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
秋涼

早年給體制打過工,業餘策展人,在韓國和義大利生活過,目前以陸配身份在台灣讀博。

话剧《兰佩杜萨岛》:在欧洲之门眺望破裂的世界

剧名:兰佩杜萨岛 Lampedusa (2015)
原著:Anders Lustgarten [英] 
翻译:秋凉



(追光打在斯蒂凡诺身上,他独自一人,捏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凝视着浩瀚的地中海,陷入了沉思。

停顿。他沉默良久后开口。)

斯蒂凡诺:这里是世界的地点,是凯撒之路,是汉尼拔(注1)的荣耀之路,是腓尼基人与迦太基人,奥斯曼帝国与拜占庭人的贸易之路。我爷爷曾说,如果你睁大眼睛,还会发现那些船影。我们最喜欢的食物是用盐腌过的金枪鱼卵,那滋味就像看不见的海浪拍在脸上。我们都来自大海,也将回归大海。是地中海孕育了世界。

晴天的时候,我就是凯撒,看船头将地平线劈成两半,海面波光粼粼,有海豚,还有成群结队的海鸟。海洋如巨肺般吐故纳新,为世界带来生机,那海风刮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忘了这是一份工作,忘了我为什么在这里,只是活着。

然后我看见了,也想起来了。

海面上浮出一些小黑点,远远的,在阳光中隐隐约约。船越来越近了,救生员关掉了引擎,我们漂了过去……

(Beat)

尸体有各种各样的,超乎你的想象。有扭曲的,有腐烂的,有被泡胀到正常体型的三倍的,拧成了又诡异又恶心的形状,如同我奶奶讲给我听的故事里的诅咒。这些尸体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些尸体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仿佛他们只是在太阳底下打盹,在一个懒洋洋的夏季午后,碰下手臂就会唤醒他们。这些尸体是最难弄的,因为他们还有着活人的样子。

他们几乎都是年轻人,二十几岁,最多三十岁,很多是孩子。我觉得他们是迫不得迫不得已走上了这条路。

看到这么多年轻人死去,感觉很奇怪,不自然。

每个人都试图,不厌其烦地,唤醒那些仿佛一息尚存的尸体,掐一把。水溅在他们的脸上:“来吧,起来。”

(Beat)

死者的尸体情况取决于几个因素:在水中多久了,气温,潮汐。如果潮汐从海洋深处带来寒流,那么尸体或多或少可以保存得很久,久到令人吃惊。

这导致了两个后果:一个是,被寒流保存下来的尸体,往往变得面目全非,物理上,化学上,反正我不是很懂,不过……如果他们一直泡在水里,就会在你手里碎成一块一块,一碰就支离破碎。感觉就像……像是用指头撕开油腻结块的垃圾袋。

另一个是,更多随寒流而来的鱼。死者的脸朝下,脑袋浸泡在水中,这是鱼最容易接触到的地方:眼皮,脸部,指头,基本上所有没被衣服覆盖到的地方,尸体凸起的眼球。这些会让你明白,他们已经是尸体了。

那些令人发指的,惨绝人寰的,最终都会消失,我们就不再恐惧,不再去想这背后是什么。那永远不会消失。

难民渡海乘坐的小船和橡皮艇 图片来源:环球时报 韩硕、叶琦摄

(追光在斯蒂凡诺身上熄灭,在丹尼丝身上亮起。

她是白人与东亚人的混血,看起来谨小慎微。她看着我们。

Beat. )

丹尼丝:有各种各样的反应,就像现在这样的:“你能晚点来吗,亲爱的?我在看电视。”“电视说明你有资产,也就是说你可以还钱,我说得对吗,先生?”他们就马上对你另眼相看。

有的人假装听不懂英语,所以我们不得不动用肢体语言。 (她攥紧了拳头,然后松开手掌。)有人会逃跑。前几天有个人在我面前跳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那是三楼,他脚踝两处骨折。当我在停车场转了一圈追上他时,他跑了,“哦,你来啦,亲爱的。让我去车里拿个支票本。”

有些人很有创意。我发现,一般来说,他们的理由越是离谱,就越有可能是真的。比如今天碰到一个:“我现在没空管这个,我的蟒蛇刚刚吃了我的狗。”我跟那家伙进去了,我操还真的有条巨蟒躺在地毯上,吃饱了昏昏欲睡,它的肚子中间紧绷凸起,正勒出一只狗的形状,你甚至可以看清那只小可怜的轮廓。“那是只小型雪纳瑞,对吗?”我问他。“可爱的狗狗,活力四射。”他抓狂了。

形形色色的反应。但最要紧的是,人们不把它当回事,若无其事。对于他们,不是在这儿,不是现在。人们是陌生的,如果你是个陌生人。

(Beat )

对于我们来说,雷厉风行地派出打手,只是一个神话。我们有一系列有可行性的选择。首先,我们在银行账户上放所谓的CPA,就是持续付款权限。这样我们就有权先于其他索赔人、房租等获得其收入来源。然后就给他家里打电话,或给他的老板(应该有)寄信。如果没有一个奏效,需要更直接的办法,那就轮到我登场了。

公司喜欢派女人,他们认为这样会少些暴力。理论上有两个缺陷:一是,男人不喜欢被一个女人搞得很尴尬,尤其不喜欢被讨债,这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所以会出事;二是,我们有一半客户是女性,而女人之间的肮脏小秘密,就是同性相斥。我从来不怕对付男人,但害怕对付女人:挠花你的脸,吐痰,用最下流、最恶毒的话攻击你的种族、长相和身体。

他们从来不用评价男人的方式来评价我的工作。就像我已经违反了一些“团结”的规矩,他们永远不会让我进入一线。那些温室里长大的女孩,在科学课上眯着眼问我,一个人是如何生存的。我告诉她们,工人阶级就是这么过来的,打零工,加班。我们是个成长型行业:我们和监狱。你们跟不上现代化,并不是我的责任。

我比较烦那些看《真男人》节目(注2)自我代入的人,明知在大屏幕上烧的是别人的钱。上礼拜有个肥婆,显然把借来的钱都花在吃肯德基上了,我可以对天发誓,她醒目得都可以当罗塞塔号卫星(注3)的着陆点了。她不停地数落我是“工人阶级的叛徒”,平常我都会忍受着,可这是什么话?

