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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聖的貧困|弗蘭斯·埃米爾·西倫佩

第11/364顆{讀不懂的靈魂防腐劑}在心靈深處,所有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崗位,並且平靜了下來。在那裡,沒有誰比誰更高貴,沒有誰比誰更正確....
⟠ photo by saavini


摘自網路內容連載

前言

根據教堂出生登記簿的記載,尤西/尤哈/雅內.托依伏拉,是約翰.阿伯拉罕.班傑明的兒子。他是一個可憐巴巴的老頭子,長得非常令人厭惡,整個腦袋都是禿的,只有幾綹不知道何時修剪過的捲髮,從帽子底下、耳朵旁和脖子上露出來。他的臉孔也亂蓬蓬地長滿了褐色的汗毛,但那只鷹鉤鼻子卻十分顯眼。由於眼睛周圍也長有汗毛,同時又被帽舌遮擋,在他的臉部,人們只能看到深嵌在眼窩中的兩道陰鬱目光,而這目光是體面的人通常不願意看的。人們都千方萬百計躲避這種陰鬱的目光,但是躲避的原因卻跟躲避尤西的目光的原因完全不同。尤西的眼神裡並沒有任何咄咄逼人之處,相反地,還經常流露出微笑呢!

然而,在他的目光中卻有一點兒精神不正常的跡象。考驗一個人意志力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看一個瘋子笑咪咪的眼睛,因為流露出傻笑的眼睛會爽直地表示,他知道自己身上存在著那些人們會不惜任何代價拒絕承認的東西。等著瞧吧,這樣的瘋子不知何時會在大庭廣眾之中說出些什麼來……不過,尤西.托依伏拉肯定不是瘋子,雖然他的頭腦已經退化得很厲害,但要他保持清醒還是沒有問題的。不僅如此,當地的鄉紳們還認為他是個狡猾的騙子手、老練的鼓動者呢!後來,當人們得知他在起義期間,曾經跟一樁慘絕人寰的兇殺案有所牽連時,便毫不猶豫地給他判了罪。在一個春天的夜晚,受命前來處決罪犯的白軍軍官結束了他那淒慘的生命,同時被槍斃的還有另外八個像他那樣可憐的人。

對於當地那些漫不經心的閒人們來說,尤西被判處死刑多多少少有點兒令人震驚,因為他們事先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執行死刑後的頭幾天,每當有人談起此事,嗓門幾乎都會顫抖起來。然而,尤西.托依伏拉臨終前,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小事,這件事你一聽就會忍不住捧腹大笑,因為它完全反映了尤西的性格。起義者是在事先挖好的墓穴裡被槍決的,尤西碰巧是最後一個,當輪到他被槍決的時候,他沒有用腳站著,而是一下就躺倒在屍體堆上,好像要表示他已經倒下了。這是多麼像尤西啊!但是,他還是被命令重新站起來,然後被槍斃了。

「進行戰爭的時候,必須享受殺戮之樂 —— 否則你就贏不了戰爭。」一位芬蘭戰地作家這樣寫道,顯然,這樣說還是有點兒道理的。

嚴格說來,戰爭本身是微不足道的,它只不過是連結個人或集體命運的某種瞬間而已。戰爭是會結束的,但是,因此而涉及到的各種人的命運,不論是哪個陣營的人,都是戰爭留下來的寶貴財富。特別是當戰鬥結束的時候,人的靈魂就會進入這樣的時刻:人們的視線無論如何也不會停留在事物的表面或事物的次要方面,而是不可抗拒地看到深藏在事物深處的東西,骯髒、饑餓、殘暴等因素對肉體的影響都不重要了。在心靈深處,所有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崗位,並且平靜了下來。在那裡,沒有誰比誰更高貴,沒有誰比誰更正確,戰爭使得從來不曾相互瞭解過的人們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了。就連一同死去的人都驚奇地發現:他們被葬在不同的墓穴裡,他們怎麼都不能理解,為什麼別人要這樣處理他們。

尤西.托依伏拉和白軍軍官本來是老相識,然而,在某時某地,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這名軍官卻親手開槍打死了尤西。對他來說,這只是一件隨手做出的小事,因為那時的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尤西已經是一個有影響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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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的功勞

八月分,白天又長又炎熱。在綿延十五英里的林區裡,最能感受到這種天氣的真實狀況。這片遼闊的林區把兩個肥沃的教區分隔開來,蜿蜒地穿過這片林區的是一條通往北方的道路,這條道路自古以來就被稱為北方大道。

