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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藝術,精神病……觸摸命運。

给Yan的两封回信

Yan:

我们到了泰国后,知道了还能延签一个月,估计会在这里呆上一个半月。之后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现在全世界没有谁能躲得过这个疫情,泰国再过半个月,也就能见分晓。当地的民众是十分爱干净、十分小心的,但游客未必。希望泰国能好,世界也都能好。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我想把你的回信分享给我的两个姐妹也一起看。想先征得你的同意。因为看到你的信,实在是太温润,太好了,心里觉得太舒服了,她们在的环境比我还要逼仄,我好歹还能假装自己在世外桃源,她们就在那片土地上。越是这样,越需要像你说的这些话。

我们身处那种紧张的对抗或油滑江湖中,难免失去平和坚定,难免觉得贫瘠干枯,急需好雨润物。

iago

我前面写的时候还没找到房子,现在已经住进了租的房子了,一安顿好了,我就立刻继续给你写信。这是一个酒店式公寓,一个月下来跟我原来的房子差不多钱,我们就准备在这里呆上一个月。这里人可真好啊,善良热情,也都和人互相尊重,就像你说的,有生命的欢欣。看他们工作人员都嘻嘻哈哈地打成一片的时候,觉得真好。这里人还很朴素,他们做的东西也都朴素。常常在路边看见他们仔细地给家具上漆,或者给什么东西涂个色。

我还有一个出国之后的感慨,我发现在这些街道上的涂鸦,好多都画得很好!但是在国内,我确实没见到这样好的。这不光是技术上的好,还有他们用线条、颜色的时候,是那种从心里出发的、很自由的,没有那些学院的条条框框,没有虚情假意的。我这才知道,原来画得好的人到处都是,他们的作品四处可见。


还有,我可太喜欢你说的话了,说国内的,说国外的,都喜欢。我现在不再像前一个月那样觉得空了,或许是因为泰国不像吉隆坡那样压抑。我和Z今天走在路上,可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对那压抑都是有感觉的。游客都如此,那居民不免正在遭遇着我们看不见的暴力。但我又觉得那样地方的人们都很可爱,就像曾经来到中国的略萨,他也觉得中国人都可爱极了。可我们到底都没法撕开那胶着在一起的大权力和人。在马来西亚也是。我们最后打车去机场(那里打车特别便宜)的司机告诉我们,民间信仰伊斯兰教的大部分人并不严肃,可政治想让这些变得严肃。

我想起一个极不严肃的事,我想那才是人和事的本色。菲律宾第一任女总统姓许寰哥,这个姓其实是她的一个祖辈,一个闽南人,姓许,大家都叫他的花名“许寰哥”,她的祖辈在菲律宾就把一个花名改成了姓,自己取名叫荷西,荷西·许寰哥。这样的花名就成了菲律宾第一任女总统的姓了。

这样的感觉就像周五走在清真寺旁,陆陆续续来到清真寺礼拜的、迟到的马来人。有时候那喇叭都不响了,有些人才姗姗来迟。说实话,我爱这样的散漫。

那个司机还告诉我们,马来人反应慢,不像西方人,对政府监督得紧。如果在马来乡下生活的话,就特别悠哉,一天下午喝着茶就打发过去了。

我心里就觉得,那真是特别好的生活。我听闻有些中国人移民之后,就说那是“好山好水好无聊”,就又回国了。他们的身体已经紧张起来了,成了紧绷的形状,已经被塑造了。就连旅游,也只能爱那种早晨五六点起床,一天逛5个景点的旅游。


不知道你留意到沒有,在群裡,我有意識好幾次談論到身體政治。我覺得我們的身體感官,是最深刻收到極權和扭曲文化影響到地方。
我們要改變自己成為更友好的更健康的人,也需要從這些最自我的地方開始。(Yan)


可不是嘛。好多权势想要统治人,也是从这个地方开始。说起来,我中学的时候做操,做得十分认真,就总是被同学嘲笑。他们都十分散漫,觉得那样的姿势丑,他们是要反抗的。但现在看,我怕是成了这些同学里最“反动”的。而改造着他们身体的那套,父权的,是我从来都在反抗的,却歪打正着,打对了。