冷静,保持专业。

但这个有点意思,所以在我们出具文件的时候,我劈头反问道:“你对工人阶级了解多少?你这辈子都不是。”这让她闭嘴了。

底线是:如果还不起,就不要借。不要站在那里跟我拿数字说事儿,“我就借了这么点儿,你们却要跟我翻三倍。”

是的,谢谢你,斯蒂芬·霍金,我数学也很好,利率就是这么白纸黑字规定的。懂点儿规矩。如果你凑不够钱,就别借了。有借,有还。

(追光在丹尼丝身上熄灭,在斯蒂凡诺身上亮起。)

斯蒂凡诺:我爸爸是个渔夫,我爷爷也是,我爷爷的爷爷也是,我一直认为,也知道自己会以海为生。但鱼已经不见了,地中海死了,我的捕捞工作也变得与众不同。

整整三年,没有工作;整整三年,求爷爷告奶奶。有人说他可以帮忙,自然得送点小礼,你坐下来,等啊等,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又回去找他,他瞅着你,耸耸肩然后笑得喘不过气,也不会把你送的东西还给你。

然后你又开始了,你的目标就像破了洞的小船一样慢了下来。你被你之前所拒绝的东西拒绝了。问你爸爸借钱,问基亚拉的妈妈借钱,虽然她跟你关系并不怎么样。

最后就是这个了。没有人愿意。

(Beat )

我他妈的希望他们别来了。这不是救生员要做的。

萨尔弗的问题在于,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为了“帮忙”加入救援。那些人永远是最自私的,就是为了成全他们自个儿。可救人并不是工作的关键部分,关键在于这些尸体。萨尔弗很快开始讨厌这些尸体,因为他们不停地来,不停地来,没完没了。他开始对这些事儿上心了,仿佛他们的死就是为了打击他,让他有挫败感。现在他称他们为“黑鬼”,而且打算在下一轮选举中投票给贝卢斯科尼。

荒谬。

首先,贝卢斯科尼被禁止参加下一届选举,看看报纸吧你个推特狂。此外,他们也并非只有黑人。

叙利亚人是最近出现的。还有巴勒斯坦人,去年夏天,加沙被轰炸了。前些年是埃及人和利比亚人。我们在报纸上读到了灾难、制裁和饥荒,说:“下一波来的就是他们了。”人们称他们为“经济移民”的时候总会让我失笑。这就像一场地震:你感觉到遥远的震颤,知道潮汐正在来临。

我的疑问是,为什么是我们?

这是一个小岛。难民中心挤满了人,为两三个人建的地方塞了1200人。在街头,人们趴在毯子上,而铁丝网后面,孩子们在尘土堆里玩耍。这太丢人了,仿佛是关塔那摩监狱(注4)。我们是好客的,但这个中心显得我们残酷无情。可我们还能有什么地方来安置他们呢?然后少了只鸡或丢了件衣服,就会有人大喊大叫,我们仿佛成了无知又小心眼的人,可是其他人去哪儿了?为什么是我们,一个你从来没听说过的小破岛,要独自承受这些?难道这些难民不明白欧洲被操了,意大利被操了两倍,而意大利南部被操了三倍?

我的弟弟比我聪明得多,他有生物化学学位(我觉得),而他不得不跑去伦敦找工作……当厨师。他说,他们副总是个来自西班牙的生物学家,厨房杂工是个来自希腊的遗传学家,他们有空的时候会研究攻克癌症。

开玩笑。他们从来就没有空的时候。

(Beat )

在意大利是没有希望的。一切都是腐败的,中年人死死护住他们的饭碗,让年轻人喘不过气来,而没有人打算去解决。悲观主义是我们的全民运动,你看我们的足球就能看出来。

而这些人,幸存者,幸运儿,他们来到这块土地上,眼睛闪闪发光,来到这块土地上。而我对他们感到抱歉。我是说真的,我道歉,为他们心怀的希望。

难民收容中心被破坏的铁丝网 图片来源:环球时报

(追光从斯蒂凡诺身上熄灭,在丹尼丝身上亮起,她拿着一篇论文。)

丹尼丝:今天早上有人在公共汽车上吵架,估计是几个公立小学的男孩子。我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用那种口音说“中国逼”和“操他妈的难民”,直到最近才听到很多,中产阶级人士觉得现在种族主义也是言论自由。法拉奇(注5),皮肉生意的冰山一角,灌着油腻的杜松子酒,这就是富人们无与伦比的苦涩了。

总结一下中国人的事儿吧:我们就是那种最下等的人,被讨厌也没关系,就算朝我们脸上撒尿,我们也不会反击。而且我们总是很擅长倒卖DVD、做外卖,还有卖淫。那些你从来不会对穆斯林说的话,你可以对中国人说。而我还不算是个典型,我在哪儿都格格不入:老,混血,话多,还穷。

(Beat)

我前两天发现一个事儿:相对来说,北欧最穷的十个地区,有九个在“大”不列颠。你知道是哪儿吗?西威尔士,康沃尔,特斯谷,林肯郡,南约克郡独立共和国,什罗普郡/斯塔福德郡,兰开夏郡,北爱尔兰——这是前八名,第九是比利时的一个什么破地方,第十是东约克郡。

我们还有一个名单,关于最富有的十个地区,你能猜到它们是哪里吗?我敢打赌你永远不会猜到:内伦敦。

我把它们一股脑儿放在我的政治学论文里,之所以干这行,就是为了给学位买单。今天我拿到成绩了,C+: “显而易见,不够平衡。”这些都是我能查到的官方数据,其他人的论文里都没有引用数据。这所大学的招生简章声称鼓励创造性思维。你想要真相吗,还是不要?

