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文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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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文/林伯奇

图/"No", 2012, Pablo Larraín, Sony Pictures



而现在人民将在战斗中崛起,
用响亮的声音呼喊着:向前进吧!
歌曲《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感谢一位来自四川音乐学院的朋友为这部小说的完成提供的巨大帮助。

Inti-Illimani - El Pueblo Unido Jamas Sera Vencido




智利,圣地亚哥,1972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卡洛。你呢?”

“我叫做胡安·罗德里格斯。叫我老胡安就好。”

“好的,老胡安。”


足球场上,一群孩子正在踢足球,卡洛是这些孩子们当中的一员。这片小小的空地坐落于圣地亚哥的几个居民区之间,被用来做孩子们的游乐场,他们放学后就在这里愉快的玩耍。灿烂的午后艳阳撒在晚春的圣地亚哥,这座伸手就能触摸大海的城市;而从空地上远远就能望见高耸的雪山。一个老人坐在空地旁边的长凳上,戴着墨镜,安静地望着周围的一切,小风吹拂着他白色的大胡子。足球飞了过来,踢到老人的面前,老人站起身,颠了两脚球,踢回到卡洛的手里,随后又回到长凳上安静地坐着。

老胡安是卡洛的对门邻居——这片社区里的人,没有人是不知道老胡安·罗德里格斯的,大家都亲切而尊敬地称呼他“老胡安”,或者是“上校”。他是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称他叫上校不仅仅是因他曾在军中服役,他还去欧洲参加过著名的西班牙内战,为共和国一方作战。他的子女们都在欧洲之类的地方工作,老胡安独自一人住在自己的公寓里,时不时地会有学生来到家中拜访,同他讨论问题。和其他的小老头不一样,老胡安一般都保持着一种说的上是优雅的沉静气度,有时他会笑,尽管须发已经花白,他甚至还能和孩子们一起踢足球。有人说他甚至认识海明威、聂鲁达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人说他的妻子是一个欧洲的绝代佳人,他有可能出现在社区的任何一角,有时是空地游乐场上的长凳,有时是公寓楼下的椅子,抽着烟斗,总之,没有人不喜欢老胡安——在社区里,你再也找不到比老胡安更能诠释“智利精神”的活人了。他是一个活在市里坊间的传奇人物。

夕阳渐下。孩子们逐渐离开空地,老胡安牵着卡洛的手回到公寓,此时卡洛的父母也回到了家中。卡洛的父母非常放心让老胡安照看卡洛,而老胡安也很喜欢卡洛这个孩子。卡洛的一家算是中产阶级,父母在市中心的办公楼里上班,卡洛的父亲就职于一家能源类的国有企业,一家三口生活的还算满足。这个社区普遍居住的是圣地亚哥中下收入阶层的居民,卡洛一家在社区里是少数买得起空调和电视的住户。他们家的对门邻居,就是老胡安。每一个周末的下午,老胡安的公寓里会传出音乐的声音,那大概是老胡安正在拉小提琴,卡洛一家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喝茶,听着老胡安的音乐,很是惬意。在卡洛的记忆里,那些日子是充满阳光的,是自己宝库般的童年里最珍贵的部分。

1972年的智利处在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上。就在世界另一端的越南,那里战火纷飞,成年后的卡洛仍然记得母亲看见报纸上刊载的那张越南战场上的裸体女孩的照片,一整天都在说“圣母在上”的样子,与此同时,尽管家里过的勉勉强强,世界尽头的智利仍然保持着它的本色,与另一个世界分割开来,而卡洛尚能享受着尽头世界里的仅有宁静。

“现在超市里买东西要排队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卡洛的母亲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说道。

“怎么个长法?”卡洛的父亲说。

“每次我去采购些东西,过去也是要排队,整个过程也就半个小时,现在光是排队这一件事情就已经要一个小时了。”

“这种情况不都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了,”卡洛的父亲说,拿起报纸,“不知道总统到底想干什么。家里还有咖啡豆吗?”

“没了。现在超市里没有卖的。面包的架子上都是空空如也的。干的都是什么事啊,唉……”

“可能以后每天回家都会晚一点了,”卡洛的母亲又说,“卡洛要跟老胡安待更长时间了。”

“不如让老胡安教教卡洛些什么呗,”卡洛的父亲不经意地说,“教教他音乐,钢琴或是小提琴之类的。”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卡洛的父亲说,“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你要知道现在咱们在城里专门给卡洛请个钢琴老师要花不少钱呢,也不知道老胡安会什么类型的音乐。他之前好像一直拉的都是小提琴吧。”

“明天可以问问他去。”卡洛的母亲说道。卡洛睁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父母,他找不出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的眼前浮现出老胡安教自己弹钢琴的样子,顿时心里觉得甜滋滋的。那一定会非常愉快的,卡洛随之想到。


一天下午的回家路上,依然是老胡安牵着卡洛的手带他回家。卡洛家的公寓楼下是一家杂货店,而杂货店的旁边放着一架历经多年风吹雨打的旧钢琴。卡洛松开老胡安的手,跑到旧钢琴旁,弹起了一个简单的旋律——“do do sol sol la la sol”——这是著名的儿歌《小星星》。卡洛的手指笨拙地挪动在白色的琴键上,凭借自己对音乐和钢琴的简单了解,弹奏了这首众人皆知的儿歌。

弹完,卡洛便将手从键盘上挪了下来。他看着老胡安的眼睛,没有更多的表情;老胡安则微笑着看着他,随后把右手伸向钢琴键盘。他的大手悬在键盘的上方,顿了一下,随后按下了琴键。不同于卡洛的是,他弹出的旋律与卡洛弹的在同一个和弦上,却呈现出更快的速度,旋律也有所不同——他弹的是莫扎特所作的《小星星变奏曲》的第一变奏。卡洛惊讶地在一旁看着老胡安,因为他不知道在那简单的C大调旋律之后还有一段这样的变奏,更是惊叹于老胡安毫无生疏感的琴技和飞快的节奏。弹完,老胡安也同样看着卡洛,对他微笑。

“我想要学钢琴。”卡洛说道。

“是吗?”老胡安问,“你想要跟我学钢琴?”

