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故事集 - 冷眼

「尊敬的總理，如此打攪並未我本意，可是自從工程進行以來，我的很多要求並未得到應得的尊重和實施，令我不得不向您致函，希望能督促相關方，昌迪加爾的方案，必須獲得尊重。」

——柯布西耶致尼赫魯信件。約77號

柯布接到的這類大案子，幾乎是所有建築人的夢想；從無中規劃出一種秩序，用建築解決社會問題，本身就有強烈烏托邦色彩，柯布和尼赫魯，一面大旗與另外一面大旗的會面，讓人不由感嘆一句老話：

建築風格興衰的背後，終究是政治風雲變幻。

1947年印巴分治，失去原首府拉捨爾的旁遮普邦，在尼赫魯推動下，選址昌迪加爾，建立新都，二十年後，又以獨立城市的姿態，同時成為了當年新成立的哈里亞納邦的首府。

1950年尼赫魯發表對這座新城市的展望：「象徵印度的自由，舊日傳統的解放，和展示（人們）對國家未來的信念。」

對柯布西耶瞭解的越多，越是從對大神的崇拜，轉為一種更為謹慎的態度。數年前在馬賽公寓天台，對這座巨型監獄式建築隱含的、設計師的信念，一時失語，自知到了倫理認知的一個顛覆臨界點；我們心裡都有一個超人的夢想，被神困住或被神釋放，因而去昌迪加爾或巴西利亞，幾乎是為了驗錯的。

五十年後的十七區依舊忠實的行使其商業中心的職責，我曾在巴黎購入一幅柯布昌迪加爾某建築的攝影，當地逛了兩天，才確信無疑找到了當年的拍攝地點，當年並無噴泉等裝置，也無擠滿市民的電影院：人們在周邊快樂的享用甜品，和照片上提示的充滿後工業感的不友好空城，全無相似，拍照當年三套政府班子並未搬入，藍天映在水面上，襯著灰色的混凝土建築，立面被長窗間隔出的黑色陰影勾勒出來，這是柯布西耶所要的居住的機器。

次日清晨前往柯布西耶基金，暨當年項目的永久展覽所在地，從第十七區前往第十九區，城市忠實的遵守了當年的規劃，在商業區和博物館區之間，是一片蒸騰熱氣的綠地，期間的玫瑰園也是城市景點之一。

從馬賽的光輝城市到昌迪加爾，是竪向的建築被平鋪到地表的一個過程，幾次跨區活動，沒有意外的必須搭乘機動車——並非建築師狂熱贊頌的汽車，那個時代在印度尚未到來，而是此地最為普遍的突突車。

這是個容易瞭解的城市，城區棋盤一樣分隔，又用圍牆環繞，讓人難以想象內里可以生長出如何的街區和文化。這倒是很多人預計到的問題，建築師對建築功能的定義，本身蘊含了機器和人類的持續剝離。

此地重要的幾座建築，例如最高法院，秘書處大樓和議會大廈， 遵守規劃，竪立在城市東北角的行政區，標本一般的存在，週末的時候，導遊引領一眾遊客，屏聲走在國家機器里。建築的尺度是如此巨大，以至於令人覺得個體無比渺小，小到被去除了個體的一點點差異，而無法不因為回歸到DNA的扁平——其目的如此單一粗暴，而失去除生存本能之外的生存。

其實被平鋪的摩天大樓在城市的新區重又站立起來一些，那是現代化印度為自己做出的選擇，在熟悉的水晶燈下，富麗堂皇的萬豪酒店，薩瑪是那麼為自己的昌迪加爾人身份感到自豪。薩瑪是印度同事的明星太太，他們一家子隆重的，約見我在這座城市新的部分，我們講起令人難以置信的這座城市的清潔、有序、沒有牛，於我，這難以置信只是與印度其他城市相較而言，於薩瑪，卻是世界的奇跡，隔天在Facebook上轉文給我，昌迪加爾被某媒體評為世界上最有秩序的十座城市之首——媒體的身份變得越來越可疑，自從互聯網消匿了許多限制。

旅途中開始有了本地朋友後，和城市的距離迅速拉近到無法保持敏感度，而輕易收穫一些直覺性發現的程度，這對旅人來說是比較煩惱的；也代表觀察中的預設，徹底因為人的聯繫而崩裂——未嘗不是一個機會，你不再為自己的想象力而旅行，那些故事和解釋，再也沒有那麼輕易的浮出腦海。

內克昌德一直是個普通而沈默的昌迪加爾公務員，他騎車每天從政府大樓行出，當時的城市是一個巨大的工地，各種建築垃圾和挖掘機拋出的石塊，讓人覺得對於新秩序建立的過程中，如此無畏的製造以及消費的荒誕，也許也令人不安。1957年開始，公務員內克昌德開始秘密的收集建築垃圾，接著在蘇克納湖邊的一片空地，用那些被遺忘的材料，破輪胎、石塊、馬桶、電線，甚至插座以及一切破碎的塑膠片布片瓷片，慢慢建出一個石頭花園。

今天石頭花園佔地十六萬平方米，期間曾有戲劇性的這片秘密基地被官方終於發現，並正式授權的橋段，也有內克昌德成為全民偶像的皆大歡喜，公務員九十歲高齡過世後，公園依舊按照他的規劃，持續的被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開發出來，許多遊客訪問完柯布西耶的巨大國家機器建築，選擇步行來到這座更樸素的烏托邦，看沒有受過任何建造教育的普通人，僅僅為了追求一種意義，用生命的長度來表達的一切。

Openhand是今天昌迪加爾的標誌物之一，創造者柯布西耶在各地項目里，都不厭倦的重復自己的這些標誌性符號，這個符號，意味Open to give, open to receive，張開雙手，予求無忌。

就像飛機一樣，它是否在飛行，我們很快能得到答案。柯布說一切都和勇氣有關，在這座城市裡，建築讓一些奇跡發生，建築產生的垃圾讓另一些奇跡發生，夏季的昌迪加爾悶熱異常，人們並沒有成為理智而冰冷的，沒有像一座理想城市裡孕育出的理想人類那樣，但你確實會覺得，這些安逸的活在城市裡的人，離我們知道的不可思議的印度，似乎有所隔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