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耀華
鍾耀華

現代的棲地

《現代的棲地》

也不是說,你想成為飛鳥,就可以成為飛鳥。四面牆壁的牢籠已經築成,無光,無味,無空氣的流動。不能飛的鳥,無法見光的鳥,能否算是鳥?許多人,生下本來就是鳥,應該是鳥。

關於解魅

現代社會,步向未來。今天我們的世界已經解魅了,再無神聖可言,只有俗世。俗世間,理性主宰一切,不過理性並沒有普及到每個人身上,因為理性與習俗一樣,都透過社教化而至,只是位處社教體系頂端的,不再是神明或者其傳道者,而是國家及其權貴。至於底下的賤民,是尚未開化的野蠻人,不夠文明,無法以國家整體之視野去思考。國家是甚麼?是帶來科技發展,社會進步的機器,分配正義的仲裁者,界分所謂公民與子民,公共與私人,理性與情緒。

如果沒有國家,人性本惡又自私自利,就會聯群結黨,抹除異己,為利益而團結的黨羽又會因新的利益而再度分裂,於是戰事不斷,週之復始,真是人類文明的災難。於是,國家應當出現,人們應該投身這台機器裏頭,機器運轉所絞出來的殘餘,就是現代的果實。可是在國家裏頭,我們又被區隔為原住民、本地人、外省人、殖民者、被殖民者、買辦、苦勞,草根、有裕階層,似乎都是相互排除,利益衝突,甚至有更複合的身份,更糾纏的撕殺,不過我們都是機器的屬民,都是國家的公民。

萬物不再有靈,不過人卻是萬物之靈。人定勝天,開山填海,以國家的力量,沒有甚麼不可能,配上人們創造的科學。科學似乎是無可質疑,雖然有人說過,科學的本質就是可被否證,但似乎沒人這樣想,她是我們最後的依靠。實驗裏的被觀察物,電視新聞裏的人民,摩天大樓望下去的流動人群?科學,社會科學。社會也是門科學,有假設,有因有果,可以被預測,操弄,只要權力的誘因稍稍扭動,結果是否也會不同?也是數字,一堆又一堆。

關於發展

「歷史告訴我們」,人類從原始社會,經歷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走到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二十世紀有人爭論,更先進更進步的下一階段,叫做社會主義,最終達至共產主義社會。人類有發展的歷程,單一的線性,一個階段一個階段。一九八九年,蘇聯倒台,又有人說,這是歷史的終結了,資本主義全面告捷,沒有更高階的社會了,大家都要學習走向資本主義。甚麼叫資本主義?也無人清楚,但總而言之,那就叫自由,美麗的自由。市場化,人類本來自私逐利,只要每個人為了一己私利,在自由市場的競爭之下,就能限制每個人,又能創造出最多的財富,最繁榮的自由,成就社會最大公益。

走向自由,解除一切限制,邁向歷史的終結,學習科學,超英趕美!歐美是歷史的先聲,是文明的最高形態,那裏的人說著個人自由的語言——個體為先,理性思考,每個人都擁有著甚麼,唯有透過彼此同意,透過合約,明文黑字,才可以擁有或者失去甚麼。沒有甚麼東西,是共同所擁有的,再沒有甚麼祖傳至今先驗的共同了。

土地不屬於任何人,也意味著屬於任何人。「屬於」即是甚麼?即是每個人都透過勞動,都可以圈地,積累起來,就成為財富。之後無地可圈,也無辦法了吧?「自然」成為了一個完全的客體外在物了,自然如此。似乎我們不是生於自然之間,我們創造了城市,創造了大自然,我們要走進大自然。在此之前,也許根本沒有甚麼叫作自然。自然本來就自然而然。無政府、無國家、無所謂烏托邦。

我們創造出來的世界,叫自由至死的世界,市場至上,歡愉至死,無規管、無監測、無所謂管控制宰,到了最後,是否也類似無政府、無國家、無所謂烏托邦的美麗新世界?

關於滯後

因為殖民者的恩賜,她為我們帶來了文明,帶來了現代化。歐洲的殖民者先鋒,帶來了體制,帶來了漠視人情與脈絡的官僚。這樣消除了一切人為的因素,可以很有效率,更快的以幾種方程式,解決社會的一切問題。我們稱之為,「公平」?現代化之地,鋼筋水泥,玻璃幕牆,正如官僚體制的規條矩陣,裏面沒有情緒。

「帶來現代」。被殖民者本來就是被動落後的滯後物,「尚未」成長而走上資本主義文明的階梯,他們需要透過一切程序,經受一些教化,才得以成為「當下」時間結構裏稱職的文明人類。

有些人說不,要求民族獨立。不過這些獨立論者也認為,人民如家畜野蠻落後,尚未成為真正的文明人,所以需要有組織的政黨,取代敗壞的殖民者,去領導人民走向未來,走向比資本主義更高大更遠的未來?我們叫這作革命,還是不過是種權力頂端的換人?歷史才剛剛開始。於是,一直領導,帶領人們,走了不知幾多遠里路,死了幾多人,失去了幾多自由,然後有人說,這是大國特色的國際新秩序。

未來何在?如果時間的結構不是這樣?如果現代性不只一種,而有多種現代性?如果我們不是遲延的滯後?如果無需任何人帶領任何人?如果歷史時間不是線性階段,如果歐洲不是思想的中心,如果滯後本來是種機遇?歷史沒有發展的階段,只有權力軍隊利益侵佔世上每分土地的每分每秒?

