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貴
阿貴

東方哲學、嚴肅二次元、吳語寫作、音樂製作、Street Fighter

一個上海小赤佬的魔都故事六部曲——PART 6 我的“老破小”情結 (完)

想住上海“上隻角”老房子,情懷可以理解,但是首先要給自己規避麻煩

前些年,上海開始嚴格管理城市的違章搭建。社區的物業沒有執法權,現在專門的執法工作組直接進入社區動手了,令許多喜好乾淨整潔的百姓拍手稱快。

有一次,執法工作組來到了陸家嘴某著名頂級住宅區。而違章搭建、佔用公共用地的現象,在陸家嘴那些頂級的社區裡,依舊屢見不鮮。工作組開始對該社區的違規業主進行談話教育,要求他們儘快整改,可沒想到遭到了很大一部分業主的反對,有幾位業主不但不接受批評和整改要求,還指著某棟房子喊道:“他們家亂搭亂建最結棍,你們幹什麼盯著我們上啦!?”

據說後來此事不了了之,大概是因為,亂搭亂建“最結棍”的那戶人家,沒有人惹得起吧。

雖說住在這些地方的人非富即貴,可我們這個國家的現狀是,人們普遍消除了物質上的“貧”,可思想上的“窮”,仍是隨處可見,不分階層。

從小到大,當我看到上海繁華的高樓大廈,內心總有一種莫名的“不真實感”

我從來都不太喜歡什麼現代化的,帶游泳池、車庫的特大號豪宅,在我這種眼界狹隘的市井小民看來,那種現代化的大房子對我而言就是——

“面積這麼大,擦灰要擦多久啊?”

“再大的房子,我也就睡一張床,用一隻抽水馬桶,對伐?”

“這個地方地段太偏了,離市中心遠也就算了,要是家裡誰得了心臟病,救護車叫過來,送到醫院的路上,人就差不多沒了。”

還別說,前幾年,家裡真有親戚就買了上海城郊的別墅,也精心裝修得特別好,還邀請大家去玩。那房子是真的硬件軟件都很到位,連我也覺得這房子很不錯。可這依然阻擋不了我對市中心“老、破、小”的一往情深。

現上海交響樂團對面的黑石公寓,憑我這點工資,下輩子也不可能買得起一戶

我很清楚這種“上隻角情結”是父親影響我的。 父親年輕時是學美術的,那個年代,小孩子“學才藝”,也有“上隻角”跟“下隻角”之分。如果你們家在“上隻角”,條件比較好的,學鋼琴小提琴學芭蕾,都是極有可能的;可你要是住在“下隻角”或者老城廂,那你能學的才藝,也就是寫寫毛筆字,吹吹口琴,唱唱戲曲,學學民族樂器,還有就是學畫畫。

我幼年時,父親教弄堂裡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姐姐畫畫,後來這個大姐姐考上了浙江美院,也就是現在的中國美院,據說後來還做了學校的領導

以前學美術,不管是西洋畫還是國畫,大家都是在少年宮學。父親少年時期,有兩位很較真的西洋畫老師,一位姓黃,一位姓陸,底下好多個學生坐在少年宮的一間大房間裡,一起臨摹石膏像,兩個老師則是來回巡視學生們的作畫情況。 兩位老師異常嚴格,看見學生頻繁修改畫作,都會嚴加指責。他們兩人都相當神經質,但那種嚴格,是對學生真正的關心愛護,如果學生畫得好,兩位老師就真的會把學生當成親生小囡那般疼愛,有時候還會情不自禁跑到優秀的學生家裡,為此學生“開小灶”。 兩位老師還經常會在他們歡喜的學生家裡,當著學生和他們家人的面,為了他們各自對於陰影、構圖、透視的不同理解和處理方法,爭到毫無斯文可言,互相問候對方“儂腦子有毛病”是他們的家常便飯,而夾在當中的學生和家人,則是愣在一旁,手足無措。我父親曾經也不時“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而在他們這些學生之中,通常總是站在畫室,離石膏像最近的一位大學長,一直是兩位老師最歡喜的學生。在當時年少的父親的記憶裡,這個戴著一副“啤酒瓶底”眼鏡的大師兄,總是沉默寡言地在那裡一個勁傻乎乎地畫。但他的畫,用父親的形容就是,“他畫的石膏像,就好像用手指敲上去都能聽見硬邦邦的聲響一樣;畫的油畫,衣服的質感像是真的一樣。只好講:恐怖。”