Iago,這一段,很複雜,寫得很美。其實,我和你有部分相似的經歷,但是不完全一樣。一部分是傳統的男權社會在家庭中造成的終身傷害;
但另一部分,更多的,是幾代人的政治和生存苦難扭曲的長輩的投射。我加拿大最好的一位朋友,70多歲了,一位詩人,他曾和我說過,
你這些成長經歷,怎麼會這麼健康,這麼讓人覺得快樂?我說因為讀書,從小讀書而做夢而獨立。我大概能讀書的時候,心靈上已經完全獨立了。
雖然,也受傳統父權家庭的影響大半生。((Yan)


我看了你写的这段,特别想知道你的经历。想知道我们这个身体上究竟有多少扭结、冲突、矛盾和未解之谜。我也特别爱你说的从小读书、做梦、独立。想来我也差不多是如此,除了读书这一项。我爱那些漫无目的的夏日,独自一人与自己的幻想打发着时光,或者画下来,或者拿那小人演出来,或者自己披上被子自己上。虽然最后总免不了遭到一顿打,因为作业一个字没写,或者把家里弄得一团乱,或者用粉笔将墙壁画满了擦不掉的圈——只是为了验证粉笔是否真的能禁锢住蚂蚁。那时候散漫而柔软,想象着自己用炸鸡翅喂养庞大的蚂蚁王国,自己造着自己的窝。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呢?一边是这样漫漫灿灿的日子,一边看到的是撕扯的、尖锐的人和事,是不是在刚成年之际,就意识到了分割迟早要来临?


painter:iago


你講家裡的情況,我覺得,你母親身上,已經結合了一部分你父親的傷害;而你身上,有一部分結合了他們兩人的傷害。這並不是說,
母親或者你,模仿了父親的方式;而是應對父親的方式,變成了另一種固化的東西,和生命本身的歡欣、柔軟是不協調的。
你的焦慮,對關注的問題,特別是女權和家庭暴力的執著,從方式上來講,還有受害應激反應的強烈痕跡。英國有一個說法,形容有信念的人最有效的行為方式:mild and firm,意思就是溫和而堅定。為什麼呢?因為,為了社會正義努力的人,很大一部分工作是要說服更多人,團結更多人,那麼這樣的基礎就有建立在理解、包容、溝通的基礎上。這樣的話,把什麼作為敵人,什麼時候勇猛,什麼時候溫和,都可以琢磨。

我喜歡你所說的,為一切女性的命運交出自己。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我……(Yan)


我看着你这段,有一件事就浮现起来了(我本来想写到公众号上,但一直没写出来)。记得我在群里跟你提过的,我的一个女性朋友被死亡威胁吗?只因那连口角都算不上的事儿,只因那女生认为那男生应该为自己大吼大叫道歉,那男的就要杀了她,就带刀去健身房,听说了她有追求者,就说要毁她的容。


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会颤。不明白为什么女性就被置于这样的命运之下,砧板之上,任人鱼肉。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吧,我决定去她家陪她,我做这个决定已经挺晚了,快10点钟。Z那时候在越南。我十分害怕,我特别害怕。可我必须去。我那时候就意识到,有一把尖刀永远地垂在我的头上,那是女性的命运的尖刀。它今天不落下,有一天也会落下,而我必须迎之而上。


在去年十月,真实发生的冲突中,我十分冷静。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在街头被性骚扰,我拦住那些无赖,也被打了,但整个过程中心跳甚至都没加快哪怕一点。


在这未发生的冲突、在这威胁之中,我却被恐惧攫住了。那天晚上我发给Z的语音都是变形的哭调,一边说着自己害怕,一边收拾东西说我一定要去。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是我感觉我在迎接自己的命运,就像赴死一样,去迎那把刀了。(我也害Z在越南担心得不得了,完全失去理智了,他觉得劝阻不了我,就打电话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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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我一见着我那朋友的时候,我所有的害怕、紧张都烟消云散了。我们坐在一起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就睡觉了,第二天起来聊天,说着怎样报复回去,分析着当时的情景(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因此那男的更加恼羞成怒),说起警察的不作为和无法作为。后来晚上我就回去了,第三天我们几个人一起通了电话。我们问她,她还想继续报警吗?想要报复回去吗?我当时脱口而出说:我们并不需要一直做勇敢的人。于是她选择了放弃,她说她只想休息,不想再纠缠这件事了。她说,她一直对自己说要勇敢,要去维权,可是当听到我那么说的时候,她发现其实是可以放松的。她还说,她那时候有这么多人支持她,她得到了很多人的爱,是最富有的人。


