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
秋涼

早年給體制打過工,業餘策展人,在韓國和義大利生活過,目前以陸配身份在台灣讀博。

荐书|1%的乘风破浪,不如99%的前赴后继

(编辑过)
《99%的女权主义:一份宣言》英文版

去年《乘风破浪的姐姐》如火如荼的时候,我和女权小伙伴分享了这本《99%的女权主义:一份宣言》,音频首发于喜马拉雅App的“西桃共学社区”。最近这部综艺的第二季又要来袭,说实话,作为一名吃瓜群众,我也很爱看姐姐们在荧幕上争奇斗艳,也有很多评论说这个节目很“女权”,因为展现了30岁以后女性的更多可能。

《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一季截图

但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要在这里吐个槽:且不说她们几乎都是曾经大红大紫的明星,现在除了也是有颜值、有实力之外,还有“后浪”们难以望其项背的人脉、资本和话语权。《乘风破浪》这个节目的很多噱头,都停留在女明星的冻龄美貌和高度自律上,号称呈现女性价值和女性审美的多元化,实际上还是摆脱不了娱乐产业流水线所秉持的“女团标准”,迎合着无处不在迎合着的男性凝视,所以与其说她们是“励志姐逐梦演艺圈”,不如说是“精英女笑傲名利场”。

那么问题来了:就算有某位姐姐战胜了年龄焦虑,成为世俗意义上的人生赢家,我们广大女性就跟着获得解放了吗?身居高位的女性,会选择成为打碎“玻璃天花板”的一块砖,还是变成这块天花板的一分子呢?

我们不妨回顾下2016年希拉里总统败选的情景:当时作为民主党候选人的希拉里,尽管有众多明星和精英人士为其站台,但仍然有很多选民觉得她是“假笑姑婆”,宁愿把票投给直男癌特朗普,即使他被曝爆出“grab them by the pussy”这样厌女的言论,选民最终也没有让希拉里成为美国史上第一位女总统。

那么问题又来了:美国的选民有过半是女性,为什么她们没有“女人挺女人”,投票选出一个女总统呢?

带着这个问题,让我们翻开《99%的女权主义:一份宣言》。这本书是由三位马克思主义女性学者共同撰写的,其中辛西亚·阿鲁扎(Cinzia Arruzza)就是一位意大利裔女性,来自南部的西西里,目前是美国著名的左翼大学社会研究新学院的哲学系副教授,提提·巴塔查里亚 (Tithi Bhattacharya)是关注巴勒斯坦司法议题的社会活动家,还有一位作者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是阿鲁扎的同事,她们提出的“99%的女权主义”起源于阶级斗争和全球动员的低落,它反对资本主义和种族主义,寻求全球运动的社会与政治联合,为99%的人争取一个更好的世界。

左起:本书作者Cinzia Arruzza, Tithi Bhattacharya和Nancy Fraser 图片来源:Arte Andreia Freire / Divulgação

近年来,发端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逐渐走入大众视野,它最初由黑人解放运动和女性解放运动发展而来,强调参与者的身份在政治中的重要性,为被边缘化的群体追求自由权利,例如它认为,女性之所以迟迟不能拥有选举权,之所以在职场上碰到“玻璃天花板”,就是因为她是“女性”这一身份。在改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社会的不平等关系上,“身份政治”一度发挥过积极作用,但这一理论也受到质疑,质疑者认为,它其背后预设了“受压迫、被边缘化的群体就一定是正确的”立场,例如它认定“Metoo”运动中的女性必然受到来自男性的压迫,“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中黑人必然受到来自白人的压迫,由此不同群体之间陷入了永恒的对抗,阻碍了不同群体间的政治联合,难以形成合力,挑战既有的体制的合力。

“身份政治”的提出,在本质上有一个大前提,就是以维护全球化环境条件下的资本主义体制为前提,因此它不是一种批判资本主义的激进力量。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进程出现停滞甚至逆转,“身份政治”也随之进入分化和调整期。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拾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直面和批判资本主义体制,避免落入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陷阱。

“剩余价值”(Surplus Value)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核心概念,它指的是雇佣工人创造的价值在扣掉劳动力成本后,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那部分的超过劳动力价值的价值,资本主义生产的实质就是剩余价值的生产,例如“996”就是一种典型的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剥削方式。为了保持社会的正常运作,我们需要不断更新和不断重复的生产,这个过程也就是“再生产”(Reproduction),包括对人自身的再生产,对整个自然界的再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像洗碗、做饭、照顾孩子,就属于再生产的活动、劳动和工作。

