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棄的森林
被遺棄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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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綠]規則、標準,以及正常的世界觀

後來我才發現,我的情緒根本不是針對「人」的厭惡,而是對於「人的行為與言語」的難以理解。

  寫論文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對於小時候的記憶,其實我都有點淡薄了,但有個幼稚園發生的事情,我一直印象深刻。還記得在中班還大班的時候,某一次戶外活動時,我的幼稚園老師突然轉頭過來很兇地跟我說:「你為什麼要瞪我?」

  從那一天開始,我人生遭遇了一個很大的謎團──「什麼是『瞪』?為什麼我不能『瞪』你?『瞪』讓你感受到了什麼?」

  現在想起來,我從那時候就很有研究精神。因為老師看起來實在太生氣了,讓我不敢把我內心的疑惑問出來,於是我只好轉而投靠幾個平常對我比較友善的老師,印象中,我還回家採訪了我的爸媽。已經記不太清楚具體而言是誰回答了什麼,但我得到了幾個答案:「『瞪』就是『瞪』啊!」、「『瞪』你也不知道?」還有一個比較有誠意的回答是:「『瞪』就是比較長的『看』。」

  於是我回到學校之後,我就開始實驗:首先,我確認了一下老師的角度,當他至少可以用餘光瞄到我的時候,我就開始「看」他。

  因為我發現客觀時間的長度可能會造成老師感受上的不同,所以我就在內心數數:一開始,我先看他10秒,確認這是不是「瞪」;後來,我加長時間,看他20秒,確認這是不是「瞪」;再後來,時間來到了30秒……,可是老師都沒有說我在「瞪」他啊。

  最後我眼睛痠了,我就揉揉眼睛,再抬頭看一次老師。這次我非常有印象,我才剛抬頭,老師就很生氣,轉過來跟我說:「你又瞪我!」

  這真的是造成了我人生很大的衝擊,不是啊,我才剛抬頭,為什麼我又「瞪」你了?後來經過我反覆思考,我才總算弄懂了,原來「瞪」是一種觀看時的姿勢,如果「由下往上」看,比較容易給人「瞪」的感覺;另外,「瞪」還有一種「用力地看」的意思,也就是說,你如果看人看得很用力,他會有很大的機會,覺得你在「瞪」他。

  現在想起來,覺得這個故事實在是很有趣,在某種意義上,我覺得好像從這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決定了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我的偏執,好像不是來自於對「邏輯」的探索,在我腦中的知識,也常常不是以「這個具有A、包含B,所以是C」這樣的形式存在的,反而是一個個互相排除的概念組。

  我很在意生活中各式各樣的符號,在意生活中各種「標準」的由來,這不只是影響了我的知識形構,還影響了我的社交模式。仔細想想,我在心情很差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他為什麼會這樣做?他為什麼覺得他可以這樣做?這樣做是正常的嗎?」

  很奇妙的是,如果這時候有人告訴我:「這樣做很正常,大家都是這樣」;或是有人為我釐清了這個人的思想路徑,我的情緒就會在當下完全消失,我會很清楚的感受到,我心裡面多了一種對「正常」的理解,以後遇到相同的情況,我就會知道那是「正常」的。

  後來我才發現,我的情緒根本不是針對「人」的厭惡,而是對於「人的行為與言語」的難以理解。很年輕的時候,我對世界有無數個提問,我很常不能理解「為什麼他會這樣想?為什麼他會這樣做?」因此產生了很多的情緒,小時候我沒辦法理解這樣的情緒是什麼,某些時候,這種情緒也讓我覺得很孤獨,因為其他人好像都不會有這樣的困擾。很多時候,我的提問都會被看成是一種「抱怨」跟「批評」,這更加深了我的孤獨感和愧疚感,無論我多想解釋自己不是這個意思,我都發現自己製造出的語言具有傷害性,然後我就更加的手足無措了起來。