我听了为她高兴,也好难过呀。到现在打字,还是忍不住会想哭。是什么使她无法放松自在地做自己? 我们都知道。一个漂亮的爱美的女孩,却不愿在健身房露出哪怕一个笑容。她的境遇难道比马来西亚穿着包头潜水服才能游泳的女性要好吗?我在那样的泳池游泳,穿着比基尼,来来往往的男人们没有哪个看我一眼的。可如果在国内呢?都跟一辈子没见过肉一样。垂在女性命运头上的那一把刀,不仅仅是一把,还有更细屑的无所不在的目光、暴力。


为何我会看到你说起父母的伤害,我就想起这件事呢?因为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父母争吵十分激烈,把我和弟弟吵醒了。那时候我只有门把手那么高,打开门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幕景象吓哭了我们。我家有一把日本刀,也不知道是开刃没有的,在那又白又昏暗的日光灯下,我妈拿着那把刀对着我爸,刀尖指着他的额头。那时候我爸大概是个无赖的样子吧,或者沉默的样子,我都哭花了眼睛,也不记得了。可那灯光和刀,不断地牵绕着我,直到最近几年才消退了(很长时间,如果理发师为我剪刘海,我的额头就会隐隐的疼)。那刀是我妈妈拿着的,可真正的刀垂在她头上。


所有的人,在孩子的时候都会希望替代父母去承受一些东西,这是在无意识里的。或许我一直希望替我妈妈承受那把刀,尽管那晚我是那么那么的害怕,我也未曾对我必须去我的朋友身边有任何疑虑。我想象着尖刀和血,不能接受那事情发生的瞬间我不在她身边,不能做什么。即便我也要被劈成好几瓣了,我也必须去那尖刀底下。是这样的强烈的情感和诉求驱使我一定一定去她的身边,不是因为她的要求,是因为我自己。


我投身于更大的女性的命运之中,也是投身于这尖刀之下。

(我现在知道这尖刀也是被构筑的,可暂时还无法转换它,跳出它来看到真实。)


后来Z从越南回来,我躺在他腿上。他慢慢跟我说起我那天的恐惧和我当时跟他聊天对他的误解。他说,像我那样的恐惧,不是因为那样的事件,而是要回到更源头的地方,要在生活中更细节的地方,去慢慢一点点梳理、改变。这样一个巨大的结,不是简单的几条粗绳系成的,而是从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打的,一个个的小小的结和恐惧。只有慢慢地解开,耐心地解。他还说如果有一天我那个朋友不化妆,穿着睡衣也能出门的时候,那她的状态也会比现在更好。


那晚我们说了好多,也是几个月前的事,我发懒没有记下,在疫情冲击下,记忆也就疏漏了许多,不过大抵是这个意思。


不知不觉我写了好多字,我们散散漫漫地说话就好,不需要急着回信。这个病主要是接触传播,千万多洗手,不碰那些公共的东西。希望你们都好。


爱你的姐妹,

Iago

painter:iago

-------------------------------------第二封回信------------------------------------------

Yan,

我也爱写信,这样细致深入的交谈,在我的经历里,唯有姐妹在闺房里互相倾心交谈可以比拟。


宗教有时候会是人们善良和正直的依靠,可有时候也是人们偏见、恶意、利益角逐、等级固化的依靠。我相信这不是有无宗教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说起来我曾想着多读读组织社会学的东西,可没有真的去读多少,除了读了一些周雪光写的中国制度的治理逻辑。其实我深知,要理解这样制度下的人,一定要先理解这个制度自身是怎样运作的、它又怎样在人的身上运作。我们中国出来的,不仅比西方人少学了逻辑学,也少学了组织学,这是盲区中的盲区。


在拉康看来,意识形态的声音、语言,也是大他者,而拉康又说语言切割身体,那我们也可以理解这就是意识形态切割身体、塑造身体。我们再看福柯说的“话语”,话语不仅是下标签的语言,还是能将人分配到哪个位置、空间的语言。若是大行其道的话语,背后必然是意识形态,也就是说,意识形态不仅是形塑我们的身体,还会将我们放到某些位置上去的。一个母亲,进了纳粹的优质日耳曼人“产房”,或者生下孩子后不再被关心,被扔到了隐形的角落,这些都是话语的权力在运作,都是意识形态在运作,也都是大他者在作用着。


