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不可控的世界，死前，哪些事情我非做不可呢？

那是一個雨天，我和一位外國朋友點了樓下Pizza的外賣，我說想和他一起看一部動畫片，是由一本我曾深受其感動的童話改編的。在他熟悉的文化中，動畫片通常只給小孩看，但既然我如此堅持地推薦，便也答應與我一同觀看，這部動畫是：

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

最早了解到這部童話是因為河合隼雄的《靈魂、自然與死亡》，書中有一部分專題講述死亡和瀕死體驗。河合推測，《銀河鐵道之夜》是宮澤送給死去的妹妹的童話，其中描述的場景基於他自己宗教體驗：

“一發車就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想那聲音是‘銀河站’、‘銀河站、⋯⋯突然，眼前猛地一片光亮，就好像億萬只放光的烏賊般的耀眼光團一下子凝固成一塊巨石落到面前，又彷彿是鑽石商人為了囤積居奇而隱藏在寶石箱裡的無數的金剛石不知被什麼人不小心弄翻了，千萬塊閃爍炫目光芒的寶石，奇蹟般地突然展現在眼前。”

瀕死體驗的最初，總伴著“炫目光芒”，這幕場景在宮澤的童話中，隨列車的駛出展現出來。而除此之外，持續的，“有生命力的發光體”也是瀕死體驗的元素之一：

“遙望暉映在藍白色的光芒中的銀河的岸邊，茂盛的馬尾草形成一條銀帶在天際隨風搖曳，此起彼伏，颯颯作響，如波浪翻卷。”

傑邦尼乘坐在銀河鐵道列車上，感受著“近於絕望的孤獨感”，他一直思索著的問題是：“究竟什麼是真正的幸福？”而這也是宮澤在經歷失去妹妹後，苦苦思索的問題吧。

我記得，自己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思考關於死亡的問題。記憶中，在一個困倦悶熱的午後，我獨自坐在書房的地板上，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書櫃裡小姨留下的《少兒科學畫報》，感到無聊又悲傷，突然一陣惶恐，“我生前在哪裡？死後又會去哪裡呢？”。自此之後，我常常在睡前，在關上了燈，房間一片漆黑之時，想起這個問題，陷入短暫的迷惑與恐懼。

而第一次直面同齡人的死亡，是在十六歲。那年我的一位朋友突然去世了，當時他十七歲。

接受他的離去，與他告別，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死亡離我這麼近，我，任何人，都有可能隨時離開，那麽我應該如何過我的這一生呢？我開始思索這個問題。當時我得出的結論是，去探詢生命的意義，奮力去愛，瀟灑地活。這個結論是如此模糊而宏大，既缺乏可實施性，又容易因為對“愛”，對“瀟灑”理解的侷限被困入圈套。

而今天，在十年之後，我看見了這個社區活動，又開始想這個問題：我想在死之前，做哪十件事呢？

第一件：隨音樂起舞

今年八月，我第一次接觸舞蹈。儘管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舞蹈--- 只是根據拉丁舞蹈類的基本舞步改編的健身舞蹈，也足夠為我這個從未隨著音樂起舞的人，打開了舞蹈世界的大門。

我所成長的社會環境總強調「恥感」，「讓別人感到羞恥」似乎是大人們或同學行使權力的一種方式，而當時膽小怯懦的我，就中了圈套，被他人欺辱後，留在內心的那些「他者的惡意」，仍不斷恥笑著我。這讓我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畏懼退縮。而有什麼比輕鬆的舞步，讓人能更快從自卑羞恥中解脫出來呢？

踏著節奏，盡情舞動，感受自己身體的力量和融入旋律的流動感。這多麼棒啊！目前我還是極初級的入門者，等掌握了Zumba，Reaggaeton，Latin的基本舞步，我就打算開始學社交舞，和喜歡的人一起，在浪漫的舞廳中跳Salsa。

