互動的醫護人員壓力。當然除了道謝,盡量點頭不說話,他們太辛苦了,不想給他們增加額外的負擔。

不想多花錢,選擇健保病房,一間四個人。奇怪的是,我們這四個病友的科別都不一樣,所以進進出出的主治醫師也不同,大概是因為疫情,收治住院的做法也有了不同吧!

經過幾天治療,反正也沒有別的事情做,我有比較多的時間可以觀察身邊的病友。因為疫情下對陪病的限制很多,我們都是單獨住院沒有人陪病,相對也增加了護理人員的負擔。多年來數度進出醫院,對住院環境與流程很熟悉,卻從沒有看過這種情況。

我是第二床,第一床的病友是罹患了糖尿病的大哥,他很安靜,狀況似乎嚴重不好控制,打很重的針。但每天晚上眾人睡覺之後,他都悉悉簌簌地偷吃個沒完,他的主治醫師都不懂他為什麼血糖控制不下來,我知道,但是我沒有辦法。

我的右手邊,第三床,是個很吵的病友。他是在印度工作的台商,因為生病需要治療回台。每天輕柔地跟妻兒視訊,又大聲地向部屬下指令。他的脊椎軟骨被「超級細菌」吃掉了,所以必須穿著鐵衣支撐,也必須打強力的抗生素,只能躺著。他沒事就在玩手機,看各種影片、視頻,噪音超大,算是病房裡最吵的傢伙。他對護理師也很不客氣,情緒上來很有整人的閒情逸致,還可以對著值班護理師大聲罵上幾句。我剛進去的時候,吃東西沒胃口,睡著的時候也長,根本沒力氣理他。過了幾天我開始察覺他的吵,心裡覺得很煩,正好他又對護理師傾倒情緒垃圾,不讓量血壓體溫。護理師耐著性子安撫他。

我很討厭人欺負護理師,因為我妹妹就是護理師。在旁邊冷冷插了一句:

「根據法規,不配合醫護作為應該可以強制要求他出院啊,你通報就好了,給他健保卡註記,節省健保資源。」

他突然安靜下來,可能真的被我唬住了吧。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種法規,還準備跟他吵一架,反正頭痛得很。

這位老兄安靜了,乖乖量血壓體溫,打了針吃了藥。

當天晚上他又在看視頻,手機音量放得很大聲。我看了手機,十二點半。心頭又是煩悶火起,直接冷冷地開口問:

「你沒有耳機嗎?」

「⋯⋯」他不說話,手機兀自響著。我接著說:

「你不想睡不干我事,但是吵到我就關我事。你明天要不要辦出院,不然你去住單人房啦,想搞趴我都沒意見。」

「⋯⋯」還是不說話,但是手機聲音停了。

接下來幾天他還是很吵,但至少不會兇護理師,也不會在睡覺時間一直放手機聲音吵人了。

再過去第四床的老哥總是不出聲,我一度懷疑這病房只有三床,等我比較方便下床,走過去一看,才知道那位老哥狀況不好,處於昏迷的狀態,也不太樂觀,在等待奇蹟。

「醫學還是有他的限制啊!」我想起妹妹的主治醫師最後反覆對我說的話。

過了一陣子,主治醫師確認我沒有繼續腦出血,症狀也減輕了,告訴我可以出院自主觀察。

「我知道你還會不舒服,但坦白說疫情下還是盡量不要待在醫院裡面啦。」醫師的眼神露著苦笑,我完全理解,這就是一場瘟疫啊,這世界哪裡有安全的地方呢?

我就這樣領了一堆藥出院了。出院前護理師來給我拆點滴,溫柔地對我的「仗義直言」表示感謝,我聳聳肩,說:

「沒有什麼啦,我也覺得他很吵。」

她笑了,說我是個好人。我又聳聳肩:

「大概吧,我妹妹也是護理師。」

我想著妹妹,她推著推車進病房,看到我在這裡,會對我說什麼呢?

「你很白癡耶!吼!躺好啦!坐起來幹什麼?」

大概是這樣吧。

(2016年底,我的妹妹因為癌症過世了。)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