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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拚命捍衛世界僅存的美好,到頭來發現不過感動了自己。說廣東話粗口是我仍然的堅持,因為這是我最大的溫柔。

「如果待會便世界末日,此刻你會想吃甚麼?」

影如常擺出一張輕鬆的笑臉,那怕是多沉重的內容,只要經她兩片薄薄的嘴唇說出來,就突然變得雲淡風輕。在任何情況下,她都很少用上任何確實的詞彙,待會,一些,也許。她彷彿輕得沒有重量,時間、數量,在她身上通通失去量化的可能性。我是好久以後才發現,這些都是我喜歡她的原因。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從頭到腳掃描她一遍,每次看著她,我都會想起電視節目上那個台灣頂級點心大廚,驕傲地推銷著他家小籠包的麵皮比100g的紙張還要薄。影整副軀殼就像被一塊巨型超薄小籠包麵皮包裏著,骨骼的形態即使在厚重的冬衣下都顯然易見。雖然嘴邊整天說著與食物有關的話題,但誰都會覺得,能放進口裡吞下去的,都離她好遠。

「世界末日就在眼前,我或許沒有胃口了。大概我會想趁太陽還在的時候一聽遍Kenny Chesney的《When The Sun Goes Down》,哄騙自己一切還是會好好的。」對著她,我的用詞也變得失去確定性。

她沒有聽好我的話,依舊凝視著前方被風刮得幾乎起浪的湖面,自言自語的說著:「你說吃章魚燒好嗎……還是金……巧克……甜筒……不好……部隊窩又如何……」我聽不清楚她說的話,風聲早把世間所有聲音淘汰,湖面小船蓋頂的帆布,頭上的金合歡樹樹葉,我耳邊的風衣帽子,全都只發出「颼颼……颼颼……」的聲響。墨爾本近海的緣故,全年都是風的季節。今天的風也太大了,在這3.75小時裡,路過23人,卻沒一個能像我倆,在原地逗留超過3分鐘。


離鄉留學以後,我沒有對誰展露過笑容,在異地立足本來就不容易,我也懶得消耗自己去討好他人。笑從來都是費勁的事,是只有妄想付出後會得到回報的傻瓜才會做的蠢事,遇上她以前,我一直都這樣以為。

每當我有意識去感受世界,就會發現整個軀殼被一種空盪包圍。空氣的溫度,風的氣味,眼前的建築物和路人,全都是陌生的。一切跟我恰巧存在於同一時空,這是我們僅有的連繫,就此而已。它們之間微妙的變化與我無關,同樣地我的喜怒哀樂都只能感動自己,它們不會在乎。我起初以為只是陌生城市帶來了不安,直到這裡發生的一切變成日常,我才發現遠方那個所謂我出生和成長的國度其實同樣陌生,離國前後我都如常過活,不管去到哪裡,我所做的不過是同一件事—活著。不用花上任何力氣,軀體輕如塵埃,任由時間一步一步把自己從這裡推到那裡,直至旅程終結。若然這過程存在意義,也是我自己賦予的,畢竟這只是個我跟自己玩的遊戲。

籌集學費為名消磨時間為實,下課後我經常會到學校附近一家日式居酒屋兼職。在餐館打工的最大好處,就是保證三餐溫飽。對於我這些認為進食只為應付消化系統正常運作的人來說,能夠隨手拈來食物,實在令生活變得簡單。這家居酒屋不算繁忙,在人客不多的日子,員工把賣不去的食材吃掉似乎成了工作的一部分。

「要是明知再吃一口炸雞你必定會想多點一些啤酒,你還會吃下那口炸雞嗎?」

正當我把盤子裡最後一塊串燒牛柳放進口中時,鄰座的女生突然問我。我怔一怔她,她正以櫻花盛開般的燦爛笑容望著我。她的笑容有著遍野粉紅的爆炸力,卻溫暖得不帶來任何壓力。