我一度沉迷于阅读招生简章,那时我妈第一次生病,我不得不翘课去照顾她。读一会儿招生简章,再看看我妈,她一直在看杰里米·凯尔(注6)的节目。然后我下决心自己去做点什么。

(Beat)

我现在受不了这个国家了。

仇恨。

仇恨,苦涩,还有愤怒。那错位的、沉重的、无知的愤怒。

当你花高价买了公交车和火车的票,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没完没了地等,它们就是不出现。好吧,千万别抱怨,保持冷静,坚持下去。

当黑色星期五来临时,推推搡搡,唧唧歪歪。我我我。要要要。

把一切我们不喜欢的事情,归咎于“操他妈的难民”。

今天下午四点,我在楼梯里跑上跑下,出了一身汗,这里比起第四频道的纪录片更肮脏,我还撞到另一扇门上,而另一个小刺儿头在我面前打呵欠,将一堆有膝盖那么高的外卖纸盒踢到一边,当我要他付款的时候他跟我嚷嚷,好像是我错了似的。我跟你说,他就没有叙利亚或罗马尼亚语或乌干达口音。

难民不会在开曼群岛逃税。

难民不会将NHS(注6)私有化。

难民们不会把东挪西借,把他们的亲人抛到脑后,行贿,打架,挣扎着爬上火车的起落架,或是跟另外四十个人挤进一辆小货车的隐蔽车厢,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同伴死去或者被强奸,一心想在柯克莱斯区议会减免每个礼拜的六十七磅四十六便士。

人们不是那样子的。

如果你非要相信他们就是这样的,对你有什么意义? 

(Beat)

无所谓。

管它是谁说的。

多少回我浴血奋战,他妈的却告诉我没过。 

我要弄死这些考试。

我要去砍死他们,就像我喜欢标榜的。

如果结果足够好,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澳大利亚。美国。甚至是中国。

干得好的话,对吗?

真他妈的讽刺。

哪里都好,除了这里。

摔门而去,离开这个苦涩的被清洗的国家,把我带回去,获得自由。我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在哪里可以找到,但那是我要去的地方,谁也拦不住我。

(追光在丹尼丝身上熄灭,在斯蒂凡诺身上亮起。)

斯蒂凡诺:上礼拜船开不了了。那会儿天刚亮,美好的清晨变得闹哄哄的,微风如同快乐的叹息。而船纹丝不动。周围没有一个能帮忙的。萨尔弗和我一起捣鼓了半小时的发动机,没有卵用,正准备放弃的时候,码头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动弹了一下并开始打呵欠:结实的,深酒红色的皮肤。

我估计他是尼日利亚人。我已经能分辨出厄立特里亚人、索马里人、塞内加尔人之间的区别,一猜一个准,让我有点得意。我们会拿这个打赌,这让我赢了好几杯酒。说啥来着?对我们来说都是全新的。

这小子像看好戏似的,看着我们骂骂咧咧地白费了一番功夫。最后萨尔弗恼了,对着这小子破口大骂。

隔了会儿,他起来了,我以为他要叫醒其他同伴过来围观。

结果他花了五分钟就把船修好了,笑着说,“对我来说很容易。”

他叫莫迪博,来自马里的一个机械师。

我告诉他,一个修船工人在撒哈拉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对!这就是为什么欧洲需要我!船,汽车,飞机,我都能修!”他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你要喝咖啡吗?”

“你要我请你喝咖啡?” 我问。

“不,我请你!” 他大笑起来。

“我得开工了,伙计。”我回答道。

他想跟我一起上船,说万一还有要修的。

不用了,谢谢。傻逼。

(Beat)

尽可能跟他们保持距离。如果跟他们熟悉起来,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船上的幸存者开始跟我说话,苦苦哀求,仿佛我可以为他们做任何事。

我的职责并不包括听他们讲故事,他们的故事太多了,让你开始思考,而他从未踏入那些我曾漫步过的街道。

你开始琢磨这些事儿,你脚下的地面变成了海洋。

如果他真的加入进来,而我们却搞砸了,又让他修好了,那老板知道了会怎么想?让他拿一半的工资来取代我,干我干不了的活儿?现在是2015年了,你必须得考虑这些事儿,在这里,在欧洲。你必须全面地保护好自己。

(Beat)

于是我对那小子说了声谢谢,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叫上萨尔弗就走了。当我们转身离开时,他朝我们挥手,像个傻大个,我以为这就完事了。

除了那个脑子有病的混球。我老跟他偶遇,而他总是对我和颜悦色。他显然没明白,我们没打算要他做同伴。他一脸憨厚,笑容灿烂,到底在傻乐呵个啥?还老请我喝浓缩咖啡,仿佛他不差钱似的。

说“不”就没礼貌了。

萨尔弗在咖啡店看到我们,对我使眼色,嘟哝了一句“滥好人”。他付钱,你个大嘴巴!

