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鷙
楊鷙

過了憤世嫉俗的年纪,只想瀟灑走一回。 主業:臨床心理與心理治療

正在老去|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

在二零一三年,我們也曾以為自己的夢想將會實現


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一場夢了,而做夢的人,被以粗暴的方式,猛烈搖醒。

當時我初到廣東,又是海濱之城珠海,整日潮濕悶熱的氣候讓我有些吃不消。陪伴我長大的梧桐樹與乾燥氣候被張牙舞爪的榕樹,似乎永遠無法停止的暴雨取代。那是我在珠海的第一個月,不懂得預測什麼時候會突降暴雨的我,總是騎著車就被突降的雨水澆透,甚至因為風過大而連人帶車被吹翻在地。令我措手不及的也不僅僅是熱帶氣候,更是嶄新的、不同的文化圈。那時我完全聽不懂粵語,就像一個被突然空降在異國的旅客,聽著身邊的人興高采烈地用粵語交談,我也同樣興奮地聽著這門從前只在電影中才能聽到的語言。這便是我嶄新大學生活的開始。一切好像都充滿了新的希望。

報考這所大學前,我在網絡上搜索這個大學的信息,新聞對這所大學的評價基本上都是「校風自由」。坐落在廣東,天高皇帝遠,革新與開放應該是這裏的代名詞。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則「建立彩虹小組」的新聞,我激動地看完那則陳舊的新聞,帶著嚮往,選擇它作為我的第一志願大學。

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我通宵讀完了好朋友送給我的《蒙馬特遺書》。邱妙津在這本書裡寫道:

“我被性別這頭箍崩得變形。”

讀到時我深以為然。從初中開始,我最好的朋友就只喜歡同性,當時的我還沒有“性向”這個概念,只覺得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而我自己,雖然沒有被“喜歡的人是哪個性別”而困擾,卻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中性人。緊密地將我和好友,也和邱妙津連結在一起的是彼此的中性倾向。

“我们或许是性别婚姻体系任性的叛逆者,或许是被禁忌的欲望迷惑,拒绝被定义是我们的共同点。然而我,却更沉溺于脱下性别的轻松愉悦,我的性别是我摘下眼镜后看见的夜晚街灯,永远看不见那清晰的发光点,只有朦胧的光晕。”

帶著尋找和我同樣的夥伴的希望,我來到珠海。在取得圖書館借書資格的當天,我就開始翻看“性別研究“,”女性主義“專題裡的書籍。也開始搜索,那個幾年前成立過的「彩虹小組」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在一個因為下暴雨,夜間軍訓被取消的夜晚,“XX大學雨後彩虹小組”,被我找到了。我記得那是一個有著上百人的QQ群,進群後激動的我主動加了當時幾個活躍成員的號碼。得知幾年前成立過的那個「彩虹小組」已經不再。但他們正計畫著建立新的彩虹小組,為了紀念之前的彩虹小組遭遇的重重困難,並向他致敬,新的小組被命名為:雨後彩虹小組。

當時一腔熱血的我,發表了自己的熱忱與種種關於“理論”的看法,隨即被邀請加入他們的線下會議。第一次會面是在夜晚的食堂,我和那時的主要“負責人”先到,在等待其他幾位成員時,我們點了糖水,閒聊著,他告訴了我,他們準備在下個月正式向學校申請,以學校社團的“官方形式”建立雨後彩虹小組。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加入他們。

“我非常樂意啊。”

於是我們便增加了見面的頻率,一起籌劃著建立社團需要準備的瑣碎小事。終於在一個月後,有了如下照片。

那天,如同珠海的每一個夏日,悶熱難耐,陽光刺眼。我們穿著六色彩虹的衣服,在校園標誌性建築前舉起了彩虹旗,我當時準備的發言稿,第一句引用的是:

“对比起所有把我们区分开来的细枝末节,我们都是人类这一事实绝对重要的多。” 
---- 西蒙 德 波伏娃

 放在現在難以想像的是,那時我們通過了學校的審批,甚至獲得了哲學系、文學系(還是外文系)老師的支持,並且有老師自願作為這個社團的“教師負責人。那時興高采烈的我們以為,將來一切都會變得更好,我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雨后彩虹小组的成立,旨在让更多的人以客观、理性的态度看待LGBT群体。‘只有认识,才能减少偏见和歧视。”但我们不必成为受害者。我们既然已经成立,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可以通过宣传,让更多的人了解LGBT群体和多元化的人类性行为,我们可以努力改变那些具有破坏性的、反人性的行为的观点和制度。

社團成立後,我們幾乎每兩週都會舉辦一次活動,觀影會或是“性別讀書會”。還申請到了進行公開講座,請當時在兩岸三地著名的LGBTQ運動人物,比如“同志媽媽”來學校演講,和珠海其他高校聯合舉辦性別議題會議等等活動。

儘管社團內部的爭吵聲音從來沒有停下來過—如同所有性別運動團體一樣,激進派與學術派甚至在關鍵問題上有總有著巨大分歧。我們曾在讀書會上,為了「性向流動論」、「男女的差異究竟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是有生物學基礎的」、「如果自願,以性向改變為目的的心理治療是否有可能以及是否是倫理的」等等問題吵得面紅耳赤,甚至因為爭吵有成員退出。但仍有越來越多的人對我們的小組感興趣,加入我們的活動。就這樣,在非議和關注中,彩虹小組逐漸發展。

