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落遠
張落遠

人無法在歷史中展現自己,只是掙扎在歷史的洪流

回家| 貳 除夕夜

一個人,總是會面臨衝動與和解:先是跟父母和解,再是朋友,到最後,是跟自己和解

家明的故事還得從我少年時講起。

那年我剛上國中,個子小小的,是一走進人海裏就不見的無助弱小。因爲這樣,常常被人欺負。可是我沒辦法還手,因爲力氣真的很懸殊,再加上如果還手,會遭到對方更惡劣的報復。慢慢的,我只能忍耐。

記得那時候暗戀隔壁的男生,每天都會偷偷的走到那個班級門口望一眼,然後假裝自己是看風景。其實校園的風景大都千篇一律,看久了就會膩,但只要那個人一出現,我的心情就會好起來。後來,我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偷偷喜歡的感覺了,就在一個陰雨天,放學後的操場過道,我攔下那個人,交給他一張稚嫩的情書。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而且,我的噩夢開始了。

不知道怎麽,那封情書又出現在我們班教室的黑板上,旁邊寫著我的名字,還有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所有人,都知道了。那個瞬間,我又氣,又惱,又恨,又無地自容。好事者在下課後開始扒我的衣服,摸我的生殖器,其他人冷冷的看,看這一場野獸與羔羊的游戲。那時的公立學校,都是要寄校的。而到了晚上,情況變得失控。一個長了鬍子過分早熟的的男生半夜爬到我床上來,做出一種奸淫的動作。夏天人貪涼,會只穿一條内褲睡覺,而我還不喜歡蓋被子,等我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他已經心滿意足的射了精。我感到一陣恐懼,惡心,和疼痛。我把他踢了下去,手一摸,内褲還有點血,那個肇事者之後説的每一句話我現在都記得,它清清楚楚的印在我腦子裏。

“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再幹你一次”

我也曾經告訴老師,但怎麽説呢,沒用。他們只會變本加厲。一個學期過去了,在這種折磨中,我的成績一落千丈。父親沒什麽話説,看到我的轉變,他並沒有察覺。那個冬天,我只想去死。正好,村子那邊全是山,山上有小溪,溪流急促,澗石深邃,落在裏面沒有誰發現。出發那天早上,很冷,手凍的僵硬,好像哈一口氣就會結冰似的。我走在小道上,盡量挑沒有人的地方,出了村子,左轉右轉,到了一個我覺得還不錯的赴死的地方。可是臨了,看著那嚇人的高度,我心裏直打鼓。我脫逃了。在路上,我邊走邊哭,眼淚鼻涕全糊在臉上,凍成一團。

“你怎麽了?” 有人!我馬上擼起袖子把臉擦乾净,可越擦,我越哭。那個人從兜裏掏出一曡紙巾幫我擦拭,也因爲這樣,我慢慢的停下來,開始真正觀察起他。只見他穿了件很厚的皮襖,耳朵有點凍瘡,笑起來會露出八顆白牙。“沒什麽,謝謝你” 我馬上跑開去,不一會就回到了家。

這件事讓我逐漸冷靜了下來,我想明白任何事都不會把路堵死的道理,於是那年春節一過,我就轉了學。而那個路邊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竟然成了我的同班同學。有時候命運就是那麽離奇,離奇到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的名字,叫李家明,是我的同班同學,兼好友。跟他上學那會,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他還有一個壞習慣,喜歡復習到很晚,一本正經起來也不輸給某些老師,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是從深夜到深夜,一天下來,竟然也沒有黑眼圈。真的是用功到死。夜深的後果就是露水凝重,草坪上走一圈褲管會濕,但星星很亮,像一千個小太陽。我們會經常在那樣子的天空下數星星。一顆,兩顆,三顆......數著數著就睏了,睏了,就借對方的肩膀靠靠。那樣子的年紀,那樣稚嫩單純的少年情懷,深深埋在了我的心裏,多年以後,再見面,我還是會想起當年的感動。


那天葬禮的匆匆一別,我們留了對方的電話。在電話裏才知道他已經是個中學的老師了,就在當年我們上過的那所學校教書。

“所以,你現在是爲政府做事嘍。”“還好啦。””感覺如何,輕鬆嗎?“”很累。“

“那些學生怎麽樣?”“都還好,偶爾有幾個調皮的。”