「既然有興致,續杯又有何不可?」我沒有表情的說著。

「這樣啊……你不怕點了酒就覺得炸雞不夠又點一份,這樣沒完沒了真的好嗎?」

她那認真思考的表情充滿童真,我禁不住笑了笑:「當真的吃不下時胃會把訊息傳給大腦,到時候你就知道飽了,該埋單離開了。還想再點的,是還未吃夠罷了。」

「大腦雖然讓我失望過太多次,不過我想我仍是會相信它。畢竟大腦與我是共同體,假若與它分割失去思想,也許我也不再存在了。」

我低頭一笑,是這晚的第2次。把最後一口牛柳送進口裡,我重新繫上頭巾,返回工作崗位。她問我要了帳單,我才發現她坐了一整晚,原來只點了兩杯綠茶。

在推門離開之際她回頭大叫:「影,我的名字。」


墨爾本的亞洲人很多,我幾乎不與他們來往。蹓躂在異國的異鄉人,總比本地人更排斥異鄉人,不安感早把大家變成怪獸。在我眼中,這裡的亞洲人只有極端自大與極端自悲兩類,反正都無可救藥。影恰巧在兩者中間,不多不少;而當她不斷傾出心底話的同時,我也漸漸被培養出一種與她一見如故的感覺。

影有著一張看一眼便知是美人胚子的臉,可是除了美,她的臉毫無可以語言文字描述的特徵。時日過了,自以為必定能記住她美貌的人,漸漸都會疑惑她到底長得怎樣。最後得出「由它吧,反正美就是了」的總結。因為有著一臉貫穿國籍文化的美貌,影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傾慕她的男人。他們來了又去,就像墨爾本的風,源源不絕。

影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致電我,有時相隔17天,有時46天,有時3天。如果碰巧她在墨爾本,我們便約在湖邊見面。我們傾談的內容大同小異,與其說是傾談,不如說是她單向地把新相識的男人嗶哩嘩啦的向我介紹一遍,然後我再順著她說的話稍稍回應。每次交談她都會帶來新的故事,有時還不止一個。她愛用很長的篇幅描述那些男人,最後精簡地說出故事結局。就像那些草草收尾的年度期待荷李活大片。

影說話的音調高亢而音色圓潤,語氣輕巧有力,無論說甚麼都總是清晰悅耳。即使風聲大得把詞語吹散,內容的完整性亦從未有受影響。我說她的話是一首輕音樂,人往往無法細分是哪段旋律帶來觸動,聽畢全首卻會驚覺整個情緒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帶動。

男人在學時的趣事,事業如何發展,戀愛結婚到生養小孩的過程,影一概描述得鉅細無遺,她通常一說便是兩三個小時。影是一個超卓的說故事者,那些陌生人平凡不過的故事卻始終無法引起我的興趣,然而她對別人人生的掌握程度總令我驚訝,因此再冗長的話我幾乎不需耐性就能全聽進去。

「他的唇帶著藍莓鬆餅的味道。雖然他說他最討厭水果口味的食物。很多時候你愈是討厭一種東西,你愈容易變成它。我打從心底沒有討厭過任何事物,我有時會想,我大概甚麼都不像,也將不可能變成甚麼。」

「那天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指環送給我,說是他女兒跟男友分手丟在垃圾桶,不想浪費……」影笑得彎了腰,把手遞到我面前,劣質的水晶彷鑽整齊地鑲在一個字母「J」的金屬板上,底下托著不合比例地幼的戒圈,不和諧地套了在她幼長的無名指上。

「所以你代替了他的女兒,牽掛著這個叫『J』的男生是嗎?」我嘗試以不帶諷刺的語氣說著。

「把自己交出是擁有的必須過程,就像台上偶像向台下觀眾拋下自己的帽子,總得有人接住,至於那是誰根本不重要,有人接住就好。」她笑眯眯的把玩著家庭裝蜜糖芥末味薯片的包裝,捧了半天,開口始終原封不動。

「你還有找他嗎?」

「沒有需要了。我想啊,他本可以把指環送給太太,也可以歸還女兒,甚至可以裝看不見把它留在垃圾桶裡,他卻選擇了送給我。他心裡大概還是留了位置給我,這樣我便可以一直安頓在那裡。我很喜歡這樣的他。幾經艱辛擠了進去,不想被撤走,就不得不離開。」