“嗯。”卡洛说道。

“我可以教你钢琴。”老胡安说,“但你得答应我,你要好好学。”

“我会的,”卡洛说,“一言为定。”


社区里决定周末要在社区的广场上办一个舞会;他们甚至还从大学邀请了一个管弦乐队,并邀请老胡安担任指挥。尽管现在智利的经济情况不好,社区普遍的平均收入也不是很高;但居民们得知有这样的活动举办还是很开心,纷纷走出家门,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来到社区广场上跳舞。卡洛也在那里;他看着老胡安是怎样走上舞台,站在聚光灯下,微笑着向观众和乐队致意;他的白胡子在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像一团棉花糖;他的指挥棒一挥,乐队便开始了演奏,而广场上的人群也开始跟着节奏舞动起来。那天晚上演奏的第一首曲子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爵士第二舞曲》;卡洛站在一旁看着,舞台上的灯光闪烁在他的眼睛里,随着音乐的节奏,他的心情也逐渐高涨起来,沐浴在广场上的欢乐里。

在每个卡洛放学而他的父母还没有到家的下午,老胡安就在公寓楼下的钢琴上教他弹钢琴。卡洛识谱,但老胡安帮助他提高了一下;他们首先会先从哈农、车尔尼等人的练习曲目开始,训练卡洛的手指,然后练肖邦的曲子,再然后演奏一些像是贝多芬、J·S·巴赫这些作曲家的曲子。路人看见了他们,还以为他们是祖孙关系;卡洛的进步速度很快,在他开始跟老胡安学琴的四、五个月后,他就可以流利地弹出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简易版全曲的一半了。

按照传记里的叙述,相比起在暴力与愚蠢下接受音乐教育的路德维希·范,作为少年钢琴家的标准培养发展目标的莫扎特在一个很早的年龄里就表现出了对音乐的极大兴趣;因为他热爱音乐,他的所有身心都与音乐绑在了一起,他不需要皮鞭和戒尺来督促他就能用手指与琴键共舞,学习音乐对他不是痛苦,充满无奈而是充满快乐的事情,因此,莫扎特成为了那个大音乐家——而卡洛也是如此。或者说,是跟着老胡安,有老胡安对他的耐心指导,与老胡安的相处让卡洛感到快乐。后来慢慢地,即使老胡安不在,卡洛也会在楼下弹钢琴。


音乐老师有些苦恼无奈地走向音乐教室。他打开教师门的那个瞬间,却被震住了:往日里打了上课铃也安静不下来,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现在却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而钢琴处坐着一个孩子,那就是卡洛。他正坐在钢琴前,卖力地弹奏着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很稚嫩,音乐老师如是想到,他的力度和节奏并不完美,显得非常生硬和稚嫩……但这个孩子他什么时候学会钢琴的?他从来没表现出过这样的才能。真不容易。

“卡洛,你在干什么?”音乐老师问道。

卡洛停下了弹奏。“我在弹钢琴。”他如是说。

“真厉害,”老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其他的孩子,“可是现在我们要开始上课了。请你先坐回座位。”

自此,卡洛变成了社区里远近闻名的琴童。


“老胡安,你能跟我讲讲拿破仑的故事吗?”

“我记得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

“不,你没有。”卡洛摇了摇老胡安的手臂。

“不,我记得我讲过了。”老胡安说,“不如我给你讲讲朱塞佩·加里波第的故事吧。”

“他是谁?”

“他是一个意大利的英雄,在我心目中呢,他比拿破仑要伟大。”

“怎么个伟大法?”

“他的一生都在致力于为自己的祖国——不,是自己祖国的人民的福祉战斗。你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欧洲还在被一群昏庸无能、暴虐无道的君王们统治着,意大利人民苦不堪言;而他作为一个热爱人民与国家的志士,参与了解放人民的起义——不过他失败了。但他并没有到此为止。他离开了欧洲,来到了南美,参与到南美人民的解放斗争当中。在美洲他积累了许多斗争经验,是南美人民的朋友;后来他回到了意大利,带领他的军队进行了‘千人远征’计划,消灭了当地的贵族,促成了意大利的统一,结束了人民在蒙昧与痛苦中的生活。晚年时他还表达了自己对巴黎公社的支持。他是一个意大利爱国者,一个真正热爱自己的国家与人民的人,也同时是世界的英雄。啊……”

两人说着,走到了公寓下。楼下的杂货店里排着一列队伍——他们是购买蔬菜的居民;几个妇女的胸前别着白手帕。老胡安领着卡洛,两人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

“你得记住,卡洛,”老胡安说道,“我们今天所遇到的一切都将会过去,不论是苦难还是什么的。人类永存。自由永存。”

卡洛看着老胡安的眼睛和白胡子,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觉得苦吗,卡洛?现在的生活?”老胡安问。

“不。”卡洛回答,“我觉得现在的每一天都很开心,因为有您,罗德里格斯先生教我钢琴。我喜欢音乐。”

“那就好——不过你还是叫我老胡安好一些。”

老胡安从包里拿出乐谱,翻开,教卡洛弹起了《欢乐颂》——或者叫《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那些排队的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钢琴;老胡安对他们报以微笑致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1973年的年中。一个冬日的早晨,正当卡洛准备去上学的时候,突然接到了通知:学校停课了。相比起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一天显得还算宁静,道路上仍然有汽车行驶。卡洛走到街上去,看到了一列装甲车和坦克在街上行进,朝圣地亚哥市中心的方向开去。这是卡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他站在街角,看起来是那么茫然,不知所措。其他的路人见状,也急忙推着自行车跑过——看样子,一定是有大事情发生了。

楼下杂货店的排队队伍的长度没有变短;反而变得更长。人们常常在自家的阳台上,定时敲打自己的锅碗瓢盆。

“老胡安,”卡洛问,“现在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老胡安微笑着说,“只是这个世界上的日常变化罢了。”

“那是什么?”卡洛又问。

“卡洛,在《圣经》上有过这样一段故事。”老胡安说着,“那些昔日在耶路撒冷城门口迎接着耶稣的人,最后他们把耶稣送上了十字架,还在街道的两侧朝他投掷臭鸡蛋和烂菜叶,写上‘犹太人的王’来表达对他的嘲笑。但是耶稣在断气前却恳求上帝,要上帝赦免这些人的罪;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

“孩子,我们当今的世界里是没有耶稣的。”老胡安说,“我们的领导者们也一样;他们喜欢把自己比为耶稣,不论是作为救世主的耶稣还是作为解放者的耶稣。但他们都不是耶稣——是的,我去过欧洲,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并为人民阵线一方作战,但我也不能完全认同萨尔瓦多·阿连德的很多观点,他有很多的错误,恕我这样说。但在他当选总统的时候,我也选择了支持他,这是我作为一个公民的责任。我是智利共和国公民胡安·罗德里格斯。他不是一个建筑师……但他已经在我们的人民心中撒下了种子,那是未来的种子,是善良美好的种子。或许未来的人们在评价他的时候会与今日大不相同;我仍然坚信相信这条道路是正确的,我不曾后悔我做过的选择,不论是参加了国际纵队还是支持了阿连德。孩子,未来的世界是属于你们的。萨尔瓦多·阿连德仍然在履行他作为总统的责任,虽然他并不算是一个成功的领导者,但我们仍然要坚守我们公民的责任……公民的责任。总统不是耶稣,但我们是公民;至少,他仍然是我们公民用公民的责任决定的总统,而不是一个独夫民贼。智利的明天会更好,智利拥有光明的未来……我对智利,我的家,非常有信心。好了,卡洛,今天的课程可能要改一改,我想要教你一首新曲子。”

“什么曲子呢?”