当我们回溯历史,会发现它们主要由家庭中的女性承担,是被贬低和被性别化的,也是被种族化和阶级化的,例如富裕家庭的白人女性可以把洗衣、做饭、育儿等劳动转移给黑人保姆,又比如外来移民往往被当作作为一种廉价劳动力,为社会再生产的产业链贡献巨大利润。70年代,意大利女权主义者曾发起“家务劳动有偿化”运动,当时风靡西方世界,这一运动指出,女性在家庭中付出了劳动,是国家再生产体系中的“工人”,然而,只有进入就业市场的劳动力才能获得报酬,而只要家务劳动继续仍专属于女性,职业女性就要面临职场和家庭的双重剥削,为此她们希望争取国家福利资源的倾斜,通过增加老人院、托儿所等公共服务来分担家务劳动,但最终这一运动以失败告终。

70年代意大利妇女游行的标语:“我们不是生育机器,是为解放而斗争的妇女。”

与此同时,新自由主义开始从西方向全球强势蔓延,它不仅是一套旨在促进自由贸易和最大化公司利润最大化的经济政策,也是一种新的政治治理的手段,它将民主政治乃至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纳入市场经济法则之下,打着竞争、效率的名义,实行着掠夺、剥削之实。在新自由主义的话语中,“经济人”被视为“事实上的人”,由此剥夺了人类与生俱来的良知,民主和自由市场划上等号,平等、正义、自由的议题沦为空谈,解放女性的理想也被置于资本积累的引擎之下。

2015年10月,南希·弗雷泽在《南大西洋季刊》上发文,指出:认为发端于60年代的第二波女性主义发展到80年代,随着共产主义的破灭和新自由主义的抬头,也逐渐变成了专属于中产阶级的、白人女性的“女权主义”,它忽视了其他少数族裔女性的声音和处境,而直到80年代之后才开始有了黑人的声音,例如学者金伯利·克伦肖提出了“交互视角”理论,这种理论指出,黑人女性受到了性别和种族的双重压迫。但即使发展至此,阶级视角还是缺失。

图片来源:IWDA

2017年10月,提提·巴塔查里亚主编的论文集《社会再生产理论:重绘阶级,重思压迫》(Social Reproduction Theory: Remapping Class, Recentering Oppression)出版,其中对“社会再生产理论”做出了进一步阐释,希望厘清不同种类的压迫,例如性别压迫、种族压迫以及对身心障碍者的歧视,是如何与剩余价值联系起来的。这个关系就是,资本家需要有更多劳动力进入生产剩余价值的队伍,但不愿为此付出成本,例如当女性因为生育子女削弱了自身和家庭的劳动力时,资本家就会往往以此为借口支付更低的工资,如今我们享有的带薪产假、育婴假、性别就业配额制等保障平等就业的权利,绝对不是非来自资本家的主动施舍,而是几代劳动者艰苦抗争的成果。

正如本书作者之一的辛西亚·阿鲁扎曾经指出:“我们所理解的自由主义女权主义,是聚焦于自由和形式平等的女权主义,它追求消灭性别不平等,但通往其它的途径只对精英阶层的女性开放。”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不断侵蚀女权主义,忽略了绝大多数,即99%的)工薪阶层妇女的真实处境。

所以回到四年前,美国女性之所以不愿意给希拉里投票,是因为她们还记得,希拉里在做第一夫人的时候,说自己不会呆在家里烤饼干,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对家庭妇女们的冒犯,当特朗普提起,希拉里如何攻击那些指控她丈夫非礼的女性时,也有许多女性点头称是。相反,特朗普这个深谙传播学的房地产大亨,成功地利用了被身份政治所认定的“压迫者”——白人男性的不满,将自己塑造为一个反体制的颠覆者,赢得了选举。反观我们身边,当“浪姐”们不断冲刷热搜榜的时候,如何改善基层劳动妇女的处境,如何消除教育、就业等方面的性别歧视,如何建立健全反家暴、反性侵害机制,这些关系到女性切身利益的声音,却变得相对微弱,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警惕吗?

