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文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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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死心

死心

死心

文/林伯奇

图/"WALL-E", 2008, Walt Disney Pictures


全文 共计13616字/预计阅览时间 29分钟



Bravery In Battle - We May Be Small But Our Souls Are Infinite


“社会是恐怖的,因为它早就疯了。文明的社会疯了。金钱和所谓的爱情是它的两大疯癫症,其中金钱远远跑在前面。个人就在金钱与爱情中分裂着,发着疯。”
D·H·劳伦斯《查泰来夫人的情人》


尽管那是一只野猫而不是家猫——但P-2039和Alice夫妇常常给它喂食鱼干。它出没于两人居住的公寓下,与夫妇二人已经相当熟悉,他们——尤其是Alice,亲切地称呼它作加菲猫,因为它的外形令Alice想起了自己儿时看过的动画片《加菲猫》。那是一只肥胖的,全身堆满脂肪的大橘猫,又肥又大又重,身形跟它一样肥大的P-2039也坦言自己抱不动它。加菲猫常常就躺在公寓的门口,等着夫妇二人给它喂食。它胖得没有脖子,眼睛看起来比其他的猫要小,瞳孔比其他的猫要大,因为猫不会笑,所以它有那么一点忧郁的气质,仿佛随时要哭出来一样(Alice语);大概橘猫的基因里就天生带着肥胖症的因子,没人知道一只野猫是怎么长这么胖的——那点鱼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脂肪!加菲猫有可能出现在社区的任何一角,出现在某个纸袋里(如今,纸袋已经全面替代了塑料袋,因为据说纸袋要“更加环保”),出现在某个铁桶里,就那样坐在那,脂肪块堆积在他的腿部和肚子上,耷拉着脑袋,不怎么精神,一点也不像广告牌上出现的猫;那张大肉脸就被挤压在一起,要把加菲猫的鼻子和眼睛给盖过去了一样。

关于P-2039,我们能知道的是他原本是有名字的;他的名字已经被夺去了,虽然他仍然记得自己原本叫什么,但他说不出来。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了一个禁忌,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口。原本他是要和另外的25个人成为每年被流放的定额一起前往遥远的流放地,在那里度过荒芜的余生;但他的发小是某个局长,由另一个人顶替了他的流放名额(据说是一个精神病人,可能是异装癖患者也可能是人格障碍患者),他本人则得以被释放,留在城市里居住生活,但代价是要被剥夺名字,只能以“P-2039”这一串简短的字符作为他的称呼和识别特征。回到家后,他与自己的老友Alice成婚,二人结为夫妇关系,在一起生活。

两人会结婚的原因是:如果Alice不尽快找一个人嫁出去,她也将面临着被流放的命运或是要被剥夺名字,所以她必须找到一个人去结婚,作为自己稳定的生活状态的证明。只有不稳定的人才会被流放。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一起生活——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们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他们的工作。他们过去都一起在一家管弦交响乐团里演奏;P-2039是一名圆号手(因为他身形肥大,肺活量也大,适合吹圆号),而Alice是一名大提琴手。直到有一天,乐团接到了通知,说管弦乐团要被解散;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管弦乐团。没有人还需要管弦乐团。

这个消息对于P-2039和Alice来说是个空前的打击——他们热爱这份工作。尽管如今来看他们表演的人并不多,每次演出剧场里只有不超过二十个人到场(不同于P-2039曾在照片上见到的人满为患的交响乐演奏现场),但乐团仍然在尽心尽力地表演,给这些仅有的观众们带来最好的音乐体验。(或许,是因为这些观众已经被流放了,所以说乐团不再被人需要了。)剧院也会被拆除,将会被改建成一座名为“克拉广场”的新的购物中心。

乐团在剧院拆除之前撤出了那里,他们把贝多芬和巴赫的乐谱从剧院里搬出来,堆积在房外燃烧。P-2039和Alice也参与了这场行动——他们把德彪西和李斯特的乐谱搬出来,看着它们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没有人说一点什么。烧完资料的第二天,剧院就被拆除了,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成为了一片废墟,P-2039和Alice站在一旁看着它的崩塌。乐团解散时所有人也没有喝个散伙酒,大家就此各奔东西了。

离开了乐团,P-2039重新找了工作,他成为了一名心理咨询师;而Alice则留在家中,如果她不想成为服务行业从业人员的一份子的话——在现有的资本主义价值观体系里,她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成为所谓事业女强人,变成商海中的一份子;另一条是变成所谓的贤妻良母式的女性。高不成低不就,她虽然想要选择第一条道路,但是看着那一座座庞大臃肿、玻璃外墙的高楼大厦,一台台爱普森和惠普的机器和办公室里的沉闷空气,她不禁望而却步;然而第二条道路她要更加厌恶(这也是她也面临着被流放的危险的原因)。