“这是一首民谣,它的名字叫《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好的,那你教我吧。”卡洛说。

老胡安拿出了乐谱。乐谱是用钢笔手写在几张A4打印用白纸上的,在五线谱的下方写着这首歌的歌词唱法。

起来,歌唱!我们走向胜利。团结之旗已经在前进!你也来吧,和我们一起前进……

老胡安细心地教着卡洛弹这首听起来比较简单的歌曲。这首曲子原本是用F大调的和弦谱成的;但老胡安把它改成了C大调让卡洛弹奏。一个星期后,卡洛学会了这首曲子。

在寒冬到初春的这个时期里,老胡安则教了卡洛一些肖邦的练习曲,到了周末,他们会一起踢足球,老胡安还会给卡洛买糖吃。


智利,圣地亚哥,1973年9月11日。


圣地亚哥的初春显得并不平静。

从那一天清晨卡洛睁开眼睛开始,就能听见直升机盘旋在上空的声音。那一天,学校停课,卡洛的父母也没有去上班,没有一个孩子出门,家里门窗紧闭,拉上窗帘。窗外的炮声和枪声此起彼伏,爆炸声更是没有停歇。电视和电台都停播了;卡洛一家人就坐在公寓里,没有别的事情。卡洛提出想到隔壁家找老胡安,被父母严厉拒绝了——今天谁都不能走出房门。卡洛走到窗前想看一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了一队大兵在列队行进,随后被父亲带离窗边,父亲害怕子弹会打碎玻璃,造成受伤。整个上午,圣地亚哥笼罩在一片内战的气息当中,市中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炸弹爆炸声让这个小小公寓的小小家庭里始终处在不安当中。到了上午十点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广播电台可以听见了——那是“麦哲伦广播电台”。

广播信号非常不好,但是可以听出来喇叭里传出的是总统的声音。

“……他们有力量,他们可以压倒我们,但社会的进步不会因为犯罪而停止。历史是属于我们的,人民创造历史,我祖国的劳动者们……我将用生命为代价支付我对人民的忠诚……”

很快,电台信号便被中断了。卡洛一家又陷入到资讯的荒原和无限的寂静里。

到了当日下午四点左右,枪声开始消停了下来。这场发生在智利首都的战斗结束了;但卡洛家的门窗依然紧闭。

当日晚上,卡洛的父母打开了收音机——现在电台开始恢复运作了。收音机里传来的不是总统的声音,而是一个听起来冷冰冰的声音,说着卡洛听不懂的话语。卡洛的父母坐在餐桌旁的桌椅上听着,神色凝重。


停课的状态持续了有一段时间。等到学校恢复上课的时候,卡洛的父亲决定亲自送他去上学。那天清晨,卡洛没有看见老胡安。他们穿过街道向学校的方向走去,看见一具尸体躺在地上。时间很早,看样子这人是半夜死掉的。路人们用报纸把死者的尸体盖了起来,但是还是可以看见他散落在地上的断臂残肢。

卡洛的父亲捂住了他的眼睛,绕开了这条路,但卡洛还是看见了那一幕。


城市的秩序正在慢慢恢复;只是相比起以前,街上多了一种人,荷枪实弹的大兵和宪兵代替了警察在街上巡逻。

卡洛坐在自己家里,听见了军靴敲打在楼下走廊的地面的声音。军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步步走上楼梯,最终走到了卡洛的这一层,敲打着房门。

那是老胡安的房门。

卡洛打开了房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老胡安打开了房门,大兵们跟他说了些什么,随后要把他带走。老胡安出了门,锁上,大兵们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带了出去。

“老胡安!”卡洛跑出了房门,朝老胡安喊了一声。

老胡安转过头来,士兵们也看向老胡安看过去的方向。“你先回家吧,卡洛。”老胡安对他说道。

但卡洛还是跟了上去,跟在老胡安和士兵们的身后。他看着士兵们把老胡安押上了一辆装着绿色顶棚的大卡车;大卡车里还装着其他的人。

大卡车扬长而去。卡洛站在公寓楼下,静静地看着大卡车开走;而老胡安也看见了他,再一次对卡洛露出那标志性的微笑。卡洛一直站着,直到大卡车彻底消失在远处的斜阳里。


老胡安没有再回来,也没有人再看见过他。

而卡洛每天就坐在杂货店旁边的那架旧钢琴上,等着老胡安归来。他仿佛能看见老胡安回来的情景:那辆带走了老胡安的大卡车开到了家门口,老胡安从大卡车上走下来,和士兵们握手,抱住卡洛,继续教他弹钢琴。

可是老胡安再也不会回来了。

卡洛坐在旧钢琴上,看着黑白相间的琴键发呆。他突然想起那首老胡安教给过他的歌曲,《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他打开了琴盖,按下第一个琴键A键。然后是D键,空一拍,再然后是D键和F键。他开始独自弹起了这首老胡安教给过他的歌曲,奏起了一首连贯的旋律;他现在没有琴谱,但他依靠着记忆,复制着老胡安的旋律——就好像老胡安就坐在他的旁边教他一样。

就在这时,街角的一个穿着Polo衫的男人突然像是触电了一样,被卡洛的琴声惊到了,随后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揪起卡洛的耳朵,把他拉到一边去。

“混账小孩……”他揪起卡洛的领子,打了他两耳光,“你怎么敢……光天化日地……”

“我……我……”卡洛被吓哭了,支支吾吾地说。

“说!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的?!是谁教你的?好大的胆子……”

“没有……没有人……我是在公园里听见有人吹口琴,吹这首歌,我就学会了……”卡洛没敢说是老胡安教给他的。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男人继续逼问他。

“我怎么知道?”卡洛说,“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他妈的,现在的混账小孩,父母不管好让他们到处跑。”男人说,“你父母呢?”

“他们还没有下班。”

“那我们就等到你父母下班了我再放你走。”


当卡洛的父亲提着公文包回到公寓楼下,看见自己的儿子跟一个陌生,气场上有些凶狠的男人站在一起时,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抱着歉意的笑容,走上前去,“真不好意思,我儿子麻烦您了。”他对男人说。

“你的儿子闯的祸可不是小麻烦,而是大麻烦。”男人不改声色,对卡洛的父亲说,“他在公共场所里,对,就是那儿,”他指向旧钢琴,“演奏了一首不久前被宣布为禁曲的歌曲。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啊……那还真是非常麻烦,对不起。”卡洛的父亲依然在赔礼道歉。

“鉴于他只是个孩子,也不追究什么了,”男人说着,“如果是个成年人这么做,那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希望你管教好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留意他在跟什么样的人来往。”

卡洛的父亲把卡洛领回家去。

“卡洛,”卡洛的父亲说,“把老胡安忘掉吧。”

“为什么?”卡洛问,“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去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所以,把他忘了吧,他教给你的东西也忘了吧——你要是还想学音乐,我可以给你请专门的钢琴老师。”

卡洛没有说话。


后来,楼下杂货店旁边的旧钢琴和老胡安一样消失了。社区里也再也没有舞会举办了,老胡安的房子也被清空,有新的住户入住了。

卡洛父亲工作的企业也发生了变化。企业改变了性质,从原本的国企变成了私营企业,股权被卖给了一家美国公司,公司进行了大裁员——但卡洛的父亲得以留了下来,还升了职涨了工资。卡洛一家即将搬出这个小公寓,卡洛的父亲已经买了新的房子,是一个独栋住宅,坐落在一个环境相当不错的居民区里。

搬家的那一天,周围的孩子们都来围观。卡洛坐上自家的小汽车,看着那些孩子,他们都是工薪家庭出身,脸蛋黑黑的;汽车开出了社区,他们目送着卡洛的离开,卡洛看着自己离那些孩子越来越远。