遺憾的是,因為私人原因,我沒能參與彩虹小組的第二年,那是它發展最好的一年。不過這個故事,也只能由我的好友,也是當時的主要負責人來講述了。第三年起,校方的阻撓就開始增多了。直接原因是校長的更換和政策的轉向,由此學校的審查制度開始愈加收緊。校方甚至會派學生作為“特務”/“臥底”潛入小組的QQ群,獲取每次活動的最新信息並進行。就這樣,幾乎每次活動都會被校園安保人員干擾或終止。後來的故事的走向越來越離譜,活動參與者與負責人面臨的不僅是活動無法如期進行的挫敗了,他們甚至甚至遭遇了退學威脅。

體驗過一次這鐵拳的力量,就不會再對校方抱有任何希望。這種種舉動背後的潛藏的政治意義威懾著無能為力的學生,小組成員們被迫噤聲。早先就計畫去國外生活的人,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而那些只能繼續留在體制內部的,只好適應環境,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

在國外生活的大家,有了自己新的苦惱。「亞裔種族身份與性向刻板印象」,「身分政治與歧視」,變成了大家不得不面對的新議題。

身為東亞人,在歐美的LGBTQ運動中,總會面臨尬尷的局面。從前沒有思考過的,性向與種族的交互問題,逐漸變成了仍在“追求平等自由夢想”的堅持者們最關注的話題。種族歧視與性向歧視,並不是兩個相互獨立的議題。歐美LGBTQ鬥士裡也不乏歧視亞裔者,其中的一些人,無法區分清楚「政府」、「黨派」、「文化」、「國家」與「個體」,認為長著亞洲面孔的人,都在性別議題上保守而又無法溝通。這種基於面孔的刻板印象總會時不時地傷到渴望在「民主社會」參與民主運動的熱心人。

面對種族歧視,很多人選擇了最簡單的一條路。那就是轉向不經思索的「民族主義」。我當然能理解他們的難處,在海外獨自生活已經很不容易了,又因為種族和性向,變成了邊緣群體中的邊緣群體,在戀愛、職場上都可能常常碰壁。生活的操勞會逐漸消磨人的勇氣與鬥志。因此,為了保護自己的自我價值,不再那麼容易受到傷害,很多人便選擇了投靠某個“強大的團體”,用既成的說辭,簡單粗暴的概括,來減輕自己情感與認知的負擔。可惜的是,既然認知上已經如此懶惰,那他們恐怕也會和歧視他們的人一樣。並不罕見的是,在海外生活過一陣子的性少數群體,會突然態度大轉彎,來指責國內的LGBTQ運動。

這樣令人扼腕嘆息的事情也發生在了我的身邊。那時,彩虹小組的主要負責人,前些天發了針對國內性少數群體社團被炸號一事的評論,認為那些組織都是拿著境外勢力的錢,幫助歐美制約中國的“走狗”。看到他的評論後,我非常吃驚,想問他是否還記得自己當時,動員我們,建立彩虹小組的初衷,是否記得那天舉著彩虹旗時內心簡單而堅定的希望。

“一切都與性有關。除了性以外。性關乎權力。”

暫不論這句話是不是王爾德說的。性的確關乎權力結構。什麼是正常的、什麼是不正常,什麼是自由的、什麼不是自由,都來都是掌權者規定的。然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各國之間權力的遊戲,是可以找到任何藉口進行的。想要制裁中國,難道必須通過那些小小的學校社團組織搜集情報嗎?難道在國際爭端之上,不存在普世的價值觀嗎?難道幫助一個,因為他自己不能改變的事情而被歧視、孤立、排斥的個體,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嗎?難道為了對抗一個暴力集團,在自己的土地上,個體的尊嚴就可以被完全忽視嗎?

那些,我們為LGBT群體在校園去污名化而努力的日子,就這樣成了回不去的過去。而這項行為,也在宏大集體夢想敘事下變得一文不值。我不知道現在高校的大學生,是否還有機會,公開表達自己異於主流價值觀的觀點。或許現在,這是一件危險而愚蠢的事情。我也漸漸發現,自己已經難以理解很多網絡社區上陰陽怪氣的話語了。或許他們是在嚴格的審查制度下,將自己的觀點包裝成不會被直接審查的形式,仍勇敢地堅持著“自我表達”吧。

“那陣時不知道

置身的日子都發亮

眼光裡藏著的囂張

往後已不再同樣” --- My Little Airport

之前在彩虹小組共事的朋友們,幾乎也都不再關注高校性別社團的發展。我們已經不再青春年少,操勞著自己生活中的瑣事,喪失了一腔孤勇。看著這些令人沮喪的新聞,也頂多只能在自己的社交範圍內,發出微小的吶喊。然而,我卻也沒有完全喪失希望。因爲我相信,總會有新的年輕人們,前仆後繼,不顧壓力,願意為少數群體發聲,願意思考什麼是“公平正義”---盡管,這是太難太難的事情了,或許只有憑藉著年少的熱血才能做到吧。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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