P-2039和Alice的公寓里,餐桌旁的柜子上放着他们的婚纱照;但Alice把相框反着摆了过去,面对着墙壁,P-2039没有说什么。照片上的两人看起来很幸福地站在一起,Alice穿着一身白色的婚纱,头顶上戴着花冠,手里拿着花束;裙子不是抹胸而是带领子的,肩部用薄纱盖着;相片拍的五彩斑斓,周围还有机器吹出来的飘在空中的泡泡。Alice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就恶心的想吐,这幅景象令她作呕;因此要把它转过来对着墙。

每天他们都要去附近的一座破旧废弃的公寓大楼去走一走。

他们说,这叫散步。

这座公寓大楼很早前就说要拆除,和剧院一样,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但它迟迟没有拆除,屹立在这城市的钢铁森林之中;于是P-2039和Alice便每天晚上便走进那座公寓大楼里,穿梭在楼道之间,呼吸着那里的空气。他们走在一起,从来不手牵手。那些楼道和走廊是多么昏暗而不见光,空气潮湿,充满了霉味,墙壁与地板的缝隙之间甚至长出了小草和藤蔓。那些公寓的房间全部大门敞开,没有一个人住在里面,但他们的先前用的物品,他们的鞋子和鞋柜,平底锅和锅铲,还有毛绒玩具和摇篮,刷子和电视遥控器,全部留在了里面。这些住户们都去了哪里?他们是被流放了吗?没有人知道,他们仿佛就跟蒸发了一样,把他们的东西全都留在那里。

P-2039和Alice就站在一户公寓的阳台门前,看着远处的景象。那些高楼大厦摆在他们面前,看不清它们的轮廓,与背景的混沌融为一体。那些镁光灯把光打上天空,因为丁达尔效应形成的光柱把光打在厚重的云层上,把黑夜照的像白天一样明亮。云层是那么厚重和浑浊,以至于两人都不记得上一次看到宇宙中的星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些高楼大厦的窗户里的灯光在浑浊的空气里闪烁,就像星星一样,它们代替了星星,作为这盛大而浩浩荡荡的都市景象的一部分向这个世界发起进攻,正式取代了那被几百兆曾经存在过的人类凝视的夜空。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P-2039和Alice站在这片空间里面,沉默着,不说话。室外响彻着法拉利跑车的轮胎摩擦声和引擎轰鸣声还有劳斯莱斯和林肯高档轿车的喇叭声,气温炎热,这些吵闹的声音在骚动又沉闷的空气中变得更加混乱,扰乱着人的听觉。远处的高楼大厦仍然浮动在这片空气之中,发出星光般的光亮;P-2039和Alice遥望着眼前的这片景象——盛大的,气势汹汹的大都会景象。这时Alice会把头靠在P-2039那肥大丰满的胸口上,闭上眼睛,而P-2039会把他的手放在Alice的头发上轻轻抚摸(或许Alice会一把甩开他的手)。

P-2039知道Alice在发出一种无声的呜咽;他们也知道,在他们的头顶上的天花板上正倒挂着无数只蝙蝠在看着他们。蝙蝠占领了这栋废弃大楼。

早晨。又是早晨。一睁开眼睛,Alice就看见那用多乐士牌环保清洁无甲醛油漆漆成的蓝色天花板和窗帘透过来的阳光。她感觉到头痛,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仿佛被灌了铅一样。原本在身旁的P-2039不在Alice身下的席梦思牌床垫上——Alice能听见他正在厨房里用在宜家买的平底锅做早餐的声音和气味。Alice起了床,披上那件克里斯蒂牌的浴袍,走出房间,拿起欧乐B牌的电动牙刷和牙膏开始洗漱;水龙头里源源流出的自来水淋在皮肤上,让她清醒了过来。随后她走出洗手间,P-2039刚好也端着盛着嫩炒蛋和煎德国图灵根香肠,也同样是从宜家买来的北欧风精致碗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看到了Alice,对她大声说了声早安,Alice没有回应他,只是把——公寓里的全套家具都是从宜家买来的,她把白色的椅子拉出来,坐下。P-2039把一盒明治牌纯牛奶拿到Alice面前,又把无印良品的餐具和牛奶杯拿到Alice面前。

“谢谢。”Alice没有看P-2039,向他说了声谢谢。P-2039凝视了自己的妻子三秒钟,随后又把视线挪到餐桌桌面上,抿了抿嘴唇,又转过身去拿嘉顿牌的面包和果酱以及自己的牛奶杯。Alice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Alice坐在餐桌的窄边一侧,也就是餐桌的主人座,而P-2039坐在餐桌的一角,靠近Alice。他们聊起天来,P-2039谈起自己一天的工作计划,而Alice则说了说今天一天准备干什么。说完了后,他们便不再说话了。

