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
秋涼

早年給體制打過工,業餘策展人,在韓國和義大利生活過,目前以陸配身份在台灣讀博。

【Matters活动:我翻译世界】 | 我们往新闻自由英雄的雕像上泼油漆

继去年被意大利女权主义者泼过粉红色油漆后,近日蒙泰内利在米兰公园的铜像又被泼了一身红色油漆,并被涂上“种族主义者”“强奸犯”字样。因德洛·蒙泰内利是意大利著名记者、作家和历史学家,《日报》(Il Giornale)的创始人。2000年,他被国际新闻学会评为“过去50年间的50位世界新闻自由英雄”之一。在他去世后,米兰市政府将他生前常去的一家公园更名为“蒙泰内利公园”,并在其中树立了他的雕像。蒙泰内利曾在采访中公开承认,自己早年曾与一名意属东非殖民地的12岁土著女孩有过“临时关系”。本文系去年妇女节后,一名意大利女权主义者针对蒙泰内利的声援者所撰写的一篇评论文章。
全文翻译:秋凉


因德洛·蒙泰内利(Indro Montanelli,1909-2001)

当孩子们发现父亲并非完美无瑕,男孩们会哭,而女孩们则蜕变为女权主义者。

以上是我看到新闻时的想法:3月8号,在米兰的示威活动中,因德洛·蒙泰内利的雕像被泼了一身粉红色油漆。这让意大利的新闻界如丧考妣,仿佛这位“粉袍加身”的新闻之父,比起“穿新衣”裸奔的国王更令他们痛苦。

2019年3月8号,抗议者往雕塑上倒粉红色油漆。

特雷西们(注1),特拉瓦利奥们(注2),这些以专业、公正和忠诚出名的意大利记者,在向公众展示受辱的蒙泰内利雕像之前,是否披露过他生前的强暴行径、殖民主义、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我试着善解人意:他们工作太忙了,忙着解释,忙着讲述。但这注定只是我的幻想:毕竟,没有那么多耸人听闻的新鲜事,比得上这个沾了粉红色油漆的指着月亮的手指。

只有那些见得了光的东西才能成为新鲜事,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他们习惯于发号施令,而不是当被告。尽管意大利知识分子男子气概的隐痛才刚浮出水面,亲爱的特雷西——上演了一场堪称奥运会水准的直男说教——他向我们解释“背景”的存在,而我们这些贫穷的女权主义者和/或自封的“进步的反种族主义者”,得明白这些“背景”。

1935年4月,26岁的记者蒙泰内利从那不勒斯前往东非。 在厄立特里亚,他从一个土著男性的手里购买了他12岁的女儿法蒂玛作为“临时妻子”。 战后法蒂玛被蒙泰内利留在当地,之后嫁给了一名厄立特里亚军官。 法蒂玛共育有三名子女,其中一个起名为因德洛(与蒙泰内利同名)。

要说我的背景,那就是历史的,女性的,女权主义的,(上进的和不稳定的)后殖民女学者,身在海外的意大利人,反种族主义的激进分子,喋喋不休地分析意大利民族主义的专家,他们口中的来自“南部”边缘的女儿——就国家的地域和历史角度。我会出于本能地搜罗数据,引经据古,来回应那些为蒙泰内利辩护的人,论证他们是错的,因为他们不了解,或者至少不够了解。

但真的如此吗?我们真的还要继续掩耳盗铃吗?我们还要相信意大利的殖民主义——及其恐怖后果和历史责任——仍有用武之地吗?众所周知,这个现象已经出现有一阵子了,例如史学界和学术界的论著——朱利安尼,伦巴第,迪奥普,普罗格里奥等等。然而,在指责我们咬文嚼字之前,特雷西们似乎并没把这些电影、新闻报道和畅销小说放在眼里:伊乔巴·谢果(注3)的文章,无名作家“家族”系列里的自传体小说(注4),或是弗朗西斯卡·梅兰德里的小说《合法的血液》(注5)等等。在教育不明真相的男性这件事上,特雷西们比不讨喜的女性更能担此重任吗?眼下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恐怕是更加严重了。

在新闻界对此展开激辩之际,我也想一吐为快。

当前,《共和国报》控诉这一破坏行为,而特雷西明确表示他要为蒙泰内利爸爸正名——和他一样,所有的“我们”,或者更确切地说,所有的“他者”——都面临着这种无孔不入的强奸、性别歧视和父权制文化的归化,也面临着这样的现状:在意大利,无人愿意正视“我们的”殖民主义及其在当代的延续。

难道特雷西真的认为,反对蒙泰内利的人是想当然,或者是不合时宜的吗?还是说,那些人是有恃无恐,恶意中伤?这种怀疑合乎情理但毫无意义——来自殖民主义和蒙泰内利的暴行,一直为历史上的受害者及其后人所谴责,只是在历史书籍、公共讨论和意大利的民族叙事中,这一部分的故事一向是故意沉默的。

难道我们真的都没有看过那个著名的视频(注6)吗?当蒙泰内利面不改色地讲述了关于他的“12岁新娘”故事后,女权主义作家埃尔维拉·巴诺蒂(注7)毫不客气地当场指出,这就是强奸。在信息唾手可及的互联网时代,对于蒙泰内利随后采取的立场,作为伟大的记者,你们真的可以置若罔闻?正如评论员扎德(Zad El Bacha)所分析的,蒙泰尼利这位成功人士,至死都在洗白自己。

1969年意大利《真相时刻》节目中, 蒙泰内利曾公开承认与土著女孩的“临时关系”, 并称“在非洲这种(关系)是另一回事”。 埃尔维拉·巴诺蒂(右图上排中)在节目现场驳斥了蒙的辩解, 认为其实质是殖民者的强奸。

与其如此,人们不如去怀疑和追问:特雷西们有让蒙泰内利道过歉吗?还是说,他们早已清楚,这位伟大的知识分子,会通过粉饰压迫来洗白自己?是否有人想过,那个十二岁的女孩法蒂玛,成了一个意大利成年人的合法妻子,而当意大利结束军事占领时,她和千千万万的其他女人一样被抛弃了?