在《宣言》中,三位学者一致认为,性别压迫和不平等无法根除的原因在于,只有1%的女性可以打破“玻璃天花板”,而这1%的成功女性就此被赋予了代表全体女性的权力,也就是说,在改善少数女性处境的同时,并没有废除还保留资本主义制度,这是性别压迫和不平等无法根除的原因。1912年美国女工罢工运动曾经提出过“面包与玫瑰”口号,而近十年来,新自由主义不仅夺走了女性的面包,也侵蚀了我们的反抗精神。

由此,三位学者提出了一种更为广泛的反资本主义方案,那就是既反对自由主义女权主义,也反对简单粗暴的阶级论,争取所有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在行动上的统一。1912年美国女工罢工运动所提出的“面包与玫瑰”口号,而近十年来,新自由主义不仅夺走了女性的面包,也侵蚀了我们的反抗精神,“99%的女权主义”正是对在近几十年来占据霸权地位的自由主义女权主义的反资本主义替代。《宣言》这本小册子虽然只有85页,但它正是三位女权主义学者基于2017年以来,组织和参与国际妇女大罢工的经验,所形成的最新研究成果。它期望通过“99%的女权主义”,给出反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

在第三、四章中,三位作者指出,资本主义正是当前危机的根源。2007和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当前,经济衰退不仅让人们的下行带来的生活水平的下降,更带来了一系列生态灾难,残酷的战争,移民潮,种族主义和各个国家的仇外心理的加剧,曾经女性权益捍卫者们通过艰苦斗争所获得的堕胎权、社会与政治权利,如今却频频发生“倒车”,例如波兰和意大利。2007至2008年是继193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而我们当前我们陷入的社会危机,归根结底是资本主义的危机,具体来说,这是一种残酷的,具有掠夺性的资本主义危机:是一种全球化的、金融化的、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危机。

在第五章中,三位作者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中,允许一小部分人通过剥削和压迫更多人来积累利润,资本家、公司和企业需要不断获得利润来维持自身的运作,这个过程就叫做利润生产。另一方面参与系统运作的人们又需要维持自己的生活,这一过程就叫“社会再生产”,社会再生产就从属于利润生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性别压迫绝非偶然,而是由社会再生产中的固有结构所决定的。资本家、公司和企业需要不断获得利润来维持自身的运作,另一方面参与系统运作的人们又需要维持自己的生活,这一过程就叫“社会再生产”。人们必须吃饭,睡觉和抚养他们的后代,照顾家庭并支持社区,寻求未来的希望,但这些劳动大多由女性来承担,女人的需求被置于家庭、男人和社区的需求之下。

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性别压迫绝非偶然,而是由社会再生产中的固有结构所决定的。在经济下行的背景下,利润率不断下滑,它要求每个人和每个家庭提供更多的雇佣劳动,而国家对社会福利的支持则越来越少,于是对女性的或明或暗的剥削也变本加厉。正如上野千鹤子在《父权与资本主义》中写道:

如果说成年男性是军事工业型社会的“现役兵”的话,那么在社会其他成员中,儿童则是“后备军”,“老人”则是“退伍兵”,病人及残疾人就是“伤残兵”。作为二等公民的女性则是辅助照料他们的“非人”。她们同样在“市场”之外,被抛弃到“家庭”这个领域。貝有健康的成年男性才被视为“人”(man) 。
图片来源:《父权与资本主义》 [日]上野千鹤子 (浙江大学出版社)

为了说明“社会再生产”的概念,作者在书中补充论述中举了台湾的一桩官司作为例子案子:一位姓罗的单身母亲供儿子们读完医学院后,担心他们可能不会在自己年老后赡养自己,因此,她在两个儿子满20岁时让他们各签了一份契约,规定两个儿子要用行医收入赡养自己。2017年,这位母亲状告二儿子,声称他违背了这份书面契约,最终台湾最高法院判决母亲胜诉,要求二儿子朱医生支付“栽培费”,附加利息后合计96.7万多美元(约合人民币636万元),这里的96.7万美元,就是对罗女士20年来抚养两个儿子的社会再生产劳动做出的直观评估。

台湾最高法院。 TAKATOSHI KURIKAWA/ALAMY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2018年1月3日)

