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七十七

只是一个过客

正在老去 | 熟悉的陌生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从来都不认识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和大多数人相似,是个活在背景里的人,没什么特征也没什么特长。她略带口音的普通话隐匿于菜场早市喧杂的叫卖声中,如同学生般娇小的身材被厨房内弥散的烟雾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布满了斑点的脸上永远挂着几丝愁容。如果说我外公是一个风风火火愤世嫉俗一辈子都想着改革社会的理想主义者,那么我外婆就是站在他身后润物细无声默默服务着这个家庭的务实主义者。

以前写作文时,我一直把外公的事迹当作模范事迹,然后添油加醋地把他再加美化一番交给老师。而对于外婆,我的记忆里只有每逢周末她端到桌子上的几大盆菜,小时候与我一起玩拼图却每次都输给我时的苦笑,还有带着老花镜边划着手机看养生文章边作笔记时的认真模样。对于太想被老师选作范文的我来说,我的外婆太平凡了,平凡的像那些街边五块一本作文指导书里死气沉沉的高分模板。虽然她和我外公一样也曾经是个医生,但她的经历已早早地被我外公的耀眼光芒给彻底遮盖了。关于我外公外婆以前的事我大多是从我妈口中听来的,只不过谈论到我外公时她会告诉我我的外公怎么样努力执着,怎么样在全国各地发表讲座,怎么样拿最少的钱开最危险的手术,怎么样废寝忘食地在工作之余拿着英汉字典一点点翻译海外的医学研究;而谈到我外婆时她会告诉我我的外婆怎么样辛苦劳累,怎么样每周上六天班还要包所有家务,怎么样一次次把拆开又缝好的被套拿去手洗,怎么样五点多就攥着粮票去抢菜。


小时候的我更喜欢与外公在一起。我的外公会和我讨论学校的社会科学课都学些什么,我最近在看什么书,但与我外婆在一起却会产生一种隔阂。因为我的外公尽管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却还在上班,所以每次我妈周日带我去拜访他们的时候我都和外婆相处的更久。我们像下面这样近乎敷衍的说着话:

“为什么不多吃点鱼呢?是怕刺吗?”

“哈哈我不是很喜欢鱼啊虾啊什么的。”

“学校最近怎么样?”

“还好吧,像平常一样。”

“起来动动啊,一直看电脑对眼睛不好。”

“嗯嗯,知道了。”

为了防止尴尬,我每次去外公外婆家都会带着一本书还有我的小说本。看电脑上的动漫看腻了,就看书;看书看腻了,就写小说;小说写腻了,就到书架上去翻旧书。我妈经常问外婆为什么不把这些占着过道的旧书卖了,外婆总是振振有词地说万一我或者我表妹的孩子将来想看怎么办。

我最喜欢的还是外婆的菜。虽然限于时代背景,外婆的菜单非常清淡简单,但红红绿绿的放在刻着花纹的白碗里让人格外的有食欲。照外婆的话来说,一道菜颜色越丰盛营养价值就越高。红的是冒着汁水的番茄,绿的是陪衬着红番茄的青椒,黄的是煎得恰好的鸡蛋。排骨煮的酥烂,点缀着几个切成小片的木耳还有几颗浇着汤汁的鹌鹑蛋。摆在最眼前的是我最喜欢的油闷茄子,刚从锅里被捞出来时还是热腾腾香喷喷的,略带沉闷的紫棕色配合着米白的蒜粒和鲜绿的小葱便也显得活泼起来。汤是冬瓜汤,与餐厅那种浮着油沫的不同,外婆做的冬瓜汤清澈的能看见锅底,盐的量也是由她严格控制的。晚上她喜欢做北方的面食,有时候是韭菜馅的饺子,有时候是白菜馅的包子。从馅到皮子,全都是由她亲手制作。因此她经常从吃完中饭忙到晚饭,边吃边时不时地瞄一眼厨房里的锅,看看水是不是开了或者包子是不是熟了。

等我们全家搬去了美国,就没有机会再吃她的饭菜,也没机会再听她的喁喁细语了。在机场那天,她再三叮嘱我们那些已经听到耳朵起茧的事项,直到外公把她拉开。走到安检处,我们再一次回头,挥挥手,便穿过了安检门。

一扇薄薄的安全门,就这样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三个纵横交错的时代,以及五个心情迥异的家人。


来美后,我们还是保持着每周一次的联系。要是外婆打过来的电话没人接,她必定会认为我们在美国遇害了,然后焦虑的彻夜睡不着觉。每周的谈话内容都大同小异,外婆不是担心我们吃不饱,就是害怕外面有枪击。等我们重复了几百遍,她才能略微放下心来。所以谈话总是以我妈有些许不耐烦的告诉她一切都很好,然后外公来做和事佬把她们劝开的方式得以收尾。

前年夏天,我们把外公外婆接到了美国住几个月,顺便带他们转转美国,拜访拜访那些昔日的老友。家里瞬间闹腾了很多,从早上七八点就能听见他们刷微信小视频,或是因为点小事开始吵嘴的声音。尽管我妈很早就试图教会外婆使用手机,但外婆似乎永远弄不清手机界面上那几个键之间的关联,经常需要呼唤我来帮助她找到她想要的功能。

“微信语音是要按哪里发啊?”

“喏,点这里,按住就好了。”

等我放暑假了,我们就开始了为期一个多月的美国之旅,参观了众多博物馆,大学,以及小镇等等。这时候的外婆又从那个总是忧心忡忡的老年人变回了对一切事物抱有好奇心的小女孩,边让外公搂着她的腰边自己拿着手机对着景点扫来扫去,脸上总算是多了几分笑容。可等我们到了华盛顿,看到白宫前一群举着牌子的人在示威,她的脸色又立马转为了惊恐。

“别去看啊,别去看啊,有什么看的,快回去吧。”她一边这样催着,一边拉着想走近点凑凑热闹的我。

“没事的,就看看。”

“回去吧,回去吧。”

外婆机械式的重复着这一句话,近乎哀求似的拉着我的衣角。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些许滑稽。我仿佛看到两段来自不同国家与时代的历史交织在一起,一端是看到举着标语的人群便面目苍白两眼失神的外婆,另一端是对着白宫紧闭的大门高举牌子嘴里喊着口号的美国人。也许外婆并不是一直站在这一端,但时光的流逝终究洗不去那些早已刻在她骨里的记忆。

他们要回国的那天正好赶上我开学,因此我只能赶着上学前匆匆忙忙的在门口和他们道个别。外婆提着行李,笑着对我说,“这说不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外婆就是这样,喜欢笑着脸说出一些本应该可怖的话,苦着脸说出一些本应该振奋的话。说完后她瘦弱的身躯便像个幽灵般的飘出了公寓的大门,飘出了我的生活,只留下这句不明不白的话敲打着我的心灵。我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外婆也是会老去的。她不会永远待在厨房忙活着给大家做饺子,她不会永远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次又一次在拼图上输给我,她不会永远每周六准时打电话过来向我们嘘寒问暖。我们所惧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从衰老到死亡的过程,以及伴随着死亡而来的日常的消逝。对于每一个活在背景里的普通人来说,我们所能带给世人的记忆并非什么伟大的事迹,而是由诸如此类的生活碎片所堆积起来的日常。因此,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未能在亲人离世之前多接触他们,多创造一点日常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从来都不认识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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