莫迪博的意大利语说得超烂。我说,你干嘛来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呢?他说我没有要来这里,我来的是欧洲,欧洲说英语。

然后他对我说了几句英语。我没听懂。

我教他vaffanculo(意大利语,意思是“草泥马”),他秒懂了。

“你看,你的意大利语进步了。”我说。

他有时也会捉弄我。

有一首叫《兰佩杜萨》的曲子,是关于所有来这儿的人,包括淹死鬼和讨厌鬼,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希望和未来。我听得似懂非懂,但它很美。听。

(音乐)

这个傻大个笑得没心没肺,仿佛这辈子都没碰上过倒霉事,其实他有过。

他的村子被烧毁了两次。一次是军人,他们说那儿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窝点,还有一次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他们说那儿是军人的据点。第二次的人给了他们一个小时撤离,说不走的统统会被杀死。他把家人藏起来了,然后跑来这儿,赚钱,重新来过。

我想说,这是他的故事,鬼知道有几分真假。他完全可以编一个。

马里。异国情调。

意大利海岸警卫队巡查船只 图片来源:环球时报

(Beat.

音乐淡入淡出。

追光在斯蒂凡诺身上熄灭,在丹尼丝身上亮起。)

丹尼丝:我妈今天接到了恐怖的ATOS(注7)电话。你应该听说过ATOS吧?他们去太平间,去飞机失事的地方,去瘟疫爆发的地方,搞工作能力评估,然后告诉那里的人们,会好起来的,只是个小感冒,这点福利就到此为止了。

这么多年来,我妈有过很多称呼,从“智障”到“墨迹”到“残废”到“废物”,听起来像是一个过程。好笑的是,她从没被好好对待过,而是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难怪她是这么一个卧槽——

她碰巧啥都不是。她只是不喜欢人,尤其不喜欢那些(冲着她挥手的)外国人,除了有一阵是例外,不过她也从没解释过原因。

(Beat)

她的心脏壁有块地方厚得不太正常,会引起高血压和眩晕,这让她没法儿工作。我经手的大部分案子都不靠谱,而她是名正言顺的。她能干啥?一个五十八岁的病恹恹的胖娘们儿,以为CV(注8)是法国老爷车,坐办公室根本就没门儿,不是么?

关于ATOS的事情,其实操作起来很简单的。他们按部就班,跟我们很像——对小贷公司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块,它可以让你真正地了解英国社会——所以基本上,你就按规矩来,装疯卖傻。我知道这不中听,不过……妈妈,你要处处提防,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每个细枝末节。当你走进办公室,他们都会看着你,就像看着一只老鹰,并且都会跟你对着干。

你起得来吗?

你走得动吗?

那么你就不算受伤。

他们喊你的时候你答应了吗?

你是自己填的表格吗?

那你就没有精神问题。

他们在办公室装了隐藏摄像头,任由他们分析:

不能穿得好——遵守社会规范的能力。

不能有宠物——照顾他人的能力。

不能有爱好——社交能力。

所有这些能力只意味着一件事儿:你可以工作。

你想给人留个好印象,但你生而为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们无限放大,上纲上线。这就是残酷,令人窒息的残酷。想要通过ATOS评估,你得是或假装是个没有社交技能的死宅白痴,没有朋友,这辈子都没有爱过谁。差不多就是伊恩·邓肯·史密斯吧。(注9)

她浑身发抖,惊慌失措,说自己喘不过气来。没有钱她可怎么活呀?我说你别抖了。这就是他们,不知道系统是怎么运作的,也不知道谁需要为此担心。

(Beat)

出了件怪事儿。

我在一个公寓里逮住了一个狡猾的客户,之前一直让她逃脱了,但这回终于给我逮住了。

而我妈的电话却响个不停。这可真尴尬。现在我干什么都可能变成对方的筹码,不过这个小妞……

“你还好吗?”她说。

“很好,谢谢。我们来整理下手头的事儿。“

“你要喝杯茶吗?”

说”不“就没礼貌了。不要轻易动粗。

她请我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跟我聊天。她不慌不忙,一脸和蔼,像个好人。

卡罗琳娜,这是她的名字,葡萄牙人,独自抚养自己的小孩杰登。

我不喜欢小孩,总得围着他们转,不是吗?

我们天南海北地聊,而我会下意识地想,“你在玩什么把戏?你是不是想拍马屁,好让我不问你要钱了?“那可不行。

但是她看起来那么漂亮又开朗,应该说是缺心眼。她好像就是喜欢我们。

最后她邀我明天晚上一起吃饭,说她会做一些用腌鳕鱼做的葡萄牙菜。说真的,听起来挺恶心的,不过……

我真的不应该去,这不符合我们的规定,但我觉得她有点孤单,她不知道这里有很多人,我感觉她会配合公司的。

(追光在丹尼丝身上熄灭,在斯蒂凡诺身上亮起。他大口抽着烟,踱着步。)

斯蒂凡诺:死掉的小孩重个屁,这是我今天学到的。你需要好几个人才能把一具成年人的尸体从水里拖出来,但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拽起一个死掉的小孩。当然,他们通常情况下已经在水里泡了一阵了。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几乎不用开船了,根本开不动……

今天早上有一艘移民船,比之前超载的程度更厉害,甚至比兔子海滩还拥挤。目前为止我们在北边看到有350具尸体。 萨尔弗和我今天每个人处理了74具尸体,主要是孩子,还有女人。他们现在开纯女船了,因为女人更轻,可以装下更多人,然后开到海中央,在海洋中间,蛇头就能停下来,说要多收一笔钱……

她们活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够糟了,而她们才五岁……

(他停下脚步,蹲下,用手搓了几下脸。)

去年,TripAdvisor的用户票选出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滩是兔子沙滩。之所以叫兔子海滩,因为在旅游业兴起之前,我们在那片养兔子。我们不是诗人,我们夹在旅游业和移民游戏之中,为难民中心提供支持,或者为非政府组织工作。至于来岛上的人,很多都是暴发户。

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旅游业。

俄罗斯人可能已经回到那儿了,而且很乐意把这一切归功于他们自身,除了那些奇怪的尸体。我们马不停蹄地给他们上冷饮。

俄罗斯人在乎个屁,不是么?