  這種狀態也危及到我在理科跟數學科上的學習,我的記憶力很好,對符號的掌握度高,所以在考文科考試的時候,我簡直是用對符號的直覺,就可以考出不錯的成績。但在考數學跟理科時,我真的很常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個題目一定要用這個公式才可以解出來」?然後我的第二個問題常常是:「他真的是想問我這個問題嗎?問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

  對於後者的提問,透過文字展現出來好像很自以為是,但這真的是不帶批判性、而且對我而言非常嚴重的困惑。因為我常常在看到數學題目的時候,覺得「應該不會有人想問這樣的問題吧?」而不知道該用什麼公式來解答,最後乾脆選擇空白,後來知道答案的時候,我常常心裡都會覺得「欸我有想過這個可能性!」然後反覆質疑自己明明就知道答案,為什麼那時候沒有寫上去?長大之後回過頭來看,有時候真的是數學老師的國文不好,題意寫不清楚,害人不淺,但小時候的我,真的不太會質疑「老師」,每次想要提問的時候,只要看到老師們銳利的眼神,就會想打退堂鼓。仔細想想,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雖然對世界充滿困惑,但本質很傻氣的孩子。

  一直到現在,才覺得好像比較認識自己,透過寫論文的過程,把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字的拼出來,才發現「喔!原來我是這樣想事情的」,還有「喔!原來我之所以把這兩者連結起來,是因為我對這個部分有困惑」,文字就像拼圖一樣,協助我把自己表達了出來,也協助我看到了別人的世界。過去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是特別笨、反應特別慢,才會沒辦法理解的事情,長大後才明白,原來是因為每個人理解世界的方式不一樣;過去覺得自己攻擊性很強,是一個特別難相處的人,長大後才知道,那些情緒其實是來自於「不了解」,而不是來自於「討厭」或「憎恨」。小時候被很喜歡的同學說「我媽說你有病,讓我不要跟你靠太近」的自己,長大才發現,其實那根本不是病,只是那位同學不能理解、不能欣賞,某種層面上,小時候的簡綠搞不好是個小小天才兒童呢,現在想起來,才覺得應該要給自己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真的很感謝文字讓我從那個混沌的意義世界中,總算拼湊出自己的樣子,現在想起來,從小到大所有的「離經叛道」,都是一種對於「規則」的好奇跟反動,比如說我在高中時,真的曾經把寫給男友的情書,抄一份到作文紙上交給補習班老師,想知道補習班老師會給情書幾分的作文分數?也曾經在當學校代表,和《蘇菲的世界》作者吃飯時,在別人都對作者進行深刻的哲學提問時,一邊用手拿雞腿一邊跟人家的太太大聊他們的感情史……。回顧起來,我還真的沒有想挑戰什麼制度,也沒有想要透過叛逆的行為展現自我的獨特,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世界的邊界在哪裡,什麼程度是可以被接受的?什麼程度不可以?為什麼世界會是這個樣子呢?

  小時候很討厭自己的個性,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明明心裡那麼想要別人的認同,為什麼又常常做一些不討人喜歡的事情?長大後才發現,大概就是一直沒有遇到能完全包容、理解自己的大人,沒有遇到有耐心,願意跟我好好解釋世界規則、陪我一起進行實驗的大人,在成長過程中,才會累積了這麼多的傷痕,和對自己的厭惡。很感謝從小到大,一直陪伴在我身邊,能欣賞我的「奇怪」的友人們;感謝政大,讓我有機會學習更廣闊的知識,再從這些知識中,重新理解自己的樣貌;當然,還有真正把我的「奇怪」視為是優點,好好陪伴我接近知識,真正理解我的薩利特德,如果沒有這一切,現在的我大概還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大小孩,越來越討厭世界,也越來越討厭自己吧。

  總而言之,只是突然覺得,能這樣學習真是太好了,自己好幸福啊,也期許自己能成為一個更具包容性的老師,就算不是老師了,也至少成為一個願意去理解孩子的大人。去理解每個人獨特的地方,而不是強迫孩子來理解我們,這可能也是作為大人,特別須要學習的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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