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
秋涼

早年給體制打過工,業餘策展人,在韓國和義大利生活過,目前以陸配身份在台灣讀博。

【Matters活动:我翻译世界】 | 家里越是积灰,大脑越是清爽

上世纪七十年代,意大利教师莱娅·梅兰迪(Lea Melandri)在米兰市辉长岩路6号(Via Gabbro 6)发起了“150小时”课程,以家庭主妇为主要服务对象,旨在为她们提供一个摆脱家庭束缚,认识其他女性的机会。对于主妇们来说,“150小时”课程提供了一个活力四射、丰富多彩的校园,学员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也不涉及职业精神,而是一种共同的生活体验。通过探讨家务工作、生育任务、亲子关系、夫妻关系等一系列将女性困在家里的问题,她们开始认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
原作者:Marcella Toscani (意大利)
照片提供者:Lea Melandri (意大利女权活动家) 
翻译:秋凉 


米兰市辉长岩路6号的“150小时”课程。

为了理解我们的现实生活,对过去和现在的自己进行调研和批判,是尤为重要的。对我来说,首先是学习女权主义的历史,它告诉我借古鉴今和追根溯源的重要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权主义在西方一度鼎盛,它揭开了政治、社会和文化中广泛存在的不平等,改善了女性及其他弱势群体的从属地位,其前瞻性的反思挑战了既有的威权主义。这些故事属于我们的过去,也属于我们的现在,对此,我们有必要加以回顾。

虽然我们不能和逝者交谈,了解所有的历史,但其中有很多都被保存在档案馆里,保存在那些举步维艰但弥足珍贵的机构里,保存在那些古香古色有故事的地方。辉长岩路6号的“150小时”学校和其中的女性故事,引起了我的强烈好奇心,当然也免不了拿它与历史上的事迹作比较。就我所知的女权主义伟大先驱有:西蒙娜·德·波伏娃,朱迪斯·巴特勒,西尔维亚·费德里奇,以及罗西·布拉伊多蒂(注1)。不过这些只是我所知道的冰山一角,或许我也早该抛开这些眼前的理论了,转而调动自身的实践经验,来理解六七十年代女权主义对女性群体的深远影响。不仅如此,她们是真正经历了多年的斗争和运动,将理论转化为实践。

“150小时”关于身体的专题课程。

意大利的经济奇迹催生了工业这个新事物,它活跃于经济、社会和政治的舞台,并在战后提供了许多就业机会。工厂,首先是工作场所,是斗争、维权和革命的场所,同时也是反映意大利结构性变化的最重要的场所。二战结束后,工会的力量日益壮大,在雇主和工人的关系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工业带来了更多的就业岗位,使得劳动力出现短缺,引发了从农村到城市的大规模人口迁移。米兰的人口急剧增加,尤其是在建设新兴产业的周边地区,以及那些为“新工人”和他们的家人提供栖身之所的工人阶级社区。工会致力于改善工人们的工作条件,其实质诉求是减少工作时间,并获得更高的工资。

不久,工人就与学生达成了一致的主张。为了实现目标,他们采取了罢工、请假等手段,促成了社会的重要进步,其中就包括工人受教育的权利,“150小时”课程正是工会最重要的斗争成果之一。为了争取这一权利,冶金工人的CCNL(注2)率先提供了相关许可条款,使工人们得以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参加学习班,通过这些扫盲和培训课程,他们可以获得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文凭。最初这些学习班仅针对冶金工人和化工工人两类,这是雇主与他们签订合同时所做出的承诺。此外,意大利政府也承诺将这类学习班纳入常规课程的范畴。对于那些没有中学文凭的人来说,“150小时”的成人学习班代表着工人奋斗的伟大成就,这一课程很快就从150小时扩展到350小时,不过依然保持了原来的名字。

这一项目旨在提升工人意识和文化素养,同时也给予他们管理时间和学习的自由。另一个重要的创新之处在于,这些课程的教学并不是为了配合或应用于实际工作:工人们重返学校不是出于企业的利益,而是出于个人利益,能够对自身的工作条件和日常生活作出反思。这种学习并不是排斥工厂,而是将其作为反思和分析的对象,比如关于工作时间、工作效率对工人身心的影响,对工作环境的分析,权利等等。

“150小时”里面向成人的初中课程(1976年)

这些课程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致力于处理人们的生活,包括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故事,他们与家庭和社会环境的关系,他们的身体、感受和情感。这些学生的年龄在20至60岁之间,都是文盲或是工作了大半辈子的人,作为外来人口,他们都遭受过来自语言和文化上的歧视。我们不难理解这些课程如何保持异质性:每个人的故事不同,需求不同,因此所有的课程都试图整合这些差异,形成他们自己的力量,从个人的私生活和亲密关系出发,形成不同的反思,齐聚一堂并畅所欲言。教师的任务就是让所有的故事和意识浮出水面。显然,教师和工人不会止步于面对面的关系,而是成为一种真正的关系,促使教师亲身参与并分享自己的经验。认知之路始于个体,TA既是分析主体,也是分析对象。