“这是我的假期,我值得。”

猪头们也是,他们晒日光浴的样子和淹死的人一样,只是更肥。

草泥马的数字。我们查出去年的死亡人数是前年的四倍。四倍。超过三千具尸体。那还只是我们发现的。但无济于事。人们持续涌进来,从土耳其、黎巴嫩、利比亚和埃及开来的船,甚至比以前还多。船上一个船员都没有,以至于开到欧洲就遇难了。没人想在海岸线上遇难,于是船上就配备了救援人员,跟着船票也涨价了。这些蛇头真尼玛机灵。

今天上午听广播里说,这是自二战以来全球最大规模的难民潮。而我们所做的就是让他们淹死。

我问老萨:“我们怎么办?”

“喝酒,”他说,然后大步走回我身边,耸了耸肩膀。

(Beat)

莫迪博正站在码头上,失魂落魄地盯着成排的尸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想谁。我发现自己从没见过他微笑的样子。

他转向我,很平静地说,这是故意的。我们伟大的领导人希望难民被淹死,以此作为一种震慑,通过电视镜头呈现那些肿胀的尸体和腐烂的面孔,警告其他人偷渡就是找死,让他们在踏入其中一个死亡陷阱之前有所顾虑。

他说他们确实看到了——然后还是义无反顾。他们知道有什么危险,但是他们持续不断地涌来,因为,用他的原话是,“如果那些坐办公室的人,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就会明白我们永远不会停下来。”

(Beat)

这不公平。我只能这么说。对于那些在触手可及的安全距离里看见陆地的人,对于那些即将下船的人,真尼玛不公平。也许没有比淹死在汪洋大海中更糟的了,而且没有人知道你死了,忙活一天也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我的感受。

Spiaggia Isola dei Coniglio Lampedusa 图片来源:costahouse.it

(追光在斯蒂凡诺身上熄灭,在丹尼丝身上亮起。)

丹尼丝:这个叫做“巴卡酪”,葡式腌鳕鱼之类的东西,你得先把它浸泡上二十四小时才能开做。她这么卖力还是挺打动我的。黄油,土豆,洋葱,大蒜,胡椒,欧芹,最顶上的是碎橄榄和水煮蛋!她笑眯眯地坚持要给我盛一大盘,我拿叉子尝了一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特么是利兹人(注10),卧槽,这不是我的菜。

真香,香极了。

两盘下肚,然后喝掉一瓶半的红酒,气氛就来了。男人,孩子,工作,家庭,很多。她的故事平淡无奇,不过打动你的也不是精彩的故事,对吧?

她来这儿学英文,邂逅了一个臭小子,决定留下来,生了杰登。那臭小子滚蛋了。男人为啥都这样?他们好像活得稀里糊涂的。

不过卡罗琳娜一点也不自怨自艾。她正讲给我听,她是如何学习儿科的,学连我自己都拼不对的外语单词,所谓的公平竞争,还有各种涨价,“这个国家养孩子真尼玛贵。” ——我很喜欢她说“尼玛”,带点喉颤,其实挺性感的——所以她付不起租金,不得不去这家狗屁公司借钱……

我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我为什么在这儿。

她停顿了很久,然后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她又倒了一杯酒。

后来,我告诉她如何撤销我们给她账户设置的CPA。在到期还款日前的五个工作日内,给银行发一封挂号信,然后我们就不能怎么样她了。这个国家的人民对权利,对那些他们还拥有着的权利,非常无知。

好吧。人家请你吃晚饭,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对吧?

最打动我的是她的感激涕零。虽然只是几个月的喘息时间,但似乎已经让她如释重负。上周她的冰箱坏了,而杰登需要双新鞋子。

我并不轻易交朋友。

我不是一个给予者,一个知心人。我誓死保卫自我,握紧拳头,因为我每一刻都在浴血奋战,寸土必争。

但今晚,我觉得内心起了些变化。

然后电话响了。

(追光在丹尼丝身上熄灭,在斯蒂凡诺身上亮起。)

斯蒂凡诺:我一直睡不好,老做恶梦。那些腐烂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海底尽是那些死去已久的惨白面孔。那些被我打捞上来的人们,坐在床头瞪着我,海水浸透了床单。他们从不说话,但身上有种挥之不去的腐臭……我想忘记他们,可他们盯着我,有种莫名的感觉,好像是我背叛了他们。我发誓,不止一次,我是被这个气味熏醒的。

我打开所有的窗,开灯。显然,什么都没有。

基娅拉知道,但她不懂,你懂吗?我们商量好的:“不要把你的工作带回家。”蛮公平的。可没过几天她就开始发火了。我试过睡沙发,但是那动静,呃,我不相信那动静是我发出来的,但孩子们被吓到了。“爸爸很好,他没事,回去睡觉吧……”

(Beat)

这很难启齿。萨尔弗会主动跟我聊这个,好掩饰他自己的恐惧和担忧。我们这辈子就是渔夫而已,再难过,日子也得继续过。本来就不应该是你,来处理这么多死人,一次性死了三百五十人,堆在海边的情况,你这辈子都没见过,也没有人为他们哀悼。