第二件：騎山地車遠行

來德國之後，在山林中散步時，常能看見或年輕人或老年人，全副武裝，騎著山地車呼哧呼哧地爬我步行都覺得陡峭的山路。每次我都心生敬佩：“這需要多少前期體力訓練啊”。尤其是看見白髮蒼蒼的老人，騎著車路過步行還氣喘吁吁的我。就暗自下定決心，等自己的生活穩定下來後，買一輛適合登山的山地車，加入騎行俱樂部或認識一些可以一起騎行的朋友，為登山做訓練，希望自己也能不畏風雨，不畏山路崎嶇，在山林間騎行。

第三件：在別人面前放聲歌唱

我是個五音不全的人，起碼從小別人就這樣告訴我。我也曾嘗試自己唱一些喜歡的歌，可明明自己唱著覺得還好，一到KTV，就好像突然失聲，無法唱出聲音了。

雖說這可能和我曾經怯懦的性格有關。來德國後，儘管性格漸漸變得開朗，卻也沒有了去KTV的機會，若是現在讓我直接在人前歌唱，肯定也還是無法大方地唱出聲音--- 因為的確缺乏天賦也從未受過訓練。

可是，我有很多想要唱得不走調，也想和別人一起對唱、合唱的歌曲啊！

希望有機會，能夠參與類似的課程，或者向有歌唱經驗的朋友請教相關的練習方法，自己也練習著唱讓自己感到快樂的歌。先在最信任的人面前試著演唱，再和朋友一起去KTV。

第四件：繼續彈琴

從四歲時起，我就開始學鋼琴，學到了大約十一歲。可是，因為當初學琴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對練琴這件事，也只是排斥。記得每次去上課，看見廣場上變換顏色的燈柱，我的內心都充滿了悲哀和惆悵，“我等會兒還能以同樣的心境看到這些燈柱嗎？我能從電子琴課上倖存下來嗎？”。將上課看作上刑場，我自然在得到了“學業繁重，要準備升初中考試”，這個藉口後，放棄了練琴，這一別，也已經十五年。

和想唱歌相輔相成，我也想要試著邊彈邊唱。

去年生日的時候，朋友帶著她的吉他，邊彈邊唱那些輕快的旋律，幾乎驅散了當時籠罩在我房間的所有陰沈。我很羨慕這種“輕鬆自在“的感覺，希望自己也有機會嘗試。

不過，相較於吉他，我還是更想重拾自己學了整個童年的電子琴。等我確定了下一段會長期居住的住所，估計就會買一架電子琴，慢慢重新開始練習。和童年不一樣的是，再沒有可怕的老師逼著我不停練習《車尼爾各種練習曲》，而是可以從自己想彈的曲目開始，雖說效果可能大打折扣，但我的目的也已經從“成績”轉向了“讓自己感到快樂”。

第五件：給姥姥姥爺爸爸媽媽做一頓飯

這本來不應該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可是疫情讓我幾乎看不見回家的希望。西方世界對疫情相對“自由放任”的管理，和中國追求“清零”的政策，讓我們這些海外國人不得不被困在外。動戳三萬的回家開支、長到離譜的隔離時間，都堵住了我回家的可能。

我盡量說服自己，在平日裡不去設想最糟的可能性。然而完全無法預見的未來又如何讓我平心靜氣呢？我只希望疫情能儘快平穩，讓回家成為可能，讓我能為全家人做上一頓飯。

第六件：成為一名可以幫助患者，同時又能內心堅定平靜的治療師

成為心理治療師是我自中學時期的夢想，幸運的是，我也一直在這條追尋夢想的路上走著。但最近我發現了越來越多的困難，這些困難不在於學業或職業道路上的繁瑣漫長，而是在於，自己如何能“保有平靜”。

經常出現的局面是，對方的苦痛總震動我的內心，特別是那些歷史事件或戰爭、屠殺造成的創傷。我不曾經歷這些，也不敢去設想如果這些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是否能承受得住。而當我的訪談對象，平靜地，或悲傷地、絕望地講述這些，個體在其面前無能為力的悲劇時，我總會想：“這世界真的會變好嗎？在這麼糟的集體性事件面前，我又如何讓對方從痛苦中走出來呢？”。而這些情緒與思索，總會長久地縈繞在我腦海中。也正因此，我希望能繼續從事歷史創傷相關的研究，讓一代一代的創傷傳遞出現可以終止的契機。但也又因如此，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每天直面人性赤裸裸的惡。