后来,卡洛向父亲提出继续学习钢琴的事情。父亲同意了,并为他请了钢琴老师。音乐家的种子已经在卡洛的心里生根发芽。





法国,巴黎,1988年。


当卡洛的手指重重落在最后一个琴键上,松开,放下来的时候,整个会堂先是陷入了寂静,然后是掌声雷动。就在刚刚,他完成了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他站起身来,向观众们鞠躬,然后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这里是巴黎国立高等音乐舞蹈学院的大会堂,学院钢琴大赛的现场。上一届卡洛前来参加时,他只拿到了三等奖;而这次他则拿到了一等奖。这可能是选曲的缘故——卡洛想道,没有比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更能证明自己的实力的了——他练习这首曲子用了整整十年时间,从分开弹左手旋律和右手旋律到如今以非常流利的节奏弹了下来;没有几个人会自信到选这首曲子当比赛的曲子。

走回休息室,卡洛脱下燕尾服换上便装,用毛巾擦了擦汗,把奖杯放进公文包里,走出了休息室。“卡洛!我真为你感到骄傲。”背后有人对卡洛说道。卡洛转过身来看,是他的指导老师:皮埃尔教授。

“谢谢您,皮埃尔教授,是您的指导让我的技艺进步的这么快。”卡洛跟皮埃尔教授寒暄道。

“我仿佛看见了新一代的克劳迪奥·阿劳(Claudio Arrau)。”皮埃尔教授说,“前途无量啊,卡洛。你是我见过极少数能在大学时就能把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给弹下来的学生。我想把你推荐到维也纳音乐艺术学院或者是萨尔茨堡音乐学院深造。真是天选之才,卡洛。”

“不敢当。”

“我晚上还要与包括小泽先生在内的几位日本客人共进晚餐。再见,卡洛。”皮埃尔教授说,然后便匆匆离开会堂了。

年初的巴黎,空气凝结在7摄氏度左右的低温中;此时一万公里外的故乡正是盛夏时节。与圣地亚哥那如黄金般的阳光不同,处在温带海洋性气候带的巴黎的天气往往令人感到阴沉和忧郁。在1974年后的15年间,卡洛一直在持续地学习钢琴,考取了巴黎音乐学院的全额奖学金,来到欧洲继续他的音乐道路。就像皮埃尔教授夸赞他是新一代的克劳迪奥·阿劳,在巴黎,他获得了一切。作为巴黎音乐学院里最有名的学员之一,这个走出了南美大陆,跨过大洋,来到欧洲学习音乐的青年在欧洲成为了一个“音乐奇迹”。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钢琴家。

让·饶勒斯大道上寒风萧瑟,卡洛不得不立起自己的大衣领子,提了提自己的领带,走进温暖的地铁站,钻进5号线地铁列车。地铁里有很多人;身旁的一个青少年的耳机里正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舞曲,卡洛拿出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最终卡洛在巴士底广场站下车。他的公寓位于巴士底广场旁的圣安托万路上的一栋小楼里。望着那由路易·菲利普一世建起的七月圆柱、歌剧院和琳琅满目的商店,很难想象这里在两百年前就是法国大革命的主战场;昔日的军事堡垒和监狱已经荡然无存,仅仅留下了一个纪念柱代表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无限的未来作为对未来人们的馈赠。卡洛走出了巴士底地铁站,看见几个人站在广场上——他们挥舞着智利的国旗,手持着萨尔瓦多·阿连德的肖像和反对军事当局的标语,一个人拿着喇叭,用带口音的法语大声地控诉着奥古斯特·皮诺切特将军的行为。

卡洛,以及其他几个好事的巴黎市民站在这几个人的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的宣传。大概是懂音乐的人相遇都会产生共鸣,卡洛与这些人其中的吉他手对上了视线——吉他手也意识到卡洛是来自故乡的人,等拿喇叭的人说完后,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吉他手弹起了歌曲。他们唱起了《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我们祖国正在锻造团结,从北到南正在被动员起来,从盐场到火热的矿洞,南方森林都团结在战斗与劳动中……”

多年以后,再听见这个曲调,卡洛仍然会想起那个老胡安教他弹这首曲子的下午。距离1973年过去已经有15年的光阴了,而卡洛从来没有放弃过音乐;培养了他对音乐的兴趣的,正是老胡安。没有老胡安就没有今日的卡洛,可以这么说;老胡安也消失有15年了。之所以说是消失,是因为没有人再在那个下午之后再见到他,但又没有他已经去世的证据,大概这就是所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意思。

然而现在卡洛听见这一首歌,他只想快点逃开。那潮水般的记忆向他的意识袭来,他为之感到难过。这是他多少年没有再听见这首歌了?5年?10年?虽然时不时地这首歌的旋律还会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但在这样一个地方,听见自己的同胞重新唱起这首歌,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喜悦还是忧伤。忧伤是为着老胡安——他,奥古斯特·皮诺切特,带走了老胡安,这个曾在卡洛的童年给他带来过快乐的老人,一个生活在基层世界里的传奇人物;喜悦是为着智利仍有希望。卡洛匆匆离去,往公寓的方向走。记忆的潮水过于凶猛,在他的脑海里像是一股海啸,他接挡不住,只能从中逃开,远离那刺伤自己的碎片般的浪花。


“干杯!”

回到公寓,房东和几名室友拿出了存在冰箱里的波尔多美酒,开瓶,庆祝卡洛拿了钢琴大赛一等奖;房东也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住在这栋公寓的也都是一群学生,他们中有法国本地的学生,也有来自西班牙、意大利、德国的留学生,卡洛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南美人;有工程师,画家,会计师,科学家和心理咨询师,而卡洛是他们当中唯一的音乐家。他们都非常喜欢卡洛;房东把自己的钢琴借给卡洛弹奏,当他们到了休息日或巴黎阳光明媚的时候,卡洛便会坐在钢琴前弹一首爵士纯音乐曲(他不仅仅学习古典音乐),一屋子人便可以喝上一下午的茶,聊聊天。

这让卡洛想起老胡安在的童年时光,那些他和父母听老胡安拉小提琴的快乐时光;这可能就是尼采说的命运的轮回。

“卡洛真是厉害,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竟然拿了国立音乐学院的比赛大奖。”房东说,“今天要好好庆祝一下。”

“小奖项而已,”卡洛还是谦虚地说,“还不是什么国际级别的大奖。”

“你说呢,克劳德·德彪西,”一个西班牙人说道,“你简直能超越聂鲁达成为智利的新国宝。”

大家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房客打开了电视,正是新闻时间。

“法新社圣地亚哥消息。今日,由智利基督教民主党、智利社会党等数个组织发起成立NO政党联盟,应对今年即将举行的大选。NO政党联盟是一个跨派别、跨立场的政党联盟,其宗旨在于反对于1973年政变中上台的现任总统奥古斯特·皮诺切特将军继续连任,根据其于1980年制定的智利宪法中规定的法律程序,总统的任期为8年,8年后由三军各自的指挥官与国家宪兵指挥官共同提名总统候选人。皮诺切特在位执政已有15年之久,他于去年同意了智利国内组织……”