那位大學長的背影。總是這樣低頭不語地默默作畫

1980年,父親的這位大師兄,離開祖國,前往美國深造。而實際上他的作品,早在他出國之前,便已蜚聲海外。

油畫作品《攻佔總統府》,又名《佔領總統府》,作於1977年,作者:陳逸飛、魏景山

陳逸飛是當時鳳毛麟角的幸運兒,而機會也總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更重要的是,機會總是留給那些能夠事先洞察出“什麼是機會”的人。 那個年代有太多名不見經傳的繪畫高手。由於深受沙俄和蘇聯現實主義繪畫影響,特殊年代的畫家們,在各個大小里弄的牆面上畫毛主席像和文革宣傳畫,在電影院門口畫電影海報……可是,在他們之中,卻很少有人真正接觸過現實主義畫派之外的繪畫風格。 八十年代初期,父親的一位蘇州的遠房親戚,介紹父親去淮海中路的新康花園,去向一位老人專門請教美術方面的問題。父親想要見識一下,現實主義畫派之外的繪畫世界是什麼樣的。

新康花園出社區門就是淮海中路,公交線路眾多,外加馬路對面的地鐵1號線和7號線常熟路站,說是絕對的“上隻角”,也不可能有上海人會反駁吧

關於這位老人,陳丹青先生曾經在《多餘的素材》中這樣記錄道—— 一班學畫少年結伴去新康花園,每次一進弄堂口,文革喧囂消了音,時代正在睡午覺,民國初年蘇州藝專老院長顏文樑午覺睡醒,春日遲遲,門外等著幾個亂世學畫的小癟三。

大畫家顏文樑在新康花園家中。新康花園的大門,對於任何來訪者,哪怕是素未謀面,永遠是敞開的。他總是拿一個本子,一枝老式蘸水筆,請來客簽名。然後,喝茶,搬出自己製作的木箱,一張張地取出作品,給客人看。

……

顏老說起有人要出400塊買他的一幅貓,“畫不就給人家拎去了麼?我不過拿到一疊子鈔票。”他於是欠起身子,對著陽光,手指虛虛捏一捏,做薄薄一疊鈔票狀,瘦軟的手掌在陽光裡像蠟燭般蒼白而透明。

父親去了顏老家前前後後大概二十趟左右,後來由於顏老年紀太大了,所以父親也就不怎麼好意思再去多驚擾他老。父親當時印象最深的,倒不是每次顏老給他講畫的那些事情,而是每當他去顏老家,他幾乎都能看到樓上鄰居,越劇宗師袁雪芬先生,她坐在陽臺的小板凳上擇菜,瞥見我父親,袁先生還會很熱情地打招呼:“小王,儂又來啦!”並且還主動邀我父親上樓坐坐。父親說,袁先生家裡還有幾幅樓下鄰居顏老送給她的畫,她一直視作珍寶掛在房間牆上。

顏老家不是這棟房子,不過新康花園的房子結構就是這樣,好比顏老住樓下,袁先生就住樓上,兩戶人家各有獨立的出入口,互不影響
陽臺也很寬敞。可以擺幾桌麻將啊?(瞧你這點出息)

顏老作為第一個將大量的石膏像,以及各種美術資料從歐洲自費運回當時中國的人,他深深熱愛著生他養他的這片土地,總是想方設法以自己的方式報答社會和人民。而更令他沉迷的,則是藝術本身。 十年浩劫期間,造反派將這位他們眼裡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耗盡財力精力,從歐洲運回國的石膏像和珍貴美術資料幾乎摧毀殆盡,可老人家並沒有輕易被那駭人的波瀾所擊垮,而是很快冷靜下來認為,這場風波早晚會有平息之日,是非曲直也終會有被弄清的那天。