一位治療師朋友曾告訴我，每天面對悲傷的故事，讓他意識到為自己創造一個“平靜、輕鬆又溫暖”的居住環境有多重要。我想這是每個治療師都必須面對的課題，如何為自己營造這個堅固的，能守護自己內心平靜的“殻”，好讓自己的心得到充分的休息，以獲得第二天，繼續幫助他人的力量。

第七件：和愛人一起生活

其實這完全不是我能決定，也不是我覺得非做不可就能做到的事情。愛人與愛情都可遇而不可求，而充滿愛的生活，既需要運氣又需要共同經營。

早起後，和愛的人一起吃早餐，一起工作，一起吃晚餐，一起散步。陪伴彼此，在出現矛盾時，通過溝通理解對方。在了解了對方所有的弱點、討人厭的地方之後，還是選擇堅定地支持彼此，並共同成長，這就是我渴望的愛情。

第八件：養一隻小狗／小貓／小孩

如果足夠幸運，能和愛的人一起生活，那麽我也會想要和他共同扶養一個小孩。但其實也不一定是小孩，重要的是，體驗全心關愛、撫育一個生命的感覺。

大家都說，“愛自己的孩子”是一種直覺與天賦，“有了孩子自然就懂了”。我常覺得敬佩，同時也覺得不可思議，作為一個必死的、有各種弱點欠缺的人，我該如何成為另一個人的依靠和安全港灣呢？我如何能全然地對對方負責，讓對方安心在我懷中睡覺呢？

希望自己在離去之前，有機會強大到這樣去愛另一個生命。

第九件：不去怨恨

這個心願，就像是說：“提高自己的境界”，“修行佛法”。說起來簡單，卻極其難以施行。

但我還是將它寫入了這個「心願清單」，因為這實在是對我而言太重要的人生目標了。理解他人行為背後的故事，接受人的多樣性，不去刻意阻礙他人自己的心路發展，也不為其和自己的不同感到困擾。

這些如何做到呢？只好在日常生活中經常練習了。

第十件：接受死亡

剛進入哲學系的時候，一位老師在談到他對“什麼是哲學”這個問題的答案時說：“哲學就是為死亡做準備。”當時我深以為然，因為“死亡／生命的意義”，是我自記事起就關心的問題。

死亡為何是令人恐懼的呢？可能是因為死後世界的不可知性，也可能因為是脫離了一切主體關係後絕望的孤獨感，或者是因為“所有可能性的永久性關閉”。我們無法探究死後世界，但每個人卻必須學會面對死亡，這是否太過殘忍？

我在哲學系的時候，以為必須要先充分思索了“人生的意義”後，才能平靜面對死亡。但現在，我意識到，若是內心平靜，像一棵歷經千百場暴雨陽光的樹木那樣，就可以不被恐懼動搖，像面對每一刻那樣，面對死亡，或許才是最佳的選擇。而想要達到這樣的境界，仍是需要每日勤於練習，像鍛鍊肌肉一樣，鍛鍊自己的內心。

宮澤賢治去世後，他的遺稿在家中被發現。在一篇手記中，他這樣寫道：

不畏雨 不畏风 不畏冰雪酷暑 保持健壮身体 没有私欲 绝不动怒 常带恬静笑容 每天食糙米四合 配以黄酱和少许菜蔬 对世间万事 不计较自己的得失 入微观察明辨是非

并时刻记得身在原野松林的树荫下 窄小的茅草屋里

东边若有生病的孩子 就去给他关怀照顾 西边若有疲倦的母亲 就去为她背负稻束

南边若有人即将逝去 就去告诉他不必恐惧 北边若有人争吵纠纷 就去劝解他无须争斗

干旱时候流下泪水 冷夏季节惙惙奔走 被众人唤作傻子 不被人赞誉 不烦扰别人

我愿 成为这样的人   

 --- 宮澤賢治《新校本宮沢賢治全集》譯者：草々 

宮澤最終這樣回答了“如何獲得幸福”這個問題。

而我，也願，成為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