“嘿,卡洛,”一个法国学生说,“看,你的老家。”

卡洛听见了电视新闻的声音和室友的呼唤,也凑到电视前看。透过无线电波,他几乎能闻到大西洋的咸腥海水味——他已有多年没有回家了,即使是过去不久的圣诞节假期他也没有回家。并不是他和那些他在巴士底广场上遇见的同胞一样不被允许回家,而是自己并不愿意回去。沐浴在闪耀的蓝白红三色旗下,他的肉体已经逐渐适应了巴黎的气候——至少,在巴士底广场的街道上还开着大大小小的酒吧、咖啡馆和迪斯科舞厅,从下午开始开张,一直营业到凌晨四五点,而在地球另一角的圣地亚哥这种事是几乎不可能想象的。过了晚上十点上街,吃不了兜着走。

卡洛逐渐地被法兰西化了,他在欧洲获得了一切——然而这条新闻又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万里外的故乡。

“你会回家吗?”法国学生问他,“参加这场大选。73年的时候,你也在吧。”

“啊,我还没有想好,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了,难以置信。”卡洛支支吾吾地说,随后表现出一些不耐烦,“我们可以不聊这个吗?73年对于我们智利人来说是非常沉重的一年,我难以用言语描述它,我也不想提起它。可以吗?”

“唔……好吧。可以理解你的感受。68年的巴黎那时,我还穿着尿布呢。”

电视新闻的话题从智利转向了即将举办夏季奥运会的韩国;卡洛也不愿再提起那些往事,走到钢琴前,自顾自地弹起了肖邦的《降E大调第二小夜曲》,心里敲打着行板12/8拍的节奏,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电视新闻里出来。那一天晚上,卡洛也早早地睡去,说是自己这一天比赛觉得很累,想早点休息。


第二天早上,卡洛来到楼下的咖啡馆,想要买一杯咖啡带在路上喝。咖啡馆的老板看到卡洛便面露微笑,给他倒上一杯黑咖啡。咖啡馆里有很多人正在高声攀谈着,他们用的都是西班牙语——不用问,他们聊的都是跟智利有关的事情。

“真是难以置信,”一个讲话带着墨西哥口音的人说道,“当年那么强硬发动政变的奥古斯特·皮诺切特,现在居然服软,允许搞投票了!真是难以置信。太不可思议了!”

“得了吧,”另一个人说道,这个人说的话是智利口音的,“我经历过萨尔瓦多·阿连德的时代,那可真的不是个日子。不管怎样,我倒宁愿皮诺切特继续干下去!起码不会有人想玩火自焚。”

“谁知道呢,”另一个人说话了,他的口音是加泰罗尼亚的口音,“恐怕和西班牙一样,佛朗哥不死,西班牙永远看不到明天——智利也一样。”

卡洛看着他们,没有说什么,他接过了老板递给他的咖啡,随后便走出咖啡馆。在巴黎的寒风里,这杯滚烫的咖啡与室外的气温进行了中和,卡洛用它来暖自己的手。他走过巴士底广场——又是昨天的那一群人,站在七月圆柱下,挥舞着智利国旗。他们唱起了《我们必胜》(Venceremos)。

来到了音乐学院,卡洛走进了钢琴练习室,打开琴盖,拿出琴谱,开始一天的练习。


《练习曲作品10第12号C小调革命练习曲》,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2/2拍,火热的快板。

卡洛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把手指重重地按在琴键上。

开头就是一段从高音音阶倾泻而下的紧张高速旋律,卡洛的两只手的手指,不论是左手还是右手,都在以航天飞机般的速度攀登在琴键上。卡洛的大小脑都在高速运转着,平衡着两只手的速度,当两只手逐渐攀爬到会合点的时候,他又把右手放回了高音琴键,有力地弹奏着这个被标记为“火热的快板”的钢琴练习曲。

突然,卡洛停了下来——一个音符很明显不符合整体的旋律和和弦——他错音了。他把手指从钢琴键盘上放下来,喝了一口水,然后从乐曲的开头重新弹起。

作为向亚瑟·鲁宾斯坦和阿尔图洛·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这样子的世界顶级音乐大师为追随目标的钢琴学习者,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看着他们的演奏录音和录像带,卡洛无法容忍自己居然犯这样的低级错误。错音、漏音,这对一个专业钢琴师来说是绝对禁忌的低级错误——任何一个还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的人去弹奏肖邦、李斯特、柴可夫斯基的乐曲,那简直是对上述三位大师的侮辱和一种自不量力的表现。艺术家多半是完美主义者。

不过谁都是人,鲁宾斯坦和拉赫玛尼诺夫也有犯错的时候,多加练习就是了,卡洛这样安慰自己道。他重头弹起了这首《革命练习曲》——这次又是错音而且在一个小节上还慢了半拍——他忘记了一个音符琴键的具体位置——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琴艺不佳的、生疏的初学者蠢货——卡洛不快地将手用力砸在琴键上,随后从座椅上站起来,来回在练习室里踱步。

练习室里的日本雅马哈钢琴时常会有人来维护,故刚刚那砸下去的清脆声音让他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点——起码不是那种年久失修的老钢琴砸下去的沉闷声音,那只会让他觉得更加不爽。他又突然为自己刚刚的任性行为感到后悔——作为一个钢琴师,这样子发泄自己的情绪,把气撒在钢琴上,着实是一件有失修养甚至是缺乏职业道德的行为。他走到窗前,靠在窗框上,看着那些走进教学楼去学习理论课程的学生。他们中有小提琴手,有小号手,有圆号手,有鼓手。卡洛看着他们,神情忧郁,一言不发。

关于老胡安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向卡洛的意识发起冲击,这让他无法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琴键上。老胡安是死是活,去了哪里,一直是笼罩在卡洛的人生里的未解之谜。是老胡安启蒙了他的音乐生涯,老胡安是他的伯乐。没有老胡安对他的点拨,他绝对走不到这一天。然而如今一切关于从智利传过来的新闻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关于故乡的一切,老胡安的存在从没像现在这般那样强烈;如果这一切都是上天预定好的事情,卡洛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是想向自己传达什么信息。

这就是尼采提到的命运的轮回。

卡洛想起了曾经在音乐历史课上教授讲到《革命练习曲》的来源。当时的肖邦身在奥地利的维也纳,得知了祖国波兰发生了反抗沙皇俄国暴政的革命,想要回到华沙,却又在回程的火车上得知起义失败。悲痛的他为了倾诉自己心中的痛苦与不甘心,便写下了这首《革命练习曲》,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悲伤。肖邦是这样地热爱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这样一个享誉盛名的音乐家,他愿意回到自己的祖国,并成为起义中的一个鼓手,将自己的同胞从锁链中解脱出来。

卡洛走回到钢琴前,坐下来,又喝了口水,重新弹起钢琴。


“智利,幸福即将来临!”