这里我再举个例子:2020年热播的《三十而已》中,身为“全职太太”的顾佳表面上衣食无忧,过着精致的中产生活,事实上她的付出是非常惊人的,不仅要照顾好家人,还要为丈夫的生意出谋划策,绞尽脑汁打入拎爱马仕包包的贵妇圈,最后遇上烟花厂爆炸、公司倒闭,只能自己卖房卖车,收拾烟花厂爆炸、公司倒闭的烂摊子等等,而她的丈夫可以安心做甩手掌柜,全然没有意识到,妻子的这些劳动如果折算成保姆和职业经理人的工资,会是个天文数字,但婚姻把这些劳动都隐形了。

剧中的“完美主妇”顾佳

在当前全球资本主义危机中,我们看到,社会再生产领域的功能障碍最为极端,围绕社会再生产的斗争也更频繁。例如,争取保障性住房、基本收入,移民、家庭护工的权利的运动,以及在医院、私人疗养院和私人幼儿园等,这些社会机构中的工人运动,争取公共幼儿园和老年人公共设施的斗争,争取缩短工作时间,获得更多的产假和陪产假津贴的运动等等。

我们可以看到,新冠疫情爆发以来,这些矛盾也变得更加突出,在意大利,疫情初期,医护人员面临着医疗资源不足的问题,却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以至于他们频繁走上街头抗议,要求提高他们的工资待遇和经济补偿。疫情以来,大部分送外卖的工人都是失业的人和移民。他们也不断抗议不平等的合同和缺乏社会保障。因此,在补充论述中,作者指出《99%宣言》所针对的当前危机,并非是偶发的“出错”,而是来自资本主义的结构性矛盾。

在第六章中,三位作者指出,就连性别暴力也并非是偶然的问题,而是基于资本主义制度基础的结构性现象,它的所有形式都和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有关。根据联合国的相关报告,全球每天有137名女性死于家庭暴力,根据意大利的官方数据,平均每3天就有1名妇女死于性别暴力。性别暴力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关系在于,它并不是个人化和非理性的,而是严丝合缝地演变成一种控制手段,例如通过强奸将女性驯化为奴隶。正如《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写道:

(李国华)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又例如工作场合无处不在的性骚扰,小额信贷增加了妇女对债权人的依赖,社会文化对贤妻良母的推崇等等。法律将无处不在的性别训诫变得更加合理化,所以,99%的女权主义不仅要从表面形式的上反对暴力行为,更要反对暴力所依托的社会制度。

在第七至第九章中,三位作者指出,99%的女权运动,也应该把性和性倾向的解放运动,反种族主义运动和环保运动纳入范畴。她们认为,当代的解放运动危机四伏,资本主义不仅要把女性和性少数推向宗教和父权制统治,同时也不断向我们兜售资本游戏。例如创立于2000年的淡蓝网,于2012年推出移动APP产品“Blued”,以彻底的商业化取得了巨大成功,于2020年7月在美国上市。蓝城兄弟取得的商业成就再瞩目,也不能代表性少数群体的生存现状,更不能掩盖国内性少数组织的举步维艰。

图片来源:BT财经

《宣言》的作者呼吁我们从拒绝参加资本游戏做起,拒绝成为恐同和厌女的接班人,重新拾起1969年石墙运动以来的激进精神,把性从家庭、生殖、性别、阶级、种族中解放出来,从国家管控和消费主义的扭曲变形中解放出来。此外,资本主义一向将自然资源视为自由和无限的,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做法屡见不鲜。在最后两章中,三位作者指出,99%的女权主义并非要与其他反抗运动割席,它们都是消除资本主义斗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这些斗争,就不会终结性和性别的压迫。

在新一轮诡谲的美国大选之后,加州的联邦参议员贺锦丽(Kamala Harris)被拜登提名,将成为美国有史以来首位女性副总统。今年56岁的贺锦丽是牙买加与印度移民后代,是加勒比黑人与亚裔的双重少数族裔,也是美国史上首位登上美国大选选票的黑人女性。但当少数精英女性有机会走向最高权力之际,我们更有必要对当前的危机保持警惕,将视线投向更广泛的群体。正如《宣言》强调,我们的女权主义应当创造一个可以探索和整理各种诉求的空间,而“99%的女权主义”,引用本书结尾的阐述,“是一种不懈地反资本主义的女权主义:不满足于均等,更追求平等;不满足于合法权利,更追求正义;不满足于民主,直到个人自由建立在所有人的自由之上。”

《99%的女权主义:一份宣言》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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