吃完后,Alice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而P-2039则像个理发师一样站在她的身后。他开始给Alice化妆。脸已经用曼秀雷敦洗面奶清洁过了;P-2039又拿起巴黎欧莱雅的粉底液,给Alice抹上,再涂了点妮维雅防晒霜;抹了一层YSL遮瑕膏和卡姿兰的粉;拿起了纽约美宝莲的眉笔和睫毛膏,给她画了下眉毛,涂了层纽约美宝莲的眼影;给嘴唇涂上了纪梵希唇膏,又抹了纪梵希的腮红;最后给脸上喷了层依云定妆喷雾,在脖子上喷了喷路易·威登的香水。

“满意了吗?”化妆完了,P-2039弯下自己的身子,问道,看着镜子里完美的妻子。

“满意。”Alice说,“谢谢你。”

随后P-2039拿起自己的爱马仕公文包走出公寓门,Alice没有送他。他喘着气走下了公寓的楼梯(没有安装电梯),加菲猫坐在大门口那里,依然是看起来懒洋洋的,它看见P-2039走了出来,叫了一声。P-2039注意到了它,吃力地蹲了下来,抚摸着它的脑袋,然后又艰难地从仿佛要被人体脂肪撑开的Hugo Boss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鱼干碎末,撒在加菲猫的面前。加菲猫开心地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咀嚼那些鱼干,P-2039看着它吃,抚摸着它的皮毛。随后P-2039又吃力地站起来,向车站走去。

P-2039和Alice没有买车;公寓的面积不大,只有九十平方米的大小,夫妇二人还要支付三十期的贷款。

地铁列车穿梭在都市的钢铁森林之间,P-2039站在列车里,右手握着扶手,望着地铁窗外的景色。阳光时不时地会透过高楼间的缝隙照过来;若是从高空向下俯视,这条铁轨仿佛建在海上,架空于水面;而这列地铁列车正在穿过一片水泥和玻璃组成的海洋。

Alice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性,P-2039想到。她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她拥有着P-2039所憧憬的一切。她拥有高洁的灵魂和动人的美貌,每一次P-2039要给她化妆都感觉自己仿佛在精心制作和打磨一个洋娃娃。她是一个真正的人——她应该活下去,而不是死在流放地的泥潭里,P-2039想。面对着妻子,P-2039感到极大的自卑、愧疚和无奈;她很美丽,而自己丑陋,她很高尚,而自己猥琐,她很高傲,而自己卑微,她很强大,而自己软弱,她很健康,而自己疲弱。

P-2039又想起了昨晚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别碰我。”Alice把她的手收了回去,对P-2039厉声警告道,“要是你再碰我一下我就直接把你的手切下来。”

P-2039没有说话,也慢慢地把手在被子里收回自己的身边。他的心里感到难过,很不是滋味;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听着Alice的呼吸声。

“我爱你,Alice。”P-2039小声而无力地说。

“我恨你,P-2039,”Alice也是小声但冰冷地说,“我恨你。”

他们又陷入了静默之中,两个人并列平行地躺在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不远处的工地传来打钉的敲击声,每敲击一下,时间就过去一秒。

“我知道你很痛苦。”Alice说,“你受过伤,失去了尊严和值得骄傲的东西,你过着自己不得不过的生活,你厌恶自己的无能……你感到悲伤。你的生命失去了激情;你体会不到其他正常人可以感受到的喜悦和快感。”

“我原本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P-2039说,“别把我想的跟那些男人一模一样。有什么可骄傲的,不就是个器官罢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罢了。”

“没有权柄的权力者。”Alice轻蔑地说,“理论上来说,性无能多半是因为心理原因引起的,生理原因反而不那么重要。然而作为心理咨询师,你每天要面对那么多需要治愈的人,但你从来没有治愈你自己的性无能。”

“那没什么所谓的。”P-2039说,“也是因为如此,你才会放心地跟我在一起吧——因为我从来不是你的丈夫。我没有权力。”

“也是。”Alice说,“不过你这也是有生理原因的。你受过伤。”

“是啊,被炸伤的。”P-2039说,“捡回这条命着实不容易,当我苏醒过来时,医生告诉我他们从我的身体里取出了一百枚碎片。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感受。”

Alice没有接话。“相比之下,我更好奇跟同性……跟另一个女性做爱会是什么感受。”

“嗯?”

“我从来没体会过那种感受,而你体会过。”

“很开心,很舒服,潮湿而柔软的感觉。”

“跟另一个女性做爱吗?”

“嗯。”

“那真是美好的体验,”P-2039说,“你现在还想她吗?”