“......""......" 一時之間的沉默,讓我靜靜地聼自己的心跳。

”聽説你在上海呆過,真的假的。“”對啊。額,你打聽過我是不是。“

”沒有啊,就聽説,同學之間的那種,你懂的。“”狡辯哦,我的事可是從來不跟他們那些人説的,拍了畢業照就各奔東西了,哪裏還會聯係。“

”你還是沒變啊,嘴巴還是厲害,不留情面。“”本來就是啊,又不熟。“

”.......有空,過來吃個飯吧。“”額,你家嗎?會不會打擾。“

”不會不會,你要來嗎?“”好“

挂斷電話,我不禁高興起來。

一個月后,家裏恢復如初,我把父親的靈位同母親擺在一起,他原來工作的地方搬走後變得十分空蕩,更添加了我的孤寂感,那些家俱大都被大伯搬走了,到底是親兄弟,情同手足。小院裏的棗樹長得不錯,秋天收了很多甜棗,一個個飽滿的像個娃娃的臉,日子冷了起來,這些棗樹也脫掉了綠裝,變得光禿禿的。烏鴉在上面飛來飛去,築起了窠臼。

我開始收拾父親的遺物。不多,除了一塊表,就是一本發黃的簿子。其他的東西都燒了,煙也賣了,只不見父親的印章。那塊印章是一個木匠終身的招牌,每一個他們親手打造的物件上都會蓋上這枚小小的印章,以示自己的身份。大伯有,父親也有,獨一無二,現在它不見了。我翻了家裏所有的角落,都沒有看見它的身影,只好斷定是被哪個小孩拿走了,畢竟葬禮上人那麽多,誰也説不準。那本簿子,倒是更引起我的注意。

封面是個木刻的插圖:一個女人張開他的嘴巴。旁邊印著八十年代特有的字體,寫著“童顔”。隨手翻翻,我就發現了父親的大秘密。

上面寫著:

木木,今晚我很想你。一九八八年六月

木木是我母親的名字。我大受震驚。又翻了幾頁。

朗州。雨。胃痛。一九八八年八月

外地打工的記錄也有,看來這是父親的日記了。對於父親年少時經歷過什麽,我知道的甚少。只知道他讀過中學,後來怎樣就無法可曉了。這本日記讓我一窺年少時代父親的心路。

爸爸讓我去學他的木工,可我覺得沒什麽意思,木木,朗州很暖和,我不想回去。我們可以儹些錢在朗州,買個房子,過上自己的日子。一九九二年三月

家裏有了變故,我只好回去。再見,我的朋友們。一九九二年五月

這裏出現了大面積的空白,直到後面的幾頁才有了筆跡。

我們的小家夥出生了。真漂亮。一九九五年九月九

後面又是大段的空白。最後一篇寫的是:

花落了。二〇〇五年七月十三

看完,我的心情非常複雜。二〇〇五七月十三,是母親的忌日。那天帶給我的打擊就像天塌了,我以爲父親會很難過,但他四年后又找了媒人説媒讓我對他感到失望。也許是我太固執,但在那以後,就沒這種續弦的事發生了。所以,我一直以爲,他不愛母親。可今天所見,又一次顛覆了我眼中父親的形象,他並不寡情,還寫得出這麽長情的句子。甚至面對爺爺的逼迫,也會發出這樣的嘆息。只是物轉星移,曾經的孩子長大了,變成了他最討厭的人。

我把那本日記小心的裝起來,同那塊表一起,鎖在了積年的大木箱裏。這木箱,也是我父親親手做的,這上面還有當年他印上去的那枚印章,寫著“順記張和”四個字,緊緊貼在一起凑成方格。


約定的日子到了。我騎著單車先到鎮上買了些橘子,然後轉個彎,往橋的地方行走,那裏就是家明的家了。家明早在院子等我了,看見我來,忙忙的起來迎接。他的母親,一個明朗的人,從裏屋端來一碗茶水遞了我手裏,笑盈盈的寒暄:“小落好久沒來了,這家夥,今天才通知我。來,喝口茶。暖暖身子。”

“阿姨,這是給您的。”“害,你這個孩子,阿姨還怕少了這幾個橘子嗎”

“一點心意,收下吧。”“你説你,來都來了,還送禮。進屋進屋。”

屋子裏添足了炭,暖烘烘的讓人想睡覺。電視開著,一個生面孔在桌子上做著功課。

“成成,叫哥哥。” “哥哥。”

“這是?”“我姐的孩子,過年了,讓我輔導他功課。”

“原來是這樣。””你以爲哪樣。“

”我以爲是你的孩子。“”不是不是。“

”他呀,本來也快了。誰知道他女朋友把他分手了,說嫌棄我們家窮,供不起他......""媽!“

”怎麽了,媽就説説。小落,你以後千萬別找這樣的人過日子。這種人,不配給我們家當媳婦。“”媽。不是這樣的。是他說六年了,我給不了她幸福,他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

”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傻兒子還在爲他説好話。小落,你以後啊,千萬要......"“快走快走,客人在呢。你不是説煲湯嗎。”