她笑得合不攏嘴,完全無視狂風把她纖薄的身軀吹得搖搖晃晃。她靈活地轉移重心,像個不倒翁悠然安穩,絲毫沒有跌倒的可能。這份輕巧的重量,我人生還是第一次感受到。


把日程填得滿滿,日子也就過得輕鬆。有人說人生要有起伏跌宕才算活過,我倒是認為規律重複的生活最能體現活著。起床上學,下課趕火車,繫上頭巾捧餐,吃串燒牛柳,打掃餐廳還原未營業狀態,在車上看完一篇論文,泡浴睡覺。每天如是。細節偶有變更,但整體來說本質無異,從出生至今我都過著這樣的日子,這就是人生。重複的日常總能輕易地把一切可能性排除在外,因此我亦鮮有煩惱。正當我舒態地放任自己被時間推動前進,影再次致電約我到湖邊一聚。

「你知道我是怎樣開始流浪的嗎?」

影凝視著手上握了很久快變成冰條的飯卷,漫不經心的問。距離上次見面,剛巧過了一個月。

我搖搖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孩,年紀雖小,無家可歸的日子卻像過了幾個世紀。小孩走到森林,學習狩獵爬樹,醉心把玩樹汁,在大石繪下動人的圖畫,族人沒有排斥也不理會;小孩玩膩了就走到海邊,學習結網捕漁,沉迷海浪聲,編出一支又一支醉人的樂章,漁船每天泊岸漁夫忙於作活,誰都不曾聽到歌聲。小孩於是明白,人們專注的生活,都只是別人的生活。把生活放在心裡不會讓你安定,只有待生活把你放心裡,才能找到真正的家。」 

「要是流浪沒有意思,為何還要舟車勞頓折騰自己?」看著她珍而重之的手勢,我開始認同吞進口裡未必是尊重食物的最佳方法。

「有時候不妨把自我放大一點看,你會發現世間一切不外乎是他我之別。我沒有的,必然在他。在我這裡找不到安頓之處,就到他方尋啊!可是當你踏進那所謂的他方,它就成為了我所在的地方,本來存在的也就消失無蹤。一旦開始了征途,就像點了啤酒想吃炸雞,不自覺被捲進一個往復的漩渦,只能一直走啊走。」

影沒有說她從何時開始流浪,也沒說過流浪了多久。她足跡踏過數之不盡的地方,但她口中說出的故事甚少與地點有連繫。她口中所指的「流浪」,我總覺得含意比物理上的移動更深更廣。

「家,永遠在他方。你好像看見它在河的對岸,千辛萬苦游到彼岸,便會發現那不是家;這時你遙看自己出發的地方,會發現那裡反而比較像家。」

我望進影的眼睛,那是一條深邃的隧道,看不見盡頭,兩旁亦沒有景色。雖然感覺不安,雙腳卻不由自主繼續前進。路途艱辛漫長,卻總覺走著走著,前方就會出現一個可以安頓之處。大概懷著這份盼望,就能樂此不疲的向前邁進。

可是沒有我的地方,怎麼可能是我的家?回居酒屋上班的路上,我瑟縮在火車車廂,重複用手搓著差點被風割掉的耳朵,一邊想著影的話。

這晚居酒屋只有一桌客人,是一對帶著女兒來慶祝結婚紀念日的馬來西亞人父母。男人喝完一杯又一杯啤酒,女人忙著跟鮮花及寫著「結婚週年快樂」的卡片自拍,女兒則低頭看著手機中的影片。直至埋單離開,誰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我靜靜躲在服務台裡觀察著,要是迫不得已要接近他們,也盡量以最輕的方式把盤子安放桌上,把介紹菜餚的話鎖在唇邊,這尷尬的寧靜實在不該被打擾。這夜的居酒屋除了不得不被播放的罐頭音樂,任何聲音都顯得多餘。