“想。”Alice说,“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P-2039不说话了。“我想睡觉了。”Alice说,“明早见吧。”

“明早见。”

P-2039是一个性无能患者,而Alice是一个同性恋。这样子的两个人凑在了一起,成为了夫妇;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学过音乐,而他们结婚的理由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为了不被流放。作为性无能的P-2039不会伤害到Alice,也不会发生性关系,更不会动手打人;而Alice扮演着P-2039的花瓶,仅仅是名义上的夫妇关系已经让P-2039感到满足,同时P-2039提供着住所和食物,否则他们就会被流放。两个人互相憎恶着——共同生活着,挤在这片狭小阴暗的空间之中。

可能对这个世界来说:一个生来拥有权力的人失去自己的权力要和弱者一样软弱,就像失去象牙的大象和失去鱼鳍的鲨鱼一样,比一个不肯臣服于性别权力的人更应该被鄙夷——因此,P-2039被剥夺了名字。

“我回来了。”

P-2039回到自己的公寓,拉开门,脱下鞋,对房里说了一声。Alice给自己做了一份蛋包饭;她没有给P-2039做晚餐。“欢迎回来。”她说。

“今天怎么样?”P-2039走进房间,换上了便服,又走进厨房里拿出一袋出前一丁方便面。

“还好。今天跟朋友们出去玩了。”Alice说,P-2039把方便面的塑料包装拆开,下进水里。

“跟谁玩呢?”P-2039说着,拿出了一罐SPAM牌午餐肉罐头,切下厚厚的几块;往面上打了个鸡蛋,把几片午餐肉再扔进汤里,放了几根青菜菜根。

“唔,你知道的。”Alice说,“以前乐团里的几个朋友。大家一起喝了下午茶。”

“似乎很有意思。”P-2039盖上了锅盖,走出厨房,靠在厨房门框上。

“我们在一起,喝了下午茶,又去逛街。”Alice说,“我们聊了聊最新的时尚。什么汉服,Lolita。”

P-2039站在门框上,看着Alice,听她讲自己的一天。他扬起嘴角,笑了笑;他的大脸卷曲起来,比起微笑,他露出了像是个神秘莫测的表情。

“喂。”Alice看着他的表情,不禁厌恶而不满地叫道,“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P-2039转过身来,背对Alice,拿起筷子搅了搅锅里的面条。

“你觉得你很牛吗?”Alice紧追不放,“你觉得自己的审美有多高雅吗?”

P-2039不想说话。他把面条捞起,挂在空中;现在筷子可以夹断面条了。面条又落入滚烫的面汤里。

“你看看你自己。”Alice为P-2039的态度感到愤怒,她用不屑的语气说,“你这个人和美这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你的肥肉至今还没把你的衬衫全部撑碎都是奇迹呢!就你,还配看不起当下的时尚潮流,标榜你自己的优雅审美?”

P-2039把锅端起来,连鸡蛋午餐肉青菜把面倒进了一个碗里。他拿起碗,转过身来,走近餐桌,把碗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站在那里。Alice瞪着他——尽管这个男人的软弱无力成为自己安全的保障,但他这样的行为只让Alice感觉恶心——做作的姿态,虚伪的温柔。温和只是对这个性无能患者的虚伪形容;Alice想要和他大吵一架。

“我要是真的看不起,我就不会给你化妆了。”P-2039说道,两人对视着,随后他坐了下来,吃面。

两人久久没有再说话;P-2039再挑起了对话。

“我今天又接待了几个病人……顾客。”P-2039一边吃面一边说道。

“哦?”Alice应答。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孩子。”P-2039说,“她的父母把她送到我们这里来,要我治好她。医院诊断她说她是抑郁症;我不知道,她看起来像,又看起来不像。”

“她有什么问题吗?”Alice说,她本来想说的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就是青春期的那点事。”P-2039说,“学习压力,恋爱,健康,人际交往,家庭之类的。我能做的也只是跟她聊聊天,开导开导她。”

“听起来有点怀念。”Alice说。两人都笑了。

饭后他们又来到了那栋公寓大楼散步。一如既往的潮湿,一如既往的昏暗,一如既往的城市夜景,电灯代替的星光和污浊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汽车轰鸣声。

“离开我吧。”P-2039轻声说道,“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

“我也想啊。”Alice说,“可你没了我,你怎么办?”