由此产生了另一个重要影响:情绪、情感、身体等等被政治传统所压抑的概念,直到此时才得以突破私人边界,进入公众领域。1974年至1976年间,这些课程不断扩展,并打破了最初局限于冶金工人和化学工人的范畴,惠及所有工人、失业人员、退休人员和家庭主妇。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重新捡起书本,到所在的城市和社区上课。

天使路8号(via Cherubini 8)的人群,从自我意识到无意识的实践。

女性的参与带来了最为重大的转变。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女性的需求与男性的需求有所不同。在课堂上,学员们和教师们带来了身为女性、妻子和母亲的经历。教师们曾为教职而斗争,而学生们则是借助这些课程,暂时摆脱家庭强加于她们的责任。当女性意识在女性运动中寻求着政治回应,与此同时,女权主义的实践也促成了“150小时”课程的产生:提升认知,关怀无意识的群体。对于学生来说,这些课程使她们得以对家庭、育儿、夫妻关系等话题开展集体讨论,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她们与自己身体的关系,以及内心的恐惧。通过这些课程,她们第一次将目光聚焦于自我,从而了解自我的需求和欲望。

与其他女性相比,女教师在文化地位上相对优越,因此师生关系也成为她们反思和分析的对象。在传统的学校,教师们习惯使用书面语,而在这里她们必须有所克制,讲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以及运用肢体语言。毫无疑问,米兰北部郊区辉长岩路的女性夜校,是最早且最有影响力的一项成果。从1974年至1982年,莱娅·梅兰迪(Lea Melandri)、宝拉·梅乔丽(Paola Melchiorri)、阿德里亚娜·蒙蒂(Adriana Monti)等一批教师带领学生,实现了这一独特而充满创意的项目,开启了至关重要的反思。

在“150小时”的性别教育课上跳舞。(右一为莱娅·梅兰迪)

20世纪60年代,莱娅·梅兰迪从罗马涅大区(注3)迁往米兰。在米兰,她参与了反专制教育的校园运动以及女权运动,后者使她认识到身体、性别、私人和情感生活等话题是如何被划分到私人而非公共领域的,而这些话题也可以被反思和分析,成为政治乃至方方面面的话题。

莱娅决定对反专制的教育形式进行反思,将女权主义思想引入校园:她将个人的生活置于学习的中心,首先实现个体关系的发展,其次才是针对职业的实践。她的课程核心在于厘清生活与文化、政治之间的千头万绪,这也是当时许多人开始挣扎的话题。在梅莱尼亚诺中学(注4)执教期间,莱娅不顾“政治正确”的审查,屡屡向“幕后”建言。也许出于这些原因,她告别了中学教师的角色,开始致力于成人教育。正是在招收女学员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开始将纸上的理论付诸于实践。

一开始,工会不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女性渴望回归课堂,因为课程的初衷并不是帮助她们培养职业技能。学员们的诉求明显超出了学校的职能,其背后是形形色色的需求和渴望,被证明是某一集体的文化需求,其目的在于更好地处理日常现实生活。由此,这一集体的形成和及其价值观得到了确认。在学校,她们会讨论传统学校从未有过的话题:工厂内部的问题,育儿,与自己身体相关的问题以及性行为等等。按照许多人的说法,莱娅·梅兰迪的一大特点就是擅长倾听,这让不擅长表达的女性感到兴奋不已。

“现代人仍然需要对爱与恨的主观解释。” (出自纪录片《无尽校园》,16毫米黑白胶片,40分钟,1979年。)

在一起的对话变得举足轻重,以至于一门课程才刚结束,学员们就要求继续上课。 为了继续这一学习和解放的道路,学校开设了专题课程。莱娅·梅兰迪记得,在纪录片导演阿德里亚娜·蒙蒂主持的写作课和电影课上,老师和学员们以第一人称讲述了各自的经历,由此促成了纪录片《无尽校园》的诞生。(注5)

“150小时”课程,Paola Mattioli摄。

1979年秋,为了开展更为可持续的、成体系的研究和学习计划,学校向市政厅申请了一笔资金,用于学校三个成体系的专题课程(相当于9个月在校),并希望可以让学员以私人名义参加州立学校的高等教育资格考试。经CEP(注6)批准,为期两年的试点在学校启动,考察是否能在一年之内完成普通学校两年的教学任务。宝拉·梅乔丽和莱娅·梅兰迪是负责这一项目的协调员,她们制定了区别于“普通”学校的教学计划,并完成了预期目标。1980年6月,学员们在塞斯托·圣乔瓦尼的国立工业技术学院参加了升学考试。(注7)