只有莫迪博懂我。

他不问,只是听。虽然不是每个字都听得懂,但关键词他都知道。他们目睹了一切,知道无人生还。他们知道真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获得了暂留许可。我估摸着他的故事蒙混过关了,天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搞的。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满脸放光,喜气洋洋。他与他的伙伴欢呼雀跃,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他们中有一半人是没这个机会的,只会被遣返,他们都知道的。但他们由衷地为他高兴。真尼玛励志。

对我来说,跟他在一块其实挺好的,他已经是个真正的伙伴了,所以我也准备投桃报李,做个好伙伴。

(追光在斯蒂凡诺身上熄灭,在丹尼丝身上亮起。)

丹尼丝:“我还是不去了,”我跟卡罗琳娜说,“我妈就是这样的,有点哮喘,博关注而已,不要紧的。”但她坚持说,“这是你的母亲,我当然要载你们去。”

我讨厌去那儿,讨厌那里的状态:浴室瓷砖缝里的污垢,粘着大便的马桶圈,无聊和恐怖的回忆……整个公寓里一本书都没有。怎么能这样呢?一本书,一幅画,一丁点文化的碎片,从来没见过,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她跟其他人联系起来,冰箱里也没有食物。如果我妈不计较也就算了,但她也是痛恨的,一直在抱怨。

可把我吓尿了。太尼玛的吓人了,好像我也会这样子死翘翘,就像一只被蜘蛛忘了吃掉的粘在网上的苍蝇干。我越走越紧张……我没有理由感到内疚,我妈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不过我们俩已经翻篇了,我看到她躺在地上,在一堆秽物里,上气不接下气,没人管她的死活,除了我有义务。当卡罗琳娜穿过门,看到我妈是那种状态,她看我的眼神……

无地自容。好像我是一块发霉的窗帘,还有斑驳的天花板,被暴露在太阳底下。

医护人员来得很快,说她可能是因为生存环境引起的压力。她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什么能压垮她的吗?

(Beat)

她是心脏病发作。

(追光在丹尼丝身上熄灭,在斯蒂凡诺身上亮起。)

斯蒂凡诺:他要去找阿米娜塔。那是他的妻子。他说早知道会这么久,他就不该留下她的。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必须重复他的路线过来。

我才发现,对于难民家庭来说,最恐怖的一点是,一旦离开边境,就会音讯全无。别的地方还能手机联系,可一旦进入大海,就没信号了,只能呆坐在那里,盯着手机,不知道自己的爱人还会不会打电话过来。

(Beat)

阿米娜塔的船在昨天上午离开了利比亚。这趟旅程平均需要三十六小时,万一超载就得靠发动机了,但如果气候恶劣,预报也说天气不好,那就可能需要好几天。那些天他盯着手机,不知道电话还会不会响起。今晚我主动开船,去找找她看。我会叫萨尔弗留心的。

(Beat)

我跟莫迪博说起的时候,他的表情让我心碎。他给了我一张他妻子的照片,叫我们俩万事小心,平安归来。我们俩。

(追光在斯蒂凡诺身上熄灭,在丹尼丝身上亮起。)

丹妮丝:过了几天,他们让我妈出院了。护士还挺可爱的,想留她再观察一个星期,但那个会诊医生,一个头发铮亮的婊子,却嘀咕着“占着茅坑不拉屎”走了。我在她身后喊道:“谁占着茅坑就不拉屎了?”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忙着去高尔夫球场走远了。

我妈真是老惨了,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公车站,我想扶她一把,却被甩开了:她不要我帮忙。我看着她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地趟过停车场的水坑,几乎要手脚并用了,我心想:“ATOS公司,你们瞧瞧,这也叫适合工作?”我大笑起来。

我甚至没有教过她怎么面试,操。“你就上那里去,妈,然后就放松做你自己,精神点,就行了。”

我看她穿着几十如一日的破狗屎裙子,花了整整九十二秒钟从等候室挪到办公室,淌着口水开始填表格,我觉得我们没啥问题了。负责面试的混蛋转过椅子,开始对我抛出几个奇怪的问题,也没听见闹钟响。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Beat)

他们的理由在于我。是我,“给她提供了足够的保障,让她有赚钱的机会。”要不是我,她就可以凑够就业支持津贴还差的十五分了,但因为我“具备充分的能力,能够帮申请人克服短板”……我这辈子都在努力逃避这个女人,他们倒把我绑在了她身上了,直到她死。

我气疯了,连着三天打电话跟他们争论:“她符合第25条规定的特殊情况,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她在与工作相关的活动上能力有限,符合第31条。”

他们恨我。他们挂我电话,屏蔽我,叫我滚。他们是正常人日进斗金,却拒绝我们要求的这么一丁点儿小钱,我听得出他们话里带刺,可我就要迎难而上。

我赢了,我拳打脚踢陪他们玩,直到最后他们决定上法庭,虽然那里水也深,但总归要公开点儿了,这就有机会了。

我精心准备,仔细检查所有文件,让我妈准备好,这回要全力以赴,一遍遍地练习发言。开庭是在周四。

(追光在丹尼丝身上熄灭,在斯蒂凡诺身上亮起。)

斯蒂凡诺:起初还是风平浪静,但很快就有事儿了。萨尔弗望着天嘀咕说,他没收到警报。在黑暗中,我们看不到黑云弥漫,但我们可以感觉到它们,粘糊糊的,静悄悄的。

然后风刮起来了,船身颠簸起来了。你知道在海上会碰到多少困难吗?当海浪汹涌着,一次比一次凶猛地撞击着船身,拍你的时候就像岩石那么硬。你被灌了一嘴的料。雨捶打着挡风玻璃。控制台上有东西被打碎了。

海水起伏的间隔变得越来越长,巨浪像海怪一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然后一个俯冲让你差点吐出来,你的五脏六腑和全身的骨头都要裂开了。在惊涛骇浪中,萨尔对着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这太疯狂了!”想要掉头回去。而我还是几乎听不见,猛地打开了探照灯。

一艘移民船在下边,摇摇欲坠,看来摊上大事儿了。

我对萨尔大吼,叫他开过去,但他不愿意,要知道他是害怕,我们又不是海警,难道就抛下船跳下去吗?我们调转方向,这意味着我们会正对海浪,它们正对我们张牙舞爪,而你就可以冲下去了。我对萨尔弗发飙了,青筋凸起,喊破了喉咙:“我们得成一直线,成一直线!”