“真看不出來,你談女朋友了。六年的時間不短。”“不説了。我跟他,算是結束了。”

“還介意嗎?”“一個女孩,跟了我六年,也算長情了。離開我也是應當。”

他的食指在説這話的時候沿著杯口繞了繞。“爲什麽做了教師呢,我記得當年你可是說要出國的。”“......一方面,家裏沒那麽多的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他。” 再一次繞圈圈。

“哥哥,做完了。”“好。我看看。嗯,這道題應該這樣才對,你看。可以了,看電視吧。”

小小的人兒便歡喜的往後一躺,轉到了卡通台。“成成,聲音小點哦。” “我發現你很喜歡小朋友欸。”“對啊,他們快樂的樣子不是很像我們小時候嗎?還記得你也跟成成一樣,做完一件事就會很高興,不是嗎。過了年節,準備去哪啊?” “我不知道。工作沒了,天下之大,我還能去哪。” “要不,我幫你在學校謀個差事?” “不了不了。學校的環境我不太適應。你知道的。”

從我這個位置看,家明聽完有點落寞。整個人在陰陰暗暗的天光中憔悴了許多,我不知道是因爲分手的傷痛還是我的拒絕。

一眨眼,開始下雪了。雖沒有北國的大氣,亦沒有江南的秀氣,但是,卻獨有一種傲氣。北風一吹,孤零零的一下子沒在草叢,山川,溪流,人的衣帽裏,仿佛從未來過。已經一月了,超市的生意正值旺盛的時候。擺酒,做客,串親戚,一個個都是一種喜慶的氛圍。鎮子裏年青人大都回來了。回來,總是高興的。家裏人免不了要放些烟花,買些酒去接風洗洗晦氣。有些父母會趁著年關的熱閙給自己的孩子挖一媒親事,喜上加囍,所以超市的飲料和喜糖總是補貨的狀態。這個月,我沒有休息。直到除夕夜的前一天,老闆給我放了假。我打算趁著年關,給自己家裏裝上寬帶,再補些年貨。

三十,除夕。

早上,師傅裝完。前脚剛走,後脚就來了一通電話。家明?我疑惑的接聽。”喂。“ ”欸,小落。我可以去你家住几天嗎?“ ”啊?” “是這樣的。家裏來了個遠房親戚,我的床被空了出來,現在我沒有地方住。他們大概只住到初六就走,你看能不能?” “行吧。”

我就把父親的房間騰出來,彈彈灰,鋪好被單和枕頭。不一會,就聽見外頭喊:“小落。”我出去看,發現他背了個書包就來了。一件黑灰色外套,裏面是深紅格子毛絨背心,一件卡其色絨布休閑褲,一雙靴子。一副大男孩的樣子。“進來吧,我剛收拾好。你的房間在一樓,平時沒人,是我父親住。” “嗯。你家真的好冷。” “我不是還沒添炭火嗎?一大早就打電話,讓人猝不及防。” 我給爐子添上火,擡到客房。他已經拿出了課本和筆。“這是幹嘛。” “備課。給那些學生們準備開學禮物。” “寒暑假也要哦?” “不然勒,多著呢。”

我同他對面坐下,認真的樣子非常像他當年埋頭做功課。氣氛漸漸和暖,我們兩人沒有再說什麽。冬天天暗得早,很快就是晚飯的時候了,我擰開燈,他還在寫著。終於,他停下來,伸伸坐久了的腰。發現我在看他,不好意思的回了房。晚餐的主角是一袋速凍餃子,加兩罐可樂。但他吃的津津有味,還一個勁地説些笑話。明明沒有醉,臉上卻有兩團紅暈。七點,中央電視臺的保留節目如約開始,主持人笑臉相迎的畫面充斥了整個熒幕,村子裏此起彼伏的響起了炮聲,每家每戶開始送龍燈。熱閙是別人的,我家,什麽也沒有。

各自盥洗之後,我回到二樓。躺在床上,眼眶不禁溼潤。經歷了這麽多事,我想念母親,想念他把頭髮紥成一條大辮子的樣子,想念他在我生病時坐在我身邊的樣子,偶爾,父親的影子也會跑過來,將我帶到他身邊看他做木工活,抑或是那天我最後見到他的背影。“怎麽又哭了。” 我一驚,發現家明站在門口。我趕緊緩過神來。“你什麽時候上來的?” “剛剛。” “你先出去。我想靜靜。” “我不走。底下陰氣太重了,我睡不着。想跟你一起睡。”

我愣了一下,隨後看向他。換上睡衣的家明愈加像個孩子,滿臉的委屈。算了,他是客人。“不