“可我没了你,我怎么办?”P-2039复读了一遍。

“可我没了你,我怎么办?”Alice又说。

“可你没了我,你怎么办?”P-2039也说。

“我们已经被绑定在一起了。”Alice说,“就算我们离婚了,到头来我们会一起去流放地,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你说的对。”P-2039跟着说,“我们已经丑恶腐烂到互相离不开了。”

后来,那个女孩子的家长来到P-2039的办公室,大闹了一场。P-2039的同事们费好大劲才把他们拉开;他们表现地非常愤怒,而那个女孩子站在P-2039的身后,害怕地看着她的父母。

“你们这些骗子!”那个中年妇女高声叫道,“给我女儿都教了什么五迷三道的东西!”

“是您花钱请我们帮助她的。”P-2039沉静地说。

“我们花钱请你是为了要治好他不是把她变得更疯的!”而另一个中年男人又吼道,“你们是邪教!黑社会!你们都要被流放!”

P-2039不想说话了。看着这些高声叫喊的人,他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仿佛一桶浓硫酸浇在了自己的心脏上。硫酸腐蚀着他的心肺器官,让他感到呼吸困难,整个人——整个灵魂,都呈现出疲软的状态,仿佛大坝崩溃了一样,那在意识里用钢筋水泥建成的大坝分崩离析,变成细小的碎块,海水倒灌入自己的心室。

“跟我们走!”中年妇女指着她的女儿,喊道,“我们回家!我受不了了!”

究竟是她受不了,还是自己受不了,还是这个女孩子受不了?P-2039如是想。办公室又仿佛变成了P-2039和Alice的小公寓——地狱——互相折磨,每个人都受不了,每个人都在互相指责,大声怒吼发泄着,认为自己是明白人,而每个人都不是明白人,都在这片清晰而混沌的空间世界里存在着,并继续高声吼叫。

女孩子看了P-2039一眼;也许那是个哀求的眼神。“走吧,”P-2039对她说,“毕竟他们是你的父母。我也别无他法,跟他们回家吧。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女孩子不情愿地从P-2039的身旁走了过去,眼睛里仍然带着悲哀和害怕的情绪。那个中年妇女见女儿走了过来,便直接拽起她的胳膊,拉着她气冲冲地走出了P-2039的工作室。

P-2039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子。她还活着吗?还是她被流放了?他不知道,他也不想关心。他穿梭在人间与地狱之间,在关心与无心之间徘徊着;他想要去真实的生活,这意味着关心,但意味着选择了生命中出现的重担,这种时候他只能选择无心地生活。

如今的生猪的屠宰方式变得极其轻松。一只猪,检疫合格,在养殖场里被养大,用猪饲料和抗生素灌满它,随后把它送上流水线,自动的莲蓬头把猪的身子清洗干净,用电击直接停止它的生命活动,用激光切开它的肉体,用机械臂去掉不需要的猪内脏,再清洗,再进行切割和加工,最后变成沃尔玛超市里摆着的生猪肉。

P-2039和Alice就在超市里等待着。他们站在猪肉窗口前等待着,看着被切割的生猪肉片通过上方的密封管道垂直落下,落在一个塑料的盘子里,盘子用塑胶膜盖上,贴上条形码,传送带运转送到P-2039和Alice的面前。他们把猪肉拿起来,放在购物车里,离开了猪肉窗口。

他们提着和P-2039的体态一样丰满饱和的购物袋走进地铁列车。两个人坐在地铁列车的座位上,Alice觉得自己非常疲惫,她想把脑袋靠在P-2039的肩膀上,然而她终归是没有这么做。他们两个昨晚都做了一个梦——但他们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个梦关于未来,过去和现在,关于人的幸福,关于人的无限可能性。P-2039隐隐约约地记得他的梦里出现了流放地的场景,那里长满了野草,有一个大湖,大湖里的水很冷,流放者们就住在湖边的破旧木屋里;Alice可能梦见了自己的初恋情人,梦见了自己初吻时的碎片般的记忆场景,甚至那种兴奋而喜悦的感觉都在自己的脑海中重现。

“大家晚上好。”地铁列车的电视屏幕上放起了视频直播,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出现在荧屏上,同时出现的还有各种弹幕文字。P-2039和Alice的视线被地铁电视吸引了过去。“我们今天晚上的话题呢,就是关于现在我们正在实行的流放制度……大家都知道对于流放制度的争议和讨论都是一直存在的……”

听到这些,P-2039和Alice两人都自动垂下头来。他们不想看见屏幕上的那张脸,更不想看见那些不堪入目,让人感觉缺乏语言逻辑的弹幕文字。

“……这个社会由很多复杂的成分组成,其中我们不能保证所有的成分都是好的;社会中存在着不稳定的成分。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如今,在这个前所未有高度发达的时代所取得的所有成就与繁荣,都与社会的稳定紧紧相关。为了保障我们的繁荣,我们必须要减少这些成分对社会施加的恶劣影响,为此,社会创新了流放制度,让这部分人能够自由选择他们想要的生活……”

“他们不符合我们主流的社会价值观。既然他们不喜欢稳定的社会,不喜欢繁荣的社会,那他们就应该从我们的主流社会中逐出……因为他们不配享有繁荣!不喜欢你可以离开!我说的就是那些尚存在于我们的社会的反社会分子,他们只是没有被揪出而已……你们要警醒!我们在看着你们,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们,我们会找到你们。稳定万岁!繁荣万岁!”