大他者若不是神,也总有其他(当然,有些信徒与神的关系并不是与大他者的关系),或是原初的父母,或是作为主能指的阳具……,也不全是“坏”的。有些时候,具体的人与大他者的关系,也是已然的。这里我可以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是《一个人的社会》里,梁伯和喻旭东的项目,梁伯年少时候参加海军,恰逢文革时期。毛去世那年,他就疯了,也失忆了两年,后来就将许多标语写在木板条上,铺天盖地的,搭成了他的理发屋,蔓延到路上,伴随着的,还有他的那些循环播放的老音乐。

这个事情在精神分析师看来,并不稀奇。语言作为一种器官,而毛的声音、语言在那时候成为了他的器官,这个器官是外部的、是被赋予的,当他失去之后,精神的身体就洞开了。为了遮掩这个洞,他只能用无数标语围住,让自己生活在其中。

在这里,我们清晰地看到梁伯与这大他者的关系是什么,也能清楚理解如今中国许多人的状态。没有这个大他者,直面这种洞开,只能发疯。


还有第二个例子,是一个朋友发给我的。在推特上有许多黄色的内容,其中不乏SM的。她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看了之后有不解和不忿。那个推特博主是这样的,她是一个女性,受虐者,有一个“主人”和7个“爸爸”,她有强烈的阳具崇拜,没日没夜的觉得vaginal需要阳具。也因此,她的推特总会写一些我们看来特别父权的文字。

但其实细细一看,她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男权的女性,而是完全掌控着自己欲望,以自己欲望为优先、为正当的女性(虽然看起来她是享受别人骂她的)。这在拉康派那里称之为享乐(或者说痛快,这是一种从身体上升的冲动,往往是痛并快乐着)。在我看来,她将阳具(神奇的是,这是真实的阳具,而不是作为能指的阳具,比如房、车、名利什么的)作为大他者和享乐的对象(同时将原本父权结构下的禁忌作为享乐的对象)。她并非是受到压迫的、不被看见的状态,而是由好几个男人围着转的,这些阳具也是供她享用的。

后面我仔细翻了她的推特,发现她17岁就曾堕过胎。她的遭遇可想而知。


这两个例子,我们都无法忽视,他们已然的遭遇,和他们应对这样的遭遇,应对他们与大他者的关系时的创造性的行动,或者说症状,拉康将特别了不起的、伟大的症状称之为圣状,如乔伊斯那样的。


这两个例子都是某些意识形态下的悲剧,都是面对大他者的切割毫无动弹能力又充满生命力去重新定位主体位置的人。

kandinsky

再把话头绕回来,我前头所说的制度,也不是多么严密的组织的意思,而是说,在意识形态、话语之下,总有一些结构的。这样的结构或流畅得使这权力能被每个人掌握,用来攻击别人(比如举报);或上缴了人们的暴力(如法律);或松松散散的,能让人自在地与一些意识形态相处(想想那些周五礼拜老迟到的马来穆斯林)。人的活力、可能性、生命,在这样的结构中会被结构成什么样,是比我们只瞅那个意识形态表面是什么要重要的, 不然咱们绕来绕去的,也就身在迷宫而不知身在迷宫了。 。如果意识形态是个冰山,那它的名字不过是冰山一角,它的结构才是水面下的冰山。它们确实是一体的,人们遭遇到它的时候,也往往是成已然的事实了。


在韩国,女孩们不化妆、剪短发,不天天打扮得美美的,是反抗;在朝鲜,女孩们化妆,涂口红,穿得美,是反抗。我们只说她们都反抗“父权”是 不够的,这只是一个名字,她们还有更细致和具体的脉络、结构,无不彰显着真正大权力的流向。了解这些个大权力的流动方式,是我们真正窥得隐蔽的大象长什么样必须学会的。我们在me too中看到无数女性的呐喊,不也是这样描摹父权结构的过程吗?


我突然意识到我跑题了,你原本说的是更基础的,是互爱、善良。我曾看了TED一个脱北者的演讲,她说得很直接。她说,同情,是她到了美国之后学到的,曾经,她根本没有。她说她要是在朝鲜,看见路边的一个人饿死了,她不会有任何感觉。她还说了,曾经她在朝鲜,她相信金正恩是与人民一起挨饿的,她并不觉得他是个胖子。语言切割身体,如是也。


如此强大的大他者的语言,与如此精密而冗沉的结构,将人怎样地切割、搬运、搪塞,这样的人是非不清,这样的地方邪恶振振有词,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的起点如此之低又如此困难,常使我陷入迷茫之中。或许摸清这样的结构如何结构着人,是其中一条路吧。


best,

i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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