顏文樑作品,《月光河》。具體年份不祥,上世紀四十年代作品

父親說,顏老總是沉醉在藝術與美的世界裡,而很少會去在乎外界的爭執與喧鬧。新康花園附近的很多老小區,有許多像顏老一樣偉大的藝術家,但他們的生活都簡樸、低調到令人無法想像,也許只有見識過真正的大風浪後,才能做到如此雲淡風輕,處變不驚吧。 倘若你哪天漫步在“上隻角”的某條馬路上,忽然發現某社區門口的黑板報精緻到突破你對“黑板報”的認知上限的時候,不用覺得詫異,很可能這幅黑板報就是出自哪位藝術家之手,說不定他就是碰巧幫居委會一個忙,隨手畫了畫,就變成那樣了。

顏老寫給父親的字,寫的時候已經90歲了

不過,上海的老房子,並不總是像新康花園那樣,各方面條件都十分宜人。人們總是對“上隻角”的老房子有著過多帶有修飾性的美好想像,可實際上,“上隻角”的老房子很多會被歸入“老、破、小”的一部分,也必定有它的原因。 例如,重慶南路復興中路交界的優秀歷史建築“重慶公寓”,看外表似乎大方典雅,但仔細看看,你會發現,房子有後來搭建的痕跡。

仔細留意最上層磚頭的顏色,以及窗戶的式樣,與底下幾層完全不同

再比如上海最紅的“熱門打卡地”之一,武康大樓,很多人在欣賞美景、拍照留念之餘,又可曾觀察過,幾乎很少能看到裡面的居民晾曬衣服在陽臺上。那他們是怎麼晾曬衣物的呢?

外面就是車水馬龍的淮海路,晾衣服無異於是請衣服吃灰,因此很少會有人將衣物晾曬在窗外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是父親告訴我的——很多居民選擇將衣服晾在樓層的走廊裡,或者年輕人,就買帶有烘乾功能的洗衣機解決問題。武康大樓一平米現在大約人民幣25萬左右,各位年輕的朋友,會考慮去買嗎? 這就是“老、破、小”房子的問題之一,外表看似漂亮,但內部環境什麼樣,鄰里之間的生活習慣如何,不可控的因素太多。碰上個懂道理、講衛生的鄰居那還好,要是碰上個亂堆雜物、不講公德的……還不如住現代的社區公房呢。 母親也跟我講過一樁事體。似乎是在南陽路上,有一棟政府花鉅資“修舊如舊”的老房子,但樓裡一個節約的老阿婆覺得,樓道裡每一層都開著老式的公共照明燈,太浪費電,因此每次她出門,下樓就一路把沿途的每層照明燈全關上,因為她覺得自己昏暗的樓梯走習慣了,開這些個燈,沒必要——要是您碰上這樣的鄰居,個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曉得了。 順便提一句,如果您想要找上海“上隻角”真正鬧中取靜,還安全到可以夜不閉戶的房子,不僅需要準備一筆可觀的現金,買房子的時候還需要“政審”。有一些那樣的房子,都靠近領事館,每條弄堂門口,可能都會有軍人輪班站崗,每條弄堂口兩個。 如今,我一人住在裝修過的“老、破、小”房子中,所幸老鄰居都知書達理,互相關照,生活上也就沒有什麼不便。

“上隻角”的黑石公寓、武康大樓咱們住不起,公房重新裝修一下還是沒問題的

上海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不講華貴,而講乾淨整潔。即使住在“老破小”的環境裡,也絕對不會忘記這一點。在中國其它地方的人看來,上海人似乎挺有錢,可他們不曾想過,上海普通市民如若沒有節儉和勤勞的美德,體面的生活可絕不會自己送上門;他們更想不到的是,上海還有一部分人,如今仍然生活在共用廚房、廁所,甚至是需要每天倒馬桶痰盂的老式里弄中。一些上海老人甚至還沒有住過公房,便已離開人世。

這些年上海老百姓最歡喜看到的一條標語,還有隨之而來的拆遷工作組

作為國際化的移民城市,上海本就海納百川,而我們這些最早的“移民”的後代們,只希望每個居住在上海灘的新老上海人,能夠將這座城市當作自己的家一樣守護好,即使是對這座城市的“老破小”,希望大家也盡可能地去愛護和尊重。“海派文化”需要不斷輸入“新鮮血液”,但也別讓上海成為一艘“忒修斯之船”吧。 拜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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