那些搬弄“背景”一词的人,请记得,不止是意大利,战争强奸始终存在于这种普遍且严重的“背景”中,它是殖民占领的一部分结构,也是一种奴役和控制敌人的战争武器。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蒙泰内利带着意大利白人男性的优越感,实践了与殖民地土著女性的“临时关系”。(注8)

如果我们希望,或是有必要的时候,将殖民主义和构建性别关系的方式联系起来,往往会提及“强奸”。强奸一向是将女性身体殖民化的形式:白人男性征服者一再重申,土地和女性始终紧密相连,并为他们所拥有。

整个故事中最恶劣的部分,正是形成意大利民族主义的基础:集种族主义、性别歧视、殖民主义于一身的恶心的混合体。它存在于国际刑事协定的悠久历史中,例如意大利与利比亚的协议(注9)。所以今天我们会发现,当萨尔维尼政府拿女性和移民开刀时,一群垂涎欲滴的白男既得利益者正为其鼓掌叫好,在死灰复燃的民族主义基础上,他们统治着庞大的“他者”。

这群庞大的“他者”从意大利的历史中走出,如今正以难民迁徙和女权运动的方式,推开了民族主义的大门并要求清算。意大利的老古董们,毫不掩饰的法西斯主义者,以及居心叵测的左翼傀儡,如果他们对此暴跳如雷,是不足为奇的。

作为女权主义者,当我们选择走上街头,高喊“土地也好,女人也好,都不是被征服的领土”时,我们在不经意间化身为这段历史和对抗这一特殊权力结构机制的继承者。只有牢记这种权力是由父权制、殖民主义、资本主义共同勾结而成的,我们才能去解释和解构它。米兰的伙伴们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她们以一种可见且有力的方式,证明了我们在理论上的反思绝非是闭门造车,恰恰相反,女权主义是贯穿于我们生活和身体中的基本思想,它顺应了历史的召唤,具有非凡的现实意义,因此能够形成联盟。

亲爱的知识分子们,请不要再教导我们什么是“背景”了:你们才是脱离背景的人,当了一辈子的白人男性,自诩为世界历史“中立”和“绝对”观点的代言人,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你们的统治。

蒙泰内利雕像上的油漆,戳破了伟大知识分子的历史“公正性”外衣,所谓的绝对“中立”只是白男胜利者的偏见集合。与此同时,它开启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挑战:在血淋淋的伤口面前,即使在女权主义内部,种族和殖民主义的问题也会引起南北女性之间的撕裂,使得她们对内和对外的对话变得困难和痛苦。

蒙泰内利雕像上的油漆是一次至关重要的发声,它呼唤着一个新联盟和新联动,而正是来自女性的反抗,最终成功地打破意大利殖民主义的沉默。不止于此,我们看到,在民族国家的阴影下所结成的这些联盟,正在吸纳那些被国家父权制所排斥的群体,共同对抗法西斯霸权。

正如一位撒丁岛的知识分子所说的——有别于蒙泰内利,他在法西斯政府时期曾入狱多年,处于“历史的边缘” ——特别是民族国家,我们必须积极主动地追寻那些“下位者”的痕迹。


作者介绍:卡尔拉·帕尼克(Carla Panico),1989年生,意大利人, 2017年硕士毕业于意大利比萨大学历史与文明专业, 现为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社会研究中心博士, 就读于后殖民主义和全球公民身份专业。


原文标题:

Montanelli, il colonialismo italiano e gli intellettuali orfani del padre (副标题:Alcune riflessioni sul “Patriarcato nazionale” a partire dalla statua colorata di rosa)

注释:

1. 意大利著名记者卢卡·特雷西Luca Telese。

2. 意大利调查记者、作家和意见领袖马可·特拉瓦利奥Marco Travaglio。

3. Igiaba Scego,索马里裔的意大利女作家。

4. “无名”系卢瑟·布利塞特项目(Luther Blissett Project,1994-1999)中博洛尼亚部分作家的统称,因历史小说《Q》而闻名。他们的《Point Lenana》和《Timira》是以意大利殖民历史为主题的自传体小说。

5. Francesca Melandri,其小说《合法的血液》(Sangue Giusto)讲述的是以意大利殖民历史背景的家族故事。

6. 视频见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URMGWMsGVc

7. Elvira Banotti(1933-2014),意大利记者、作家和女权主义活动家,是意大利70年代初“女性起义”(Rivolta Femminile)小组的创始人之一。

8. 厄立特里亚是法西斯意大利在东非的三个殖民地区域之一,于1936年到1941年期间存在。意大利男性(主要但不局限于士兵)与其殖民地的土著妇女之间的临时关系被称为“马达马托关系”(madamato),蒙泰内利曾在1982年接受采访时承认过这一事实。

9. 利比亚是难民入境意大利最重要的路线之一,距离意大利最近的口岸只有200海里行程,曾是难民偷渡前往欧洲最便利的地点。2018年7月,两国就难民遣返问题达成协议,利比亚同意接收从该国偷渡到意大利的所有难民,意大利对利比亚给予超过10亿欧元的经济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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