“稳定万岁!繁荣万岁!”一连串的弹幕以五彩的颜色呈现在屏幕上。

“这盛世,如你所愿!”又一条弹幕出现在屏幕上。

“白左滚出去!基佬滚出去!非我族类,必有异心!”一条弹幕以最大的字体飞过了整个屏幕。

地铁广播的报站语音盖过了电视的声音;他们到站了。夫妇两人起身,走出列车,快步走在月台上,又登上电梯,快速通过了闸机,想要走出地铁站呼吸一点空气。

他们走出了地铁站。周围的高楼大厦上,也挂满了电子荧屏,而且比地铁电视的更宽更大;他们都在放着同一个直播节目!电子荧幕环绕着P-2039和Alice;他们站在大街上,看上去是多么可笑而渺小的存在,P-2039抬头望着那些巨型荧幕,荧幕的光线照亮了他写满悲哀的大脸;他好像失去自己的声音了。他在这片光线之中显得多么可怜,多么无力,多么疲惫。几百个喇叭同时播放着同一个声音,几乎要震裂他的脑壳。没有办法,夫妇两人只能匆忙往家的方向走去;回家就好了。

“实际上,流放制度也给予了那些不符合社会规范,应受到谴责的人他们的自由选择权利。既然他们不喜欢繁荣的社会,他们应该去他们想要的世界里,大家各自‘分别为胜’。至少,我们大多数人,我们的人民仍然给予了他们生存的权利,让他们能活下去——而不是把他们物理消灭!流放制度就是我们多数人民对他们的恩赐,是对他们的慈悲!”穿军装的男人说。

“没有慈悲!没有慈悲!”一个红色字体的弹幕从屏幕上一飞而过。

“不知好歹,不可想象!”另一个弹幕又飞过。

突然,Alice停下了脚步。

P-2039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她。她放下了手中的购物袋,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P-2039看不清她的脸;她露出了悲哀的神色,好像是哭了,P-2039可以看见她的脸蛋上被荧幕光线照亮的泪痕。她站在大街上,啜泣着,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中央,站在一个低海拔海岛上,仿佛海水即将把她淹没,淹到她下巴上了一样。她的眼泪把她脸上的妆都哭花了,这显得她更加疲惫。她泣不成声,荧幕环绕着她,车流快速经过,她表现出的只有无力感,犹如乔伊斯笔下的伊芙琳。

“我受不了了。”说完,她倒退了几步,然后往身后跑去。

“喂……”P-2039想要对她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消失在了污浊的空气当中。

P-2039独自一人回到了家;那天晚上的超大型直播以一首E小调的欢快乐曲结束了。Alice失踪了。他不安地坐在公寓里踱步;听着墙壁上挂着的古典机械钟的齿轮转动声。他为Alice的下落和安全感到担忧。那天晚上,他独自入睡,不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窥视着窗帘的另一面的灯光,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他们的婚礼上——只是大有不同。他们二人在婚礼上,看起来都很开心,他们拥抱,亲吻,一起跳舞;那一天阳光明媚,他们的家人朋友都到场了,包括他们已经消失在过往时代里的父母;那里有蛋糕和酒水,他的妻子甚至流下了高兴幸福的泪水。

闹钟响起时,P-2039在床上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身旁仍然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

P-2039坐起来,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城市。

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没有改变。(The sun shone, having no alternative, on the nothing new.)塞缪尔·贝克特,《墨菲》。

P-2039起床,给自己做了早餐。随后就一直坐在餐桌旁边,他在等着Alice回来,同时他在思索昨晚做的那个梦。

或许,那个梦是一个事实,是生活所存在的可能之一,他与Alice拥有了幸福的爱情和生活,生命如此美好,世界如此美好,尽管是个梦,它可以成为事实——但不在这个世界。或许这是发生在某个平行世界线上的事情,闯入了P-2039的梦境。伤害是永久性不可逆的;没有医生可以治愈P-2039受过的伤害,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而性取向也是永久性不可逆的;Alice可能会对任何人,不论男女产生好感与欲望,但绝对不会是他,一个软弱而肥胖的男性性无能患者。在这个世界线上,事实已经注定了,他们两个人要度过互相折磨的一生。在P-2039和Alice两个人中,没有人能决定他们的走向;不可抗力因素太多了。