巴黎终于迎来了她的春天。坐在咖啡馆里,卡洛和公寓里其他讲西班牙语的室友们在一起喝咖啡。咖啡馆的电视机里,放起了NO阵营的广告片。广告片的色彩缤纷靓丽,让人感受到一种年轻的活力,里面出现了少年少女们唱歌跳舞,人们愉快地工作生活的场景。广告片的配乐也是非常轻松愉快的乐曲,就像是其他商业广告的广告歌,朗朗上口,卡洛肯定一个安第斯山区的农民听了也会哼出这个曲调。

“这是一个智利人,他有他自己的梦想。”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智利宪兵正在用胶棍殴打一个智利反对者的照片,圆圈圈住了示威者的脸,“这也是一个智利人,他也有他自己的梦想。”随后圆圈又圈住了防暴宪兵的脸。“如果我们拥有德莫克拉西,那么这样的事就不会再发生。请投NO阵营。”

“佛朗哥死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突然就听说大元帅一命呜呼了。”一个坐在卡洛对面的西班牙人说道,“当时我们都痛哭流涕的。现在想想,真他妈蠢。”然后又说,“你得好好想想,卡洛。”

“再看吧,我还没想好。”卡洛说,喝了口咖啡,“回去一趟也不是那么容易。”

咖啡馆的吧台依然坐着两个人就智利的话题在争论。“我的发小,直接凭空消失,人间蒸发了。你叫我怎么接受得了?那些在圣地亚哥体育场里死掉的人该怎么算?智利还有没有未来?”一个人大声说道。

“对不起,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另一个人也气势汹汹地说,“但如果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的话,就不至于落入到这种境地里!是奥古斯特·皮诺切特给智利带来了未来,否则智利将会走向灭亡!难道你信得过俄国佬么?我明白你爱智利——但难道将军不正是智利的荣耀与光辉么?我今天的生活都是得益于皮诺切特的政策——阿连德简直是一个卖国贼。不热爱将军,不拥护将军,就是背叛智利。”

“我不想再跟你进行这些无聊的争论了,”一人说道,“再会。”说完便走出了咖啡馆。

卡洛看着他们,默不作声。他站起身来,跟咖啡馆的乐队领班说了几句,乐队领班点了点头,随后卡洛坐在咖啡馆里的卡西欧电子琴前,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弹奏起了《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整个咖啡馆突然安静下来,静静地观看着卡洛的表演。随后其他的乐队成员加入了卡洛的行列,先是鼓手,然后是吉他手和小号手,最后他们一起奏起这首智利民谣。再然后,咖啡馆里讲西班牙语的顾客们合唱起了这首歌。

“……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当卡洛弹完最后一个音符,鼓手连续敲打起钹盘时,所有顾客起立,为卡洛和乐队鼓掌。卡洛看着大家,心却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他多久没有弹起这首曲子了?很多年了吧,自从1973年之后就再也没弹过了,但他倒是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记着这首曲子的乐谱。随后他又坐下来,为咖啡馆里顾客弹起了一首爵士钢琴曲。

卡洛作为音乐家的基因建立在这首《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的基础上。


“卡洛!”巴黎国立高级音乐学院的课室里,卡洛刚刚上完一堂钢琴作曲理论课。皮埃尔教授叫住了他,“最近怎样?”

“我很好,教授。”卡洛说,“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我把你推荐给了维也纳音乐表演艺术大学,也就是MDW。”皮埃尔教授说,“在你之前的演出和钢琴比赛里,也有来自那里的评委和观众。他们对你的演出印象深刻,因此他们非常欢迎你到那里去学习——说不定你还在那里见到克劳迪奥·阿劳。你们肯定会有很多话要讲的。所以的话……今年秋天,我想让你去维也纳交流进修一段时间,这会对你很有好处的。”

“今年秋天啊……”卡洛说,然后他想起——1988年10月5日,大选。“让我考虑下,决定下时间吧。”他说。

“一定得去啊,卡洛。”皮埃尔教授看出了卡洛的犹豫,把信件塞在他手里,“我相信你的才华,你在未来必定会大有发展。维也纳必定会成为你的音乐人生的重要一步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离去了。


卡洛坐在音乐学院里的一个长椅上。相比较而言,巴黎的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了。新叶的绿色覆盖了整个大学校园,微风吹拂——这一切越来越像那些圣地亚哥的下午。

回家,还是去维也纳?

一个穿着大衣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也坐在长椅上。卡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季节还会有人穿这么厚的大衣的。他抬起头来,这个中年男人留着大胡子,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卡洛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应该是在学校里看到的某本书或杂志,讲的大概是“新智利歌曲”运动,这张脸印在那上面,名字应该是塞尔吉奥·奥特嘉——这个名字也在哪里见过——老胡安的那张《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的乐谱上写着“曲:塞尔吉奥·奥特嘉”。

“你好,年轻人。”中年男人笑了笑,对卡洛用西班牙语说道。

“您就是……塞尔吉奥·奥特嘉吗?”

“我是谁这并不重要。”中年男人又说,“重要的是那首曲子。我想知道你是在哪里知道我的音乐的呢?”

“音乐?”

“你是弹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拿了一等奖的那位。”中年男人说,“以及那天下午的咖啡馆,你是键盘手。”

“您也在那里吗?”

“是的。”

“谢谢您聆听。”

“不过回到我们之前的话题,”中年男人又说,“我想知道你是在哪里知道我的音乐的?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公开发行演奏的版本说多说少都会有些修改,钢琴界演奏用的是弗雷德里克·热夫斯基的改写变奏版本,但你弹的音乐和我的原始乐谱几乎完全重合。”

“是吗?”卡洛说,“真是荣幸。”

“看来,我们之间一定有一位共同朋友了。”中年男人说。

“在我小时候,我生活在圣地亚哥。”卡洛说,“有一位老人教会了我这首曲子。”

“老人?”

“我叫他老胡安,他的名字是胡安·罗德里格斯,是一名上校,曾在智利大学任教。”

“原来是罗德里格斯上校,我认识他。”中年男人说,“我写出了谱稿后,给他看了,他把乐谱照抄了下来。他现在还好吗?我们很多年没见了。”

“和很多人一样,他失踪了。”卡洛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真是可惜。”中年男人说,“我73年之后就来到了法国。现在在巴黎郊区的音乐学院里教授作曲,从那时候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随后他又问,“你要回国吗?”

“回国?”

“参加投票。”

“我还没有想好。”卡洛说,“我决定不来。很多时候我觉得,既然我成为一名钢琴家,那就相当于我已经有了一技之长,那么我应该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创作和艺术里,而不应被这类事情卷入得太深。我在欧洲有了一切,欧洲给了我发展的天地,我完完全全可以融入到欧洲去,在欧洲定居下来。但是是老胡安教了我音乐,而老胡安热爱着智利。是智利养育了我成长。但……公投?皮诺切特要搞一场公民选举来让自己输,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这怎么可能呢?”

“哈哈,大概是这样吧。”中年男人说道,“不过你想过把老胡安找回来吗?”

“找回来?”

“对,找回来。找回失踪的老胡安。”

“怎么找?”