伴随着一道闪电,我瞄见那海怪,掀起的滔天巨浪足足有塔楼那么高,像无数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我动弹不得,萨尔也一样,那海怪要对我们下手了。

一声巨响。我们应声倒下,整条船也沉了。我们被海按进了深海,我呛了一口咸水,不知道是死死抓住船,还是就随着它沉下去,听天由命,我已经无所谓了。

无力回天了。

(Beat)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船只胡乱扭动起来,我们冲出水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咳嗽,而风暴的嘶吼声越来越大。我看着萨尔,他和那些淹死的人一样面如死灰。我们正在进入风暴之中,每次我们冲浪的时候我都以为会上不去,但我们做到了,我们到了那儿,越来越接近目标了,可能最多就几百米。突然间,探照灯熄灭了。

萨尔使劲扭动着方向盘,他的指节更白了,他跺了一脚,尖叫着:“操尼玛操尼玛,我操,操!”但他的声音都被风卷走了。风暴寸步不让地拽着我们的胳膊,嘲笑我们的垂死挣扎,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还在原地踏步。

突然间,风声停了,我听见了巨响。

(Beat)

撞击船体的巨响。

暂停。

然后另一记巨响,又一个,再一个。

大部分的设备都被毁坏殆尽,但还有一个太瓦灯仍然完好无损,我不想把它打开的,请别逼我,但是我还是把它打开了,在圆锥形的灯光中,我们看到他们来了,风暴狞笑着把他们推过来。

黑魆魆的都是尸体。

几十具尸体漂浮在我们周围的水面。船体三三两两地发出巨响。我抓住离我最近的一具尸体,拽过来,翻个面……

这是莫迪博的脸。

我不是说这个死者看起来像莫迪博,他就是莫迪博。他和我朋友长得一样,但是他死了,走了。

我吓得尖叫起来,将尸体丢回海洋。萨尔盯着我,好像我已经疯了。我向后一仰,就像个小孩一样嚎叫。

萨尔摇晃我,抽我耳光:“你特么带我们到这儿,你特么干你的事儿,清醒点。”

我回过神来,爬回来,拖着另一个人,把他翻个面……

那人也像莫迪博。

当晚我捡回来的五十七具尸体,个个都长得像莫迪博。

我不停地把他们拽过来。如果我不能让她活着回来,至少可以把她带回来。

(追光在斯蒂凡诺身上熄灭,在丹尼丝身上亮起,她拿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丹尼丝:我妈在开庭前一晚死了,尸检说是冠状动脉堵塞,一眨眼的功夫。不过之前那个善良的护士,告诉我说这不太可能,如果她是因为过虑而死的,以她的情况早就发生了。但我懂。

(Beat)

葬礼上有三个人:一个是牧师,一个是嚼着口香糖的臭小子,他摁下按钮,把尸体送进焚化炉,全程盯着窗外的“力求卓越”,还有一个是我。

后来成了五个人:卡罗琳娜和杰登出现了。小可怜虫。这可是他的大日子了。

为什么会有好人?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我一开始哭不出来。你觉得有必要哭。但我不行。直到她出现,才掉了两滴眼泪:为善意而流。

(指着骨灰盒)我想我找个刮风的日子,把她的骨灰洒到荒郊去。我妈讨厌走路,厌恶至极。没错,就是她不想去的地儿。

洒得远远的,尽可能远。

拜拜了,妈。

我开解自己有一段时间了,但还是因为一些原因放不下。长期以来我一直想甩掉她,可真发生的时候……

(Beat)

葬礼一结束我就回去工作了。如果不把学费交了,大学是不会给我发毕业证的。雪上加霜的是,还有一堆工作等着我。他们说这是一个“恢复”,但这尼玛的又不是在比斯顿(注11)的“恢复”,我跟你讲。

而忽然间,他们的公寓看起来和我妈的一样了:墙上一样有污迹,身上颜色也跟地毯一个色,一样的绝望和无助。

有一天,我又见鬼了:当时我正在询问一位老太太,她遭了洪灾,显然很是困难,虽然装得很真诚,但是过了会儿你就会觉得,她是冲着你给的好处。她总算停止了哭泣,转头打手提包,当她回过头来时,她的脸变得和我妈一样,面如死灰地盯着我,满脸责备。

草泥马见鬼了。

我给老太太宽限了一个星期,然后冲出门,下楼,来不及等电梯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她住在十四楼,她哽咽的感谢声回荡在我身后的楼梯间。

(Beat)

那天下午,我辞职了。

不干了。

我特么的再也受不了了,你明白吗?