到了下午Alice都没有回来,P-2039不免越来越担心。就在这时,加菲猫跳上了他们公寓的窗台,站在窗台上开始咪咪叫。P-2039看见了加菲猫,于是走过去,打开了窗户,“想不到你竟然能跳这么高。”说着,他去拿了几片小鱼干,放在加菲猫的面前,加菲猫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看着加菲猫,P-2039冒出了一个念头:他要去和加菲猫一起寻找Alice。于是他们就一起出发了,加菲猫跟在P-2039的身后,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大街,寻找着Alice的身影。

他们寻找了Alice经常光临的百货商场,咖啡馆,餐厅,都没有看见她。走出了最后一个商场,离开冷气房回到闷热的空气,P-2039气喘吁吁。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妻子。

“原来你还是在这里。”

P-2039靠在破旧公寓楼的一户公寓的门框上,对孤独地站在阳台上的Alice说道。Alice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男人;夕阳照在她的头发上,把她的头发染成了褐色。她的妆还是花的。P-2039走进公寓,站到她旁边,加菲猫跟在他身后。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P-2039问。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为止一直在这里。”Alice回答。

眼前的景象是一片夕阳下的城市景象。夕阳把天空和城市都变成了桔黄色,萧条感油然而生。

“很美的风景,不是吗?”Alice看着面前的景象,说。

“是啊,”P-2039也说,“怪不得你会看得入迷。”

“想起我们还在管弦乐团里的日子,我们没有结婚,还只是普通朋友,”Alice说着,“那时的我们要比现在轻松快乐的多吧。普通朋友的幸福还远高于夫妇的关系。”

“别提那些事了,求你了。”P-2039笑着说,Alice也笑了。

“你还记得贝多芬的曲子吗?海顿的呢?你还记得它们都怎么吹吗?”

“我都忘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也忘了。”Alice说,收起了她的笑,“我越来越记不得过去发生的事情了。仿佛很多事情不曾存在过——我明明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那样,但我又记不清那件事到底是怎么样的,于是只能凭借我们最普遍的认知去想那件事情——但事实不是那样的。”

“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P-2039说,“我们再也不记得它长什么样,也没有人想回到那个世界去,也没有必要回到那个世界去——但是我们却再也想不起那个世界长什么样了。”

两个同床共枕的人,觉得他们不同床共枕,没有这么近的距离的时候要比现在更好。或者说现在的近距离是因为一条绳子的束缚让他们不得不在一起,而彼此分离的时候觉得快乐是因为他们还有自由选择。

高楼大厦矗立在城市的中央,它们看起来比晚上的轮廓更加清晰,一轮斜阳挂在空中和山边,在白昼的边缘费尽自己的力气来照亮这座城市。一缕青烟漂浮在城市的上空,把这些楼房的黑色背影染上了一层藏青色。这些楼房这么密集,天际线仿佛要把天空和太阳吞噬了一样,它们面无表情,看起来死板而缺乏生机,融入到壮观的夕阳景色当中。天际线的也仿佛是橘红色的一样;而人类就生活在这些天际线的下方,生活在这些摩天大楼撑起来的天空之下——生存。

“这是最后的人类的黄昏。”P-2039和Alice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个人类和一只猫也融入到这片日暮的景观当中。

P-2039坐在厕所的美国标准牌马桶盖上。他驼着背,光着自己的上半身,那比女性还要丰满的胸脯脂肪下垂着,和他肚子上的赘肉挤在一起,头顶上的灯光照的他身上的肥肉好像猪身上的五花肉。

“你走吧。去追寻你自己的幸福。”P-2039垂着脑袋,他的脖子上挤出了几层下巴,他看着站在厕所门口的Alice,对她说道。

“没了我,你怎么办?”Alice反问他。

“不用管我了。你走吧。”P-2039说,“我自己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我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不管。”Alice说,“你不可能就这样的。”

“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了。”P-2039用一种几乎崩溃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Alice漠然地说。

“我觉得我简直是在作恶。”P-2039说,“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耻。你不应该跟我在一起。你是个同性恋者,你是一个如此富有魅力的女人,你如此美丽,你应该跟一个你真正爱的人在一起,一起度过余生。你配得到幸福。但是我——我觉得我简直是在作恶。我通过不公正的方式,在这个制度下,把你据为己有,逼迫你和我在一起。这是不公平的。尽管你并不爱我,但你仍然是我法律名义上的妻子,我在通过你来满足我自己的欲望——虽然我并没有性能力,但是你不该和我在一起,我却利用了不公平的方法让你跟我在一起。我受不了了,我不想作恶。”