一代又一代,當人們獨自一人沿著這條道路行走的時候,可以感覺到由這個地區的荒涼而引起的恐懼感,正在他們的血液中輕輕地騷動。每當他們坐在自己的大車上從城裡回來的時候,他們總是迷迷糊糊地睜著眼睛,對周圍的景色視而不見,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隨著路程一英里、一英里地過去,他們用批判的眼光審視自己因酗酒而暴露出來的那些幼稚行為,回憶著過去,展望著未來。當第一個村莊隱隱約約出現的時候,他們終於可以如釋重負地大聲喘息。這裡的林區中間,連最小的山丘都有自己的名字,這些名字就算遠在兩三個教區以外的人都知道,這些山丘常常幫助出行的人估算他們已走過的路程。

當人們沿著山丘慢慢往上爬行的時候,他們常常思念家裡的情況,但又悄悄地被命運之神所征服。道路兩旁是綿延不斷的、清一色的松林,很難知道這些樹林是屬於誰的。這裡既沒有鳥兒的鳴叫聲,也沒有兔子出沒,雖然有一個地方顯然有人曾經搭過木屋,甚至在裡面住過,但卻沒能堅持多久,如今釘在窗戶上的木板條都已經變成灰白色了。

夏季,只有牛虻跟隨著出行的人從一個教區走到另一個教區,一路上它們圍著熱氣騰騰的馬匹不停地盤桓。

正午,在這片林區的某地,尤哈‧托依伏拉正坐在路旁,熱得氣都喘不過來。他離開圖奧利拉也已經三天了,卻還只走到這裡。

他一路上走得很慢。在坦佩雷逗留時,他在自己熟悉的一家商人開的客店裡過夜,早晨在集市上買了一個麵包吃。他還買了半公斤咖啡和同樣重量的白糖,錢袋裡還剩下八個馬克、一個五貝尼的硬幣和三個小銅幣,圖奧利拉農莊小少爺給他的十個馬克現在還剩下這麼多,尤哈為如何用好這筆錢而大傷腦筋。

他真想喝上一口,但沒有勇氣走進小酒店,這八個馬克是他鄭重其事地拜訪圖奧利拉弄來的,所以他覺得格外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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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錢像灼手的火炭,使尤哈坐立不安,家裡到處都等著錢用,可是這點錢無論如何也堵不住那麼多窟窿。至於用它買馬,那更是不著邊際的事……再說,正是為了買馬……每想到買馬的事,尤哈總是用苦笑聊以自慰。

林區裡一片死沉沉的寂靜,尤哈可以毫無約束地抒發內心的憂愁。在這裡,他用不著對任何人發脾氣,也用不著故弄玄虛。他經過長途跋涉,快要回到自己的家鄉了……到後天早晨,他離家就整整一個星期了……不管旅行多麼令人苦惱,帶著這樣的心情回家總是有點兒傷感,特別是當旅行的確很不愉快的時候。他快要回到自己熟悉的、淒涼的家了,這個老人幾乎忍不住要掉下眼淚。

尤哈‧托依伏拉已經老了,這次旅行是他幾十年來最長的一次旅行,他覺得自己跨越了一道詭詐的門檻,門檻的另一頭的臺階很低,粗心的人跨過去的時候,就會悚然一驚失去平衡。尤西‧托依伏拉正在跨越這道老年的門檻,他感到驚恐萬狀;他剛剛從圖奧利拉回來……童年結束時,他曾在那裡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死去……現在他正坐在路旁,深深感覺到自己老了。

現在,衰老期已經降臨到他的身上。懺悔這個魔鬼是隨著老年而來的,現在它首次用鐵爪把毫無防備的尤哈緊緊抓住,這五天的旅程就像是對過去一生艱苦奮鬥的簡短總結,它好像從尤哈身上脫離出來,使他能更清晰地看到自己那並不怎麼得意的一生。所有他一生中所發生的成千上萬件小事,全都歸結到一點,也就是說,實質上這些小事沒有一件對他是真正有利的。這類事情多得實在可怕,當它們企圖同時湧進尤哈腦海的時候,他的軀體就不知不覺地往後退縮,就像以往常常發生的那樣。

他準備繼續上路,但是這次魔鬼誓不甘休,它彷佛在說:「你累了,天氣很熱,還要走那麼遠的路,你知道得很清楚,家裡等待你的又是什麼東西。所以,還是坐下來歇會兒吧,你這個攀親引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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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他離家時心中所懷的那種天真樂觀情緒,尤哈啐了一口唾沫。這一周的役工又沒幹,他已經欠了多少個工役日了!從春天起就沒有幹過帶馬工役日……馬被賣掉了,「是的,我確實把馬賣掉了,只不過到現在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將不再會有馬匹了。」