一旦获得某个成就,新的需求便接踵而至:进入职场。学员们很清楚,通过工作才能获得真正的经济独立。 1980年7月,在延续前两年的基础上,她们开始计划一个专业课的项目,并利用《建立欧洲经济共同体条约》(注8)第4条的规定:“对妇女进行就业再培训,包括传统上属于男性的行业中”,申请到欧洲社会基金(ESF)的一笔拨款,用于开展平面设计的专业课程。为了获得法律认可,改善与公共机构的关系,她们在莉塔·莫迪里阿尼路101/C号(via Litta Modigliani 101 / C)租了一个空间,继续开展女性活动,并将其创办的合作社命名为“Gervasia Broxon”。与此同时,她们也从未停止反思,创作了一批有趣活泼的海报和现实作品。

1982年的升学考试结束之后,在区域委员会、劳动部和工会代表的见证下,合作社的实践就此告一段落,有关资金也随之被掐断。不过,这些课程的延续对家庭妇女的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直到今天,米兰自由女子大学仍然活跃。而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课程,许多女性得以在学习知识的同时,提升自我意识和与他人的关系。今天,我们有必要回溯这段历史,通过日益迷失的肢体语言,重拾对个体经验的兴趣。

最后,我引用Lea Melandri发表在“27小时”博客的文章《追溯人类根源的教育》(Un’educazione che vada alle radici dell’umano)中的话来收尾:“身体、个人和社会关系,是人类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但我们习惯于将它们割裂开来,分门别类(例如生物学、精神分析学、社会学等),而仅仅依靠跨学科的工作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具体、真实的场所,将所有的体验一视同仁并融会贯通。这个场所是作为男性或女性的个体:在这里,作为生物和历史的时间都过去了,都属于特定社会和文化的结果,而所有这些元素构成了我们。20世纪70年代教师运动带来的文化‘变革’,其最重要的成果,是使人们从此开始关注‘整个生命’,从关注每个人的主体性,到重新思考社会及其制度、语言和力量。”

1974年8月,梅兰迪前往丹麦费姆岛参加国际女权主义战略会议。(照片提供者:Marcella Campagnano)


注:

1. Simone De Beauvoir,法国作家、知识分子、存在主义哲学家、政治活动家、女权主义者、社会理论家,1970年代女权运动的重要理论家和创始人;Judith Butler,美国后结构主义学者,其研究领域有女性主义、酷儿理论、政治哲学以及伦理学;Silvia Federici,意大利裔美国学者,社会学教授和活动家;Rosi Braidotti,当代哲学家与女性主义理论家。

2.在意大利劳动法中,国家集体谈判协议(Contratto Collettivo Nazionale del Lavoro,缩写为CCNL)是在代表雇员及其雇主的组织之间或在集体谈判后,在国家层面作出规定的一种雇佣合同。

3. 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大区。

4. Melegnano,意大利米兰省的一个市镇。

5.阿德里亚娜·蒙蒂,生于1951年,是意大利裔加拿大电影导演,独立制片人和编剧。她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制作独立的女权主义电影,在纪录片《无尽校园》(Scuola senza fine)中,一群家庭主妇组成的团体在1976年完成了150小时的中学文凭课程,并希望继续深造,在教师们的帮助下,她们组建了一个学习和研究小组。1979年至1981年,蒙蒂拍摄了关于他们的电影,其中的前半部分由该小组成员共同制作,全片于1983年完成拍摄。

6. CEP为Centro Educazione Permanente(地方继续教育中心)的简称,现更名为CPIA(Centro Provinciale Istruzione Adulti,省立成人教育中心)。该教育中心是意大利教育-大学-科研部设立的国立学校,为意大利公民和外国公民提供成年人教育服务活动,以促进个人成长和社会文化、经济发展。

7. Sesto San Giovanni,意大利伦巴第政区米兰省中的一个城市,为米兰的经济核心区域。 早在十九世纪,该地区就已建成大量工厂,原本属工厂区。由于历史原因,不少外来移民都在此城之市郊居住,包括了来自北非和亚洲移民,他们都是在此地区的钢铁厂工作。随着工业开始走下坡,此地区逐渐变成一个数码软件发展区。Istituto tecnico industriale statale,简称Itis,为当地的一所中学。

8. 即《罗马条约》,于1957年3月25日由比利时、法国、意大利、卢森堡、荷兰及西德签署通过,于1958年1月1日生效,建立了欧洲经济共同体(EEC),其中第119条要求每个成员国保证实行男女同工同酬。

9. 翻译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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