(追光在丹尼丝身上熄灭,在斯蒂凡诺身上亮起。)

斯蒂凡诺:我们找到她了。虽然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但我们找到她了。那天晚上只有三个人从海中生还,而阿米娜塔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在破晓的时候启程返回。天空从灰色转为橙色,然后变成蓝色。五个活死人,和五十七具尸体。大家一声不吭,把心事都扔进了海洋深处。

萨尔踢我,然后朝着阿米娜塔颔首示意道,“是她吗?这就是我们来的原因?“我点点头。“我有一个儿子,”他对我说,“一个儿子。”他蜷缩在方向盘上。直到踏上大陆,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们驶入码头。那里人山人海,我艰难地寻找着莫迪博,阿米娜塔在另一边,几乎要被淹没了。

人海中传来了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一声,他们都跳到了水里!这俩人像两颗飞奔的鱼雷,在浪花飞溅的梦幻海洋中重逢。这一刻,他们悲喜交加,如释重负,在码头上抱成一团,大哭大笑。

连萨尔也热泪盈眶,这个愤世嫉俗的老家伙,虽然他准备躲起来。

我跟他说谢谢。他转身离开,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幸福的两个人。

我呢?我还有五十七个尸体要搬。

(追光在斯蒂凡诺身上熄灭,在丹尼丝身上亮起,她拿着信封。)

丹尼丝:我好几天没出门,这都最后几节课了,我还落后一大截。我现在不能输,不能在拼尽全力之后输。

有人敲门。是卡罗琳娜:“你不接电话。”

“是的。不,我没事。”

顿了顿。我以为她已经走了,觉得一阵胸闷。

然后我听见她说:“听着,可能你会觉得是疯了,但你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们一起?”

什么?你说什么?

“沙发可以折叠起来的。如果我们分摊租金的话,我可以开始还我的贷款,你也就可以辞职了。”

我沉默了:这是在开玩笑吗?

“我相信你。”她说。

“我不容易相信人,但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要考虑下吗?拜托。”

(Beat)

草泥马的见鬼了。草泥马的,草泥马的见鬼了。

为什么会有好人?

她还给我带来了考试成绩单,是今天早上寄到的。

最后一场考试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猴子陷阱,就是那个,猴子可以把手伸进椰子壳拿东西,拳头却拔不出来了,被村民们抓住了。问题是:“这个实验说明,不受限制的唯物主义存在着哪些危险?”

答案呼之欲出:展示创造性思维。

但猴子陷阱对我来说有所不同:我从来不会把拳头伸进那个地方。我从来不承认有什么是我想要的,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拥有它,而只会受到伤害。

所以我换了一个思路。

猴子陷阱的实证研究并不被固有贪婪的假说所支持。也就是说,在绝大多数的实验中,猴子放弃了那些东西。椰子壳与自我的抱负孰轻孰重,他们一清二楚。——我当然没这么回答。

我写道,猴子陷阱实验本质上是建立在希望的基础上。这说明了我们具有摆脱妄想的能力,从而摆脱陷阱,这是我们自保的本能。写到最后,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写出了这么个玩意儿,但是管它喵的,“也许这个实验的最终目的,是让猴子教我们一些东西。”

(她看着信封,想打开它,又不想失去这一刻的骄傲。追光在丹尼丝身上熄灭,在斯蒂凡诺身上亮起。)

斯蒂凡诺:今天,他们举办了第二次婚礼。他们称之为“欧洲婚礼”,来庆祝她死里逃生。基娅拉借给她的衣服,穿着真的挺好看的。没有什么花头,就是一个露天聚会:马里的食物和音乐,跳舞,欢笑,拥抱,继续跳舞。我精疲力尽了,把萨尔拖了过来,他嘴里没少抗议,但这会儿他还在跳舞。我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多食物。

我是他尊贵的客人:想象一下,浴血奋战的荣耀。

他们给我们带来了快乐和希望,带来了我们所没有的东西,我感谢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样,也许会有些人想留下来,不过此刻他们就在这里,活着当下,就够了。

如果你看到莫迪博和阿米娜塔脸上的喜悦,却感觉不到希望,我会鄙视你。

我鄙视你。

(斯蒂凡诺和丹尼丝对望。

 歌曲《兰佩杜萨》再次响起。

丹尼丝迟迟没有拆开信封。)

拉幕。

剧终。


Lampedusa (Live) · Toumani Diabaté · Sidiki Diabaté




注:

1. 汉尼拔·巴卡(Hannibal Barca,公元前247年~前182年),北非古国迦太基名将。年少时随父亲哈米尔卡·巴卡进军西班牙,终身与罗马为敌,在军事上有卓越表现。

2. 美国一档恋爱约会类真人秀节目。

3. 罗塞塔号(Rosetta)是欧洲空间局组织的机器人空间探测器计划,研究67P/楚留莫夫-格拉希门克彗星。

4. 关塔那摩湾拘押中心是2002年美军在关塔那摩湾海军基地所设置的一座军事监狱,座落于古巴的关塔那摩湾沿岸。

5. 奥里亚娜·法拉奇是一位意大利记者、作家,二战前游击队员。被誉为“世界第一女记者”和“文化奇迹”。1950年任《晚邮报》驻外记者,1967年开始任《欧洲人》周刊战地记者,采访过越南战争、印巴战争、中东战争和南非动乱。她两次获得圣·文森特新闻奖,一次获得班卡瑞拉畅销书作者奖。

6. 英国的一位广播和电视节目主持人。

7. ATOS是一家私营公司,为领取残障福利金者测试工作能力程度,曾是伦敦残奥会的赞助商之一,其体检测试被残障权益人士认为是“破坏性的和令人不安的”,引发了众多抗议活动。

8. 即Resume,简历。

9. 伊恩·邓肯·史密斯(Iain Duncan Smith) 1954年4月9日出生于苏格兰,曾任保守党领袖,现任英国就业与养老金事务大臣。

10. 利兹(Leeds),英国第三大城市,英格兰西约克郡首府。

11. Beeston是英格兰诺丁汉郡的一个小镇,东北方向是诺丁汉大学的主校区大学公园。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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