買藥後,他的背囊裡現在只剩下三個貝尼,這一下不可避免地勾起了他更加痛苦的想法:「麗娜……那時候我娶了她……就是這個女人,這些年來我跟她一起生活,夜裡我就睡在她的身旁……」

想著、想著,對麗娜好像有了一個完全嶄新的認識……他看到了麗娜身上所有令人反感的特質,這都是驚人的、不可挽回的事實,不知什麼原因他跟這些東西卻緊緊捆綁在一起。麗娜並不依賴尤哈,而尤哈也不依賴麗娜,他們倆肩並肩地依賴於生活,每年夏天他們一起去教堂參加聖餐會。過去數十年的艱苦歲月裡,沿著看不見的管道,他們倆在不知不覺中互相吸取了對方身上那些酸腐的東西,當他們吵架的時候,他們是在跟自己吵架。

夜裡,如果在別的地方他們就睡不著覺,要想睡著他們只能睡在同一條被褥裡,除了咳嗽、哼哼聲和輾轉反側之外,相互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在漸趨衰老的尤哈那遲鈍頭腦裡,某種對生活的新看法正在形成,這也就是所謂人生觀的形成過程。對這個瘦弱、禿頭的老傢伙來說,讓他學會理解上述術語的含義,比讓他學會駕駛飛機還要難得多,但是這個過程卻在尤哈身上如期展開了,這就如同秋天樹木要落葉那樣,儘管樹木並不懂得這種植物學規律。

尤哈覺得,現在他很清楚地明白了生活是怎麼一回事……原來它是一種枯燥乏味的酸果,但是生活的壓力太多了,以至於人們沒有能力處理自己遇到的問題,因此人們總是疲於奔命,幾乎被這種酸溜溜的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就像一個孤獨的垛草工在乾草大棚前不停地幹活,而十輛兩匹馬拉的大車不停地把乾草運到他的跟前,直到他最後倒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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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念頭,使尤哈從路旁驀地站起身來,驅趕著他繼續往前走。他老了,已經五十歲了,他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死去呢?

在尤哈的腦子裡從未想到,他與他家人以及與此有關的大大小小事情之間所形成的聯繫,將會以某種的方式突然垮掉……這是什麼時候以來的事情?當然是從人間世界開始以來的大大小小事情,否則就無法說清楚,這是一件包羅萬象的事,這種聯繫就像人間世界一樣。在他的周圍活著和正在死去的人,也是這種聯繫的一部分,尤哈心想:「是啊,我總是要死的。一個人死的時候有什麼感覺呢?……上帝?這裡現在有個屬於上帝的空位置。現在,我算是明白了什麼是上帝,原來他是要讓我死得很順利。看來,他把這個難以理解的、枯燥無味的、巨大而必然的人間生活,做了這樣的安排,目的就是當我死去的時候,讓生活不至於因此而崩潰。」

用語言來表達尤哈最原始的思路是不可能的。在一次稀里糊塗的旅行後,他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而這次旅行在圖奧利拉一家看來,更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到達目的地後,尤哈發現這次出行的目的,那些自以為聰明的打算,已經完全落空了。當他獨自一人帶著種種想法緩緩移步的時候,他堅信自己就是意識所控制的這種生活的中心,就像他總是處於頭頂上那片天穹之中那樣。他是孤零零一個人,世界就在他的周圍。他無精打采地拖著疲乏的步子,蹣跚地走在自己所熟悉的故土上,對他來說,這一天又像是一個稀鬆平常的日子,又像是一個神祕的節日。

他的家好像換了面貌,他不在家的時候,它好像也在進行了思索。家裡可能還有點麵包,要是沒有了,還可以用這八個馬克買一大堆麵包。啊,他總算到家了,不過,這個家對他來說,好像非常陌生。

尤哈用盡最後的力氣,登上門廊前的兩級臺階,走進過道,打開了房門,他所熟悉的朽木腐敗氣息撲鼻而來。麗娜坐在客廳裡面的長凳上,正在縫製一件白得出奇的布衣服,見尤哈進屋也沒吭聲(在他們家裡互相見面時是不致問候的)。只是,沒見維萊的影子。

客廳裡這種奇怪的景象,使尤哈的心情更加不安,而這種不安的心情早在路上就已經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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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在他離家期間,維萊已經離開人世。尤哈把狗皮背囊掛在門邊的掛鈎上,誰也不願首先開口,孩子們也默不作聲,尤哈和家裡的人壓抑著內心的痛苦,互相詢問了幾句之後,談話終於開始接近主要的話題,此時只有尤哈一個人在發問。