“答案你清楚的。”中年男人说,“去把老胡安找回来吧。”说完他便站起身,走开了。卡洛看着他离开。


“……不尊重你的财产。不尊重你的未来。也不尊重你的安全。当你投票时,想想你会失去的东西。想想你最珍惜的。想想你所爱的人。”

“……他们原本声称这会是一场和平集会,结果暴力袭击了我坐的公交车,扔石头扔燃烧瓶……看看我!烧伤这么严重!……”

“支持智利人民的好将军——奥古斯特·皮诺切特!请投,‘是’!”

咖啡馆的电视机里又一如既往地放着智利的电视节目——虽然老板不太愿意再这样干了,再放这类电视节目又增加了店内顾客吵架的频率,可是那些智利侨民就喜欢看这些国内的消息。现在放着的是支持奥古斯特·皮诺切特的“是”阵营的广告片——电视机里,一辆推土机碾碎了一个台灯,一个购物车,一台电视机,接着要碾碎一个坐在推土机前玩耍的小女孩。

“你去过安第斯山脉吗?”一个人大声地说,“你去真的体验过农民和矿工的生活吗?你只是凭着你的一厢情愿来建设你所谓的理想社会——得了吧!你根本不了解智利的底层社会,你什么都不懂。我正是靠着皮诺切特将军的经济政策才有了富裕的生活,我的祖籍在爱尔兰,我的祖祖辈辈都在开垦安第斯山脉,你懂什么?难道将军的经济政策不好吗,他没有帮到智利人民吗?文人什么都干不了!依我看,就是将军做的还不够,他还能再狠一点,来惩罚叛徒,纠正智利的走向,让这个国家走向繁荣和稳定,这是他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最大的礼物……”

“我无话可说了,”另一个人说,“如果这就是你给一个杀人犯辩护的理由的话。你们这些强盗!圣地亚哥郊区的那些棚户区,整个南美洲还有比那里更悲惨的吗?你不要告诉我这也很正常,你简直是个恶魔,下地狱吧!”


“房东先生,”卡洛走到餐桌旁,对自己的房东说,“我可以跟您聊聊吗?”

“你尽管说,卡洛,”房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我在听。”

“我可能过段时间要回一趟我的故乡。”卡洛说,“您知道,我要去参加投票,履行公民的义务。到时候我会离开一段时间,请您留着我的房子,等我回到巴黎我会给您补上房租。”

“没问题,你尽管安心的回去就好了。”房东说。

“只是,我现在拿不准主意。”卡洛说,“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我没法做个完整的决定。”

“为何不呢,卡洛?”房东说,“你既然有了这个机会,那你就应该去。”

“你看我,在法国生活得很好。”卡洛说,“我完全可以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度过我接下来的人生,成为法国公民,成为一个欧洲人,享有着这里有的一切,而不必再去关心大西洋彼岸发生了什么。原本我学校里安排我今年秋天去维也纳进行一次交流学习,在那里我会成为更卓越的音乐家。但是我依然记着我的家乡,是智利养育了我,我也对那里有着深厚的感情,有许多还挂念的东西,我愿意再回到祖国,做这件事情。然而这值得吗?一场投票真的会改变什么吗?恕我直言——难道皮诺切特不会用各种常规和非常规手段保障自己的权力,这场投票是一场骗局,他只想借此让自己的权力变得名正言顺一点吗?”

房东沉默良久。“你得知道,卡洛,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在我年轻时,我原本是打算考取巴黎国立高级美术学院的,想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他接着说,“但我的家人坚持让我去学会计学,想让我在塞纳河右岸谋一份好工作而不是在左岸成为艺术家。我没有选择,于是我便入读了巴黎南泰尔大学的会计学专业。后来你知道,68年的五月,整个城市躁动了起来,这可能是自第一共和国时代和巴黎公社之后这个城市最躁动的一次,而南泰尔大学成为了主战场。为了抗议戴高乐——他和皮诺切特一样,是一个军人,我们几乎要把整个校园都给点了。”

“戴高乐承诺将举办大选和全民公投。然而一切并没有变化,选举里保守派的席位反而增多,而原本担任总理的蓬皮杜顶替了戴高乐成为了新总统。我们都感到很失望,到头来还是保守派赢了,之前的行动几乎只是一场属于大学生的狂欢罢了。但我相信至少我们还是改变了一些什么——女性的地位提高了,文化审查制度取消了,社会变得更开放了。是的,夏尔·戴高乐将军曾经是一个英雄,他在法国最黑暗的时候仍然带领法国人继续顽强奋战,打败了纳粹——但在时代的面前,他只是个老顽固,我们看着他的脸看了整整十年,一个孩子读小学的时候看着他,当他成人的时候看着的还是他。谁都会觉得厌烦的,更何况他实施的是一种拿破仑式的强人统治。抵抗绝非是没有意义的,我相信,在你的祖国智利也是如此。虽然这样听起来有些自我感动的意味,可能会一无所获或者是用极高的代价换取极少的成果——这绝非毫无意义,至少你还有为之做过一些什么,做过的这一点东西也会形成一些改变,而不是一味的消极逃避。”

“我明白了,房东先生。”卡洛说。

“我与你站在一起,卡洛。整个世界都与智利站在一起。”房东说。


有一天晚上,卡洛在音乐学院练琴比较晚,等他走出学院大门是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他走在让·饶勒斯大道上,脑袋一直在回想着琴谱——那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无意间,他扭过身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有一个黑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可以看出那个黑影穿着一件西装外套,但是卡洛看不清他的脸。卡洛没有在意;他继续向前走着。

黑夜侵蚀着卡洛的视线;街头的黄色路灯反而将这漫无边际的黑夜带来的落寞、压抑和恐惧扩大了。过了两个红绿灯,卡洛有些不安的再回头望了一眼——还是那个穿着西装外套的黑影,轮廓没有变化,站在卡洛的身后的不近不远处,沉默不语。

卡洛察觉到了什么。一辆雪铁龙小轿车在公路上开了过来,车灯的灯光照亮了卡洛惨白的面孔。

快跑!

卡洛发疯般地在人行道上跑了起来,甚至闯了几个红灯。自己为什么会被盯上?那些智利海外侨民在国外离奇死亡的新闻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跳楼的”,突然猝死的,尸体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自己完全没有理由会被人盯上!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因为什么?卡洛完全没有头绪,这毫无理由——他被吓坏了,这几乎是自己平生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难以想象!这种事情居然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但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只顾着逃命,在街道上狂跑着,拐了几个弯,最后钻进一家咖啡馆里,要服务员随便给自己拿一杯什么,然后抓起一份《世界报》,坐在椅子上,假装读报,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是在巴士底广场上站在一旁看那些侨民和流放者的宣传活动的时候吗?是在咖啡馆里演奏《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的时候吗?是在音乐学院里遇见那个长相酷似塞尔吉奥·奥特嘉的中年男人的时候吗?是这些生活细节让自己被皮诺切特注意到了吗?自己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什么样的价值?——不论如何,欧洲已经不再安全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远在故乡的统治者竟然会将手伸向万里之外的欧洲,而且是他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那双大手要破坏他在欧洲的自由生活。难道音乐也是一种罪恶吗?生而为人也是一种罪恶吗?