我想起埋在家鄉土地下的雙親。整段青蔥歲月,我們一起被困在那不足三百平方呎的房子。我們沒有對彼此說過半句能讓人記住的話,我甚至懷疑我們是否曾經對話。如果家是一個有親人在需要定時回去的空間,我想我的家稱得上完整。可是那個地方有著一份令人窒息的空洞,我無法平靜待在那裡,稍有機會就想往外逃。直至他倆冰冷的身軀完全被泥土掩蓋,房子交吉被陌生的人佔據,我感覺鬆一口氣。失去了形式上的家後我反而感到踏實,而離開了所謂的家鄉以後,我甚至自覺不曾有鄉。假如生活了若干年的地方叫做鄉,那墨爾本也能成為我的鄉。但需要多少年到底該如何界定?對此我沒有概念。無論如何,至少現在我活得比從前輕鬆,因為一種難以名狀的渴望從飛機離開地面一刻早已離我而去。或者該說那些我渴望的或不該渴望的,由始至終都在遙遠得只能幻想的地方,無須回去也無法回來。


影再次出現,是143天後的事。離開居酒屋已是夜深,蕭瑟的街道令氣溫變得更冷。我如常戴上耳機隔絕世界,享受音樂與牙齒發抖碰撞的聲響在體內不和諧地合奏。墨爾本的冬季其實談不上冷,最低溫度一般也在0℃以上。不過倘若有風的配合,我敢說這裡比世上很多地方更不適合人類居住。末班車時份,火車站一帶人煙稀疏,偶爾流連著幾個醉酒的青年,其餘都是流氓和職業露宿者。甫步出車站我就發現了影。她捲曲身子靠著入口處的玻璃,就像一片空盪盪的垃圾膠袋剛巧黏在玻璃上,一旦水氣蒸發就會隨風飄揚不知所蹤。我只能以最淺的步伐朝她走過去,動作大一點就會帶動氣流把她吹走。

黑夜將近全面接管大地,最後一線光愈來愈暗淡。我靜靜蹲下來,眼前的她睡得正酣,淺薄的呼吸散發著微弱的生命氣息。影的唇邊殘存著淺笑,像要告訴世界她已準備好迎接徹底消散。

我輕撥她被汗水黏在臉龐的髮絲,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也許緊張或憂心才算合理,可是她的狀態過於理所當然,就像正在觀看一齣劇透了的電影,我終究無法傷感。雖然從來沒有想像過事情會這樣發生,但原來不知不覺間,大腦中某個沒有意識的區域早已為這個情節作好準備。

我把她抱回住所,讓她換過被冷汗沾濕了的衣物。喝過熱茶後她雖仍虛弱,精神卻恢復了不少。

「你住在這裡?」她以微弱的聲線問道。

我點點頭,示意她如果沒有氣力無需說話。她環顧屋的四周,接著說下去:

「很好啊,雖然跟我想像的不盡相似,我還是相當滿意。」

她無視我困惑的表情,坐直身子,眼神終於回復了神彩。就如平常一樣,她開始說起了男人們的故事。她滔滔不絕的說著,沒有為我留下任何回應空間。

「他說從未試過如此愛一個人,可是他應該要找個更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女人應該很富有才對……」

「他把滾熱的湯倒在我身上,發狂拿起桌上的番茄醬向我潑過來,然後哭著向我求婚……」

「那時我還在捧腹大笑他說的笑話,他突然凝重的望著我說,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

「他痛苦地按住額頭,說他無法牽著我,他只會牽起他老婆的手……」

「他說他以為可以,原來年紀比他大的女生還是不行……」

「他以最認真的語氣,請我別要太認真……」

「他說有天他會找到自己最愛的人……」

「他說我太瘦了……像個怪物……」

影以愉快的聲線輕描淡寫著每段故事的結尾,一說便是3個小時。直至說到「太瘦」兩個字,她低頭壓下了笑容,接著以近乎恐怖廣播劇旁白的語氣說:「像個怪物……」

她整整沉默了7分鐘。她沒再說話之後,世界變得喧鬧,窗外蕭蕭的風聲彷佛能震穿耳膜。再也受不了這種聽覺折磨,我張開口問:

「他們最後都離開了,你其實很難過吧?」

影隨即重拾了笑容:「才沒有呢!我是真心的喜歡著他們,我高興看著他們離我而去。愈喜歡的我愈期待失去,失去後才能真正被擁有。伸手可及的時候會錯覺以為自己掏心掏肺的喜歡對方,其實並沒有啊!唯有當對方消失以後,才能好好把他放在心裡,珍而重之的收藏著。」

「流浪帶來的安穩總教人意想不到。我把自己剁成許多份,平均地安放在他們心裡。要是沒有這些幸福的碎片沿途給我力量,我想我根本沒有能力走到這裡。」她的語氣愈來愈輕,直至閉上眼睛安然睡去。看著影臉上溫暖的微笑,我開始相信,她是幸福的。

我以為影會一直待在這裡,跟我一起漫無目的地生活,變成彼此的日常。可是清晨醒來我卻發現她已消失無蹤,她昨夜穿過的衣服整齊躺在櫃子裡,喝過的茶杯如常安放在架子上,房子失去所有她存在過的痕跡,跟過往我每天睜開眼看見的景像無異。

「今天以前,這不是你的家。今天以後,它將變成了我的家。」

我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這是她跟我說過最後一句話。


此後我沒有再見過影,電話鈴聲響過372遍,影的名字再也沒有在電話屏幕出現過。我如常在異鄉拚命生活,把日程填得更滿,無暇想太多,也再沒有笑過。

要是碰巧走進亞洲人的社區,我便順道打聽一下影的消息。一如所料,沒有人認識她。她離開後的日子,我腦海偶爾會閃過一個畫面,在一個狂風的晴天下,影獨自站在海邊未完全被侵蝕的巨石上。陽光曬得無法看清她的輪廓,狂妄的風不帶半點憐憫,放肆地把她身上僅餘的溫度帶走。她變得更瘦了。模糊的臉孔上她仍舊展露出柔和而燦爛的笑容,她以明亮鏗鏘的聲線,對著偌大的海洋大叫道:「我知道了,我最喜歡的還是串燒牛柳……」

8個月後我搬了住所,新居在遠郊鄰近湖泊的小區,從大門走到湖邊只12分鐘路程。把寥寥可數的物品安置妥當後已是夜深,我決定到湖邊走走。突然一陣強風刮過,吹得我身體搖晃。調整重心後我一臉茫然,於是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給影。帶印度口音的錄音告訴我號碼已經停止服務。我感到一份熟悉的空洞。湖邊再次刮起大風,我放棄抵抗,放鬆繃緊的肌肉任身體隨風搖擺,妄想可以從此散失在一片凜冽之中。此時一股久違的笑意湧上心頭,我笑風的無情。刺骨的風,曾經輕輕送來了情感,承載著單薄的感動,卻同時不著痕跡的偷走了生命的溫度,吹散了回憶的顏色。可是誰都知道,風止過後,世間一切如舊,而它遺下的空洞,沒有盡頭。

前方湖面映照出一輪明月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天。天空正掛著一圈輪廓相同的圓月,只是月太遙遠,倒影似乎更為真實。除了月,水波中還出現了一副瘦弱的身軀。我伸出手想去觸碰,倒影同時向我伸出了手。我再次想起電視節目上那個推銷薄皮小籠包的大廚。我忽然明白,原來我也是個流浪者。世間從不存在那個看影的人,因為我們都是影。對影來說,家永遠在遙不可及的遠方,只能抬頭仰望。可是影以月存在,這份聯繫不受距離所限,這種依賴就是家的所在。也許影早就發現了,才會將自己安頓於牽掛之中,然後心滿意足的消失掉。

假若待會就要世界末日,我想我不會再聽《When The Sun Goes Down》。在一切都快將消失之前,或許我會想帶影來這裡走一趟,告訴她我也找到了我的家。

畢業以後我留在墨爾本,沒有再離開過。我當上了本地導遊,向從他方到來的旅客介紹我的家。每次說話的時候,我不忘把笑容掛在嘴邊。刮風的日子,我總會帶著串燒牛柳來到湖邊,幻想與影一起,把最想吃的東西放進口裡,然後迎來我們的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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