尤哈脫掉靴子和外套,獨自坐在門廊的臺階上。夜晚涼風習習,他的情緒仍然很激昂,不過,他那略有端倪的人生觀卻遭到了打擊,而且開始動搖。維萊的死,使他感到如釋重負,以至於他還不能馬上就理解:在他身上那種枯燥乏味的、酸溜溜的物質,會不會開始減少並且變得甜滋滋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還可能從人生的苦海中冒出頭來喘口氣。

圖奧利拉之行開始呈現出一種新的色彩。六天功夫得到了十個馬克,這是相當不錯的,再說,回家後那種窘迫感再也感覺不到了。孩子當然要埋葬,但是下一步又該怎麼辦呢?生活中還有許多煩惱,這種輕鬆只是短暫的。

但不管怎麼樣,死神還是達到了目的,當尤哈坐在臺階上的時候,維萊的死使他覺得比以前振奮多了,這可以從他很麻利地申斥在院子裡戲鬧的孩子的聲音中聽得出來。

然而,大自然又慢慢地進入秋天。早在仲夏時節,秋日景象就已經在枝繁葉茂的樹林和秧苗低垂的莊稼地裡悄悄地出現。人們還可以穿著襯衫幹活,曬得黑油油的皮膚從襯衫的裂口處露了出來,青筋暴突的手握著犁耙卻覺得熱乎乎的,從堆放在小屋旁的乾草垛傳過來的氣味也是熱乎乎的,而剛捆紮好的樺樹枝條〔樺樹枝條:芬蘭最有特色的民俗就是洗薩烏那(sauna),又稱芬蘭浴,中國人稱之為桑拿浴。洗薩烏那時,沐浴者不時用浸軟的樺樹枝條(又稱浴帚)拍打身體,以促進血液循環。〕散發出的清香卻是比較涼爽。芬蘭內地的大自然用溫暖、陽光和芳香,把隱藏在山裡的人間巢穴所遇到的小小苦難,全都遮蓋起來,不讓它的味道變得太刺鼻。

但不管怎麼樣,在這個人間巢穴裡總是充滿沮喪。首先,直到仲夏節為止,這座小屋的圍牆上布滿了希望之花,但在這些希望實現之前,一陣痛苦的回憶會直刺觀眾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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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午的天氣仍然使人昏昏欲睡,但是,當陽光映照在佃農家小姑娘的後腦勺,和她那稀疏的淡褐色髮辮上的時候,一股憂鬱之情就在人們心中油然而生。

每年夏天,住在林區木屋裡的人和住在教區中央平原上的人都忙碌著,他們都必須在廣闊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播種和收割,這是人類之子命中註定的事業,不管他們多麼地虛弱,他們都必須全力以赴,甚至體力最弱的人也不能例外。在沉重的農忙季節,每天晚上他們都感到越來越疲憊,不僅如此,隨著日月的流逝,一個又一個到來的夏天,也讓他們感到越來越勞累。

死亡使人奮進,維萊死後,托依伏拉家的日子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幾乎就好像過節似的。即使在辛辛苦苦幹活的時候,尤哈仍然會情不自禁地回顧以往的歲月,不管什麼情況,對他來說,往事周圍總是圍繞著一道淡淡的靈光。尤哈更容易發脾氣了,因而也越來越少言寡語了,他那後腦勺的頭髮顯得越發蓬亂,一對小眼睛裡流露出冷淡、嚴酷的表情。他又認真地去農場出役工,東家准許他繼續幹活,而且也不再強求他帶馬來幹活了。當大夥吃罷晚飯坐在院子裡休息,隨便東扯西聊的時候,尤哈這個老頭子便開始講起上帝,一講就沒完沒了。講話中,他當然會談到那所謂「酸性的」人生觀,而且說話時總是帶著一種大聲責問的腔調,這使東家和其他的人寒毛直豎。大家很容易地覺察到,近年來尤哈變老了,特別是這個夏天,他變了很多。

不過,這一切只是發生在尤哈心情平靜和高興的時候。尤哈內心深知,兒子的死提高了他在家裡的地位,這不僅表現在別人的心目中,他自己也這樣認為,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在上帝面前也是如此。他想,現在他已經處於同上帝最接近的人的行列中,就像工人跟老闆的關係那樣,他既不需要對上帝甜言蜜語,也不需要諂媚求寵。絕大多數普普通通、愛好虛榮的人只知上帝其名,卻並不真正瞭解上帝,因此,必要的時候就應該對他們疾言厲色。