卡洛更是想起了老胡安。当年老胡安也是这样一去不返的。老胡安是坏人吗?答案肯定是否。他想象着老胡安是怎么被他们带走,被他们严刑拷打,然后被处决,被弃尸大海的场面。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这大概就是尼采所说的命运的轮回。


卡洛走出了咖啡馆;那个跟随他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他叫了一个计程车直接回到了公寓。

那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一是对自己被人跟踪感到惊恐,二是自己的思绪不断地被故乡的一切扰乱。

智利这个国家,最宝贵的不是那些丰富,漫山遍野的铜矿和金矿;也不是这个国家有一个多么英明的领导者,而是它的人民。它的人民是这个国家里最宝贵的;智利人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自由的追求。从一开始,智利的人民就努力地从欧洲的封建殖民统治里挣脱出来,为了美好幸福的生活而奋斗,在伯纳尔多·奥希金斯和圣马丁的带领下建立起了智利共和国;这里的资源是那么丰富,而这里的人民却无法很好地享用它;即使是在这十五年的军事当局统治中,智利人民也没有放弃对自由的追寻,那个依靠政变上台的将军夸耀自己的功绩,声称是他给智利人民带来了幸福,然而事实上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数字,智利人民并不因他而幸福,在有瑕疵的萨尔瓦多·阿连德面前,皮诺切特要更加糟糕,他杀死了老胡安;只有智利人民本身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智利的人民是团结的人民——而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现在已经是巴黎的夏秋之交;距离投票的日子已经很近了。这一切都在逼近卡洛,卡洛必须要作出他的选择。如果说这就是命运的轮回,那么卡洛现在愿意去承担它,去找回那个消失在1973年的圣地亚哥的春天里的老胡安。

天亮了。

卡洛看了看皮埃尔教授交给自己的信件,又拿起电话,打给了音乐学院;办公室还没有上班。卡洛给学院办公室的电话留了一段言,说明了自己缺席的理由,缺席的天数;维也纳现在是去不了了,望学院谅解;向皮埃尔教授问好。

然后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把那本智利护照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或许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归路变成了不归路。

但卡洛无所谓了。他叫了个计程车到了巴黎北车站,然后又搭乘高速列车直奔巴黎夏尔·戴高乐机场。

他走进航站楼,对柜台服务人员说:“你好……我要一张飞往智利圣地亚哥最近的航班的机票。”


1988年智利国家全民投票

1988年10月5日总统奥古斯特·皮诺切特·乌加特

总票数 7251943张

有效票数 7086689张占总票数97.72%

“是” 投票数3119110张 44.01%

“否”投票数3967579张 55.99%

“否”阵营取得本次投票选举的多数地位。


1990年,基督教民主党人帕特里西奥·埃尔文取代奥古斯特·皮诺切特将军成为新一任智利总统,结束了从1973年开始的军事政权统治。




1995年,美国,纽约市。


卡洛走出唱片公司的总部大厦,他和自己的经纪人刚刚结束了和唱片公司方面就自己作曲编曲的,即将发行的新爵士乐唱片专辑的会谈。他们谈的很顺利,相关的录制工作先前已经在巴黎完成,这次在唱片公司的洽谈只是为了做一些最后的工作。后天,卡洛还要去拜访纽约爱乐乐团的艺术总监,商谈他们双方的合作演出事宜。

而今天晚上,卡洛要在卡内基音乐大厅举办自己的演出。这是他第一次在规格这么高的音乐厅里举办演出;人们都期待着看到这位来自南美的年轻钢琴家,上一届肖邦国际钢琴作品大赛和日内瓦国际音乐比赛钢琴大赛的大奖得主的精彩演出。卡洛抬起头,看着曼哈顿街道上的景色,高楼大厦林立;在这片钢铁森林之间,只有一片小小的纽约中央公园呈现出自然的生机,用大树的青翠绿色缓解这座城市体现出的快节奏和焦虑感。相比起纽约,卡洛想,我还是更喜欢巴黎一些,大概是我不那么适应钢铁丛林罢了。如果要在美国找个地方的话,卡洛会觉得波士顿或者洛杉矶不错;波士顿的绿化程度要比纽约高,而洛杉矶太平洋沿岸的阳光风景更能让他想到自己的家乡。但是今天纽约的天气很好,大街上洒满了阳光,这让卡洛的心情也很好。当年,另一位来自英国的音乐大师——约翰·列侬也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过,他非常喜欢这个城市。卡洛走到他曾住过的公寓门口,他当年便是在这里遭受了枪击;公园里的“草莓园”纪念处则徘徊着音乐爱好者在此处纪念约翰·列侬。

卡洛行走在曼哈顿上城的街道上——这里比起下城和中城而言,生活的气息更多一点,摩天大楼比较少。他在一个小摊前卖了一份热狗肠,摊主看样子也是一个拉丁美洲人,听口音像是波多黎各人,于是卡洛也与他用西班牙语交谈。他拿着热狗走着,突然看见两栋房子之间的一个小巷里,摆放着一个旧立式钢琴;旧钢琴前坐着一个黑人少年,正在弹奏爵士乐。钢琴的上面放着一个篮球。

卡洛走了上去,他问黑人少年:“你在做什么?”

黑人少年明显是被卡洛的出现吓了一跳。“我在玩音乐。”

“是谁教你音乐的?”卡洛问道。

“我舅舅,”黑人少年说着,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酒吧,“他在那里当萨克斯手。”

“真厉害。”卡洛说,“你很喜欢音乐吗?”

“是的。”

“我也是一个音乐家,”卡洛说着,转过身来,想翻找自己的名片,“听着,如果你想要认真学习音乐的话,你可以……”

他又转过身来,却发现少年已经拿着他的篮球离开了,钢琴凳上空空如也。他无可奈何地抬了抬自己的手,随后便离去。


到了晚上,卡洛来到了卡内基音乐大厅。他穿上了燕尾服——尽管这样的场面自己已经见过了多次,但他还是略有些紧张。这里可是卡内基音乐大厅!他想着,可不能辜负了曾在这里演奏过的柴可夫斯基和理查德·斯特劳斯。

主持人介绍了卡洛;他能在后台听见观众们的掌声。主持人介绍完后,卡洛从后台走向舞台,向观众们鞠躬。

聚光灯照着他;观众在为他鼓掌。他抬起头,看着台下的观众。

这些观众无一例外地都是美国最富有的人,他们都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社会名流。他们中有银行家,有企业家,有参议员,有工业家……总而言之,都是非富即贵,一句话就能影响到标准普尔指数变化进而影响到万千家庭的人。他们穿着晚礼服,坐在聚光灯之外,都想来看卡洛的演出,一睹这位南美钢琴家,“新一代克劳迪奥·阿劳”的风采,然后回到他们的办公室,继续决定着万千人的命运。

卡洛没有说话,他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这些人。

他想起了他的音乐的开始,想起了老胡安,想起了1973年。

当晚演出的第一首曲目是克劳德·德彪西的《贝加马斯克组曲》,共四个乐章,其中以《月光曲》最出名。

他坐在巨大的斯坦威牌三角钢琴前,依然沉默着,随后用力地把手指按在琴键上。

他弹起了《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击溃》。

Ursula Oppens - The People United Will Never Be Defeated: Thema


202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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