“这个世界还会好吗?”P-2039接着说,“我是真的爱你的吗?如果我真的爱你,我宁愿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让你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我每天早上要给你化妆——我们根本不是流放者,我爱的也只是个由我打造的,充满消费主义意味的形象罢了。我爱你,只是爱着一个人工制造的美貌罢了,也许我根本不爱你,不爱这个现实中存在的人,现实中存在着的Alice。而我自己——我们真的能摆脱这个世界吗?像你那天晚上那样奔跑一样?你看看我。我这么胖,我们从一出生就被浸泡在消费社会的洪流里,就算我们看起来与这个世界再怎么格格不入,我们总归是属于它的。我的饮食口味是他们打造构成的,你的潮流消费趣味也是他们打造构成的。我们根本逃不开。就算我们要被一起流放——流放地那里,人们也在那里形成一个小社会存在了,虽然物质不丰富,但他们还有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可是你我到了那里去我们可能在那里生活吗?我们在这里,已经习惯了吃汉堡喝可口可乐,每天去商场逛街喝咖啡喝茶买衣服的生活,如果我们被流放到那里去,我们也许在那里活不过一天,我们会两面不是人,我们在城市的社会格格不入,在流放地也未必会被那里的人所接纳。我们是温室里的花朵,我们从一开始,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走不出来了。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这个城市里,你看着我身上的肥肉越长越多,我的体形越来越失衡。我爱的只是个我自己想象打造的幻觉,而我们也走不出这个世界为我们量身定做的价值观。我的身体,从舌头上的味蕾到肠子里的益生菌都是为他们而打造的,而你,你从小就看着那些电视和杂志长大,告诉你怎么穿衣打扮,怎么化妆,为了达到一个‘更完美的自我’,我们从生理上就走不出来。”

“过去的时代,过去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没有人知道。我对那个世界也没有任何憧憬,我们也没有其他的世界可以供我们选择。我不是人。我不应该在这里。也许你可以看见我……但我是如此空虚。”

两个人陷入了一阵静默。

“那我还可以为你做一些什么吗?”Alice开口,问道。

“把我——送回到过去。”P-2039哽咽着说道,“我们有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三个问题。现在与我们格格不入,而未来,我们不得而知也无法到达,那么——我能穿越的只有过去,回到过去当中,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彻底的超脱于现在。而你——在我回到过去之后,就远远地离去,越远越好,到非洲,到南美,去寻找存在于现在的幸福。”

两个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厕所里的灯光照射在瓷砖上,让厕所里的色调呈现一种诡异的绿色。

“好。我成全你。”

那一天,P-2039躺在客厅的沙发上。Alice把窗帘拉开了,光线射入房内,让整个客厅显得亮堂堂的。她站在P-2039的身旁,背对着光线,俯视着P-2039。

“药水再过40分钟就会起作用。”Alice漠然地说,“到那时,你就会成为一个过往时代的文物。”

P-2039点了点头。Alice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因为她找不到词汇去形容面前的这个可怜男人,丈夫,不,朋友,不——朋友吧。这个和她一起共同生活有些年的朋友,如今准备回到过往的岁月里,实现生命的轮回,成为一具时代的文物。

“答应我,这一切过后你就会离开我,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P-2039说,握住Alice的手;她没有收回。

“我答应你。”她说,掩盖着自己喉咙里的伤感。

“答应我,你会吃下我的肉,喝下我的血,让我成为你身体里的一部分,就像吃猪肉吃牛肉一样。”

“我答应你。”

“最后……我还有个请求。”

“说。”

“让我能亲吻你一下。”

Alice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盼望。随后她在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俯下身子,贴近P-2039逐渐失去生命力的身躯。P-2039亲了一下Alice的额头,Alice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感觉到那丰润的嘴唇按在自己的额头上。那是有温度的一个吻。

随后Alice便抬起了自己的身子,走到一边去。她决定不再跟P-2039说话了。而同时——加菲猫坐在窗外的窗台上,看着窗子里的一切,用它的两只小眼睛看着两个人类。虽然它只是个动物,但是它一直保持的忧郁神情表示它能够理解眼前这两个人类之间发生的这一幕。但人类社会每天要发生多少这样的事情呢?这是它不知道的。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要因为要建设“文明的城市”,而成为要被捕杀的流浪动物呢?它也不知道。但它就那样坐在那里,看着,看着躺在沙发上的P-2039和一旁的Alice。

在一个冬天,那天天上下着小雪,P-2039和Alice来到一处公共墓园;只有Alice进去了墓园里面,站在一个墓碑的前面。寒风萧瑟。Alice在墓碑前插了一支白玫瑰,墓碑上刻着五个字母:Elise。

随后她便离开了墓园。P-2039站在墓园的门口等着她,她走出来后两个人便一起回家。P-2039觉得自己不配站在那里。

2020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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