這年夏天的晚些時候,當尤哈沿著熟悉的柵欄旁的小道回家,他的腦袋裡不再有任何令人煩惱的計畫,也不再為以前那些計畫的失敗而懊惱。他從圖奧利拉回來後,生活好像暫時停滯不前,好像在靜悄悄地等待時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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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萊已經死了,但尤哈卻很清楚地意識到,生活仍然在尋找新的方向;他的確有許多該做的事,現在既然沒有了馬,那麼就得想辦法來對付他的佃地,但是他的頭腦很奇怪地拒絕考慮這個問題,幸虧東家一次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現在似乎應該先幹點別的事,但具體內容是什麼,他還沒琢磨出來。好吧,那就先等等看再說。

在托依伏拉家的許多年來,勞累已經成為正常的現象。女主人麗娜生來就是一個萎靡不振、胸無志向的人,即使是在她完全成年之後,無論是鹽水、馬鈴薯還是酸牛奶,都無法使她堅強起來。她抱著孩子坐在椅子上,常常想,那種督促女僕出嫁的念頭,是多麼愚蠢啊!她十分認真地回顧出嫁時的動機,重溫往昔獨身的快樂感受。原來,女僕有個很大的優越性,那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無需考慮明天該做麼,今天還有什麼沒做完。對女僕來說,這些問題是不存在的,但是對佃農的妻子來說,這些問題卻無盡無休地折磨著她。隨著孩子們的出生,整個情況就立刻顛倒過來。

生育本身就像現在這樣沒有什麼變化,但對於一個女僕來說,生育暴露了她生活上的輕佻,然而,對於佃農的妻子來說,這只不過是一生中一件平淡無奇的事罷了,是一件在局外人看來值得同情的事。儘管它是平淡的生活的一部分,但卻是女人命中註定的,女僕們希望出嫁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可能這是女主人多嘴多舌造成的吧——她說出嫁是為了爭得自由。

不過,每當麗娜想起當女僕時那些放蕩不羈的日子,總不免對這種說法報以苦笑。老頭子不在家時,當她在爐灶旁等待咖啡壺燒開的時候,回憶、回憶當年的生活,還是很有意思的。

麗娜越來越感到疲乏。最後一次分娩後,她的身體出了問題,她得了一種難以啟齒的婦科病,她不好意思跟別人說,更不好意思跟尤哈說。

今年夏天,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疾病使她更加疲倦和衰弱。在搬草的時候,她有時會忽然感到頭暈目眩。由於她必須對病情保密,許多別的麻煩都出現了,她必須讓尤哈睡到別的床上去!她果斷地向尤哈提起了這件事,臉上略為帶點兒怒氣,而且不作進一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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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盯著她看了半天,只能自己找理由來進行推斷,他最終還是順從了。近來,這個老傢伙本身也有了很大的變化。

對麗娜來說,最難忍受的是渾身乏力。現在她不得不放棄一些家務活,當老頭子不在家的時候,她就越來越頻繁地躺在床上喘氣。希爾圖這個孩子非常好學,什麼都想試一試,好像她的血管裡流著另外一種血。

不過,雖然她已經行過了堅信禮,但她幹活時還不能完全得心應手,麗娜又不能老責駡她,因為她看起來就像天使的影子一樣虛弱。希爾圖從未因調皮搗蛋而受到責罰,如果真的嚇唬她一下,她就會立即嚎啕大哭。許多像她現在這樣年齡的女孩子,已經在偷偷地追求小夥子了,希爾圖卻是如此文靜、如此虛弱,如此不能適應周圍的環境,以至於即便她死掉,麗娜也不見得會為她流出眼淚。

所以,麗娜常常不願意讓希爾圖去幹活,不管自己身體多麼不好,她都自己來做,或者推遲到下次再做。

夏天,農時是不能耽誤的,即使是疲勞不堪的人也得盡力而為。尤哈拼命地忙活,麗娜也盡可能地幹。同時,尤哈還比以往更勤快地去農場幹活,免得東家頭腦裡常常出現收回佃地的念頭。在家裡,尤哈拼死拼活地用手推車把地裡的麥子運到穀倉,這樣一來,他自己卻落下了一種必須隱瞞的、羞於見人的病——疝氣。生活就是這樣的繁重!

夏天是農忙季節,它好像是一系列路段的旅行,不管你剛走完一段路後,感到多麼疲乏都不能休息,你必須繼續走下去。你看不到旅途的盡頭,你也不想翹首遠望,因為到頭來除了死亡,還會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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