「人們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當人們好像只是在忙於……創造前所未聞的事物時……他們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來給予他們以幫助,借用他們的名字、戰鬥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場面。」

造反有理!

關於(前)現代

一切看不上眼的都屬前現代,需要被時代所淘汰之物。只是無論如何,現代業已降臨,他帶來的災害與問題,我們還是要處理,於是我們要求正義。但甚麼叫作正義?如果我們無法動用那些由「現代」所帶來的詞彙——公民、身份、個體、民主自由、社會福祉,我們還有甚麼用來支撐起所謂正義的言說?歷史的終結,其實不如那些人所說的資本主義告捷論一般,可能是我們其實從來沒有過歷史,無法真正明白那些前人們的故事。想想,歷史從來是由上層的人所寫,而絕大部份的人,都不是權勢者,他們不擅書寫,只留下形式的習俗、故事口耳相傳,也就失傳。他們不如歷史上有權勢的人一樣,留有後世得以閱讀觀察研究的奢華物、陪葬品。底層的人、活在邊陲的人沒有經得起年月腐蝕的證物,一切都風化分解成為塵土。他們的視野從來不重歷史一部份。當時人,後來者,所能重新書寫的,都是附帶權力的文字與世界,也是種律令,告訴我們世界該當如何。歷史是不是只是權力者片面的謊言?這樣的歷史,是否能叫歷史?

那些書寫者蒙受了現代國家的好處,同情理解現代化的興起。我們讀到的,所引用的,都是權力的話語。如果說我們是浪漫化了「前現代」(姑且這樣叫)的世界,會不會反過來說,我們浪漫化了現代國家的美好?因為蒙受現代國家興起伴隨而來的暴力與傷痛的人,從來都無法出現於大部份歷史及政治理論上上。

但是,「前現代」國家時期在地人們的具體生活如何,卻是在思想上呈現真空的,這個思想真空,讓許多當代反抗的想像得以生根。這裡我也強調只是「想像」,畢竟一切都難以證明。但想像前現代,與肯認現代,難道不同樣是「流於浪漫」?我們能夠肯認現代,也當然可以否想現代。

那怎麼辦?誰也沒有具體答案,如果有,那早已成事。因為許多本來的思想資源與現實支撐,都被消滅了。但是,一些初步想法——實踐,以相信人際關係的方向來實踐,向自然學習(剛才才說過本來也許無所謂自然與都市之分?),因為自然其實就是一種複雜的網絡關係。盡量抗拒國家所創造出來的體制,以關係作為生存的基礎,放棄線性單一的思考模式?這些反抗的思想,是否多多少少都帶有無政府的想像,或者說,離開政府的陰影?

關於歷史的詭計

「如果說知識的目的不是挑空了的為了知識而知識,而是為了在世界史的範圍內,從多元歷史經驗的視角,解釋各地面對的不同問題與處境,在相互參照、比較之中,慢慢提煉出具有世界史意義的知識命題,那麼,可以說當前所有聲稱具有普遍主義的理論命題,都不成熟,以歐美經驗為參照體系的理論,能夠充分解釋歐美自身歷史就不錯了,哪裏能夠解釋其他地區的歷史狀況?反過來說,對於歐美以外地區的解釋必須奠基在其自身歷史發展的經驗、軌跡當中,不能夠簡化地、錯誤地以歐美經驗來丈量、解釋自身。這也是庶民研究(Subaltern Studies)歷史學家迪佩什.查卡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稱之為『將歐洲地方化』(provincializing Europe)的思想方案。」

歐美歷史只是其中一種的歷史經驗,她(們)發展的軌跡與其他國家與地區的經驗大為不同,也因此歐美只能是「一種」參照,參照框架需要多元打開,以亞洲,以全世界相互參照。

陳光興在《從西天到中土:印度當代新思潮讀本——後殖民與歷史的詭計,迪佩什.查卡拉巴提讀本》的序言裏提出,關起門以本土主義的自閉方式所產生的國粹主義,無法看清楚已經捲入現代的自我,只能沉溺在光輝的過去讓自己繼續感覺良好而已;打開門只以歐美為超趕的參照方式,已然失效。我們必須在民族國家內部的本土主義(nativism)與歐美中心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二者之外,尋找多元複合的參照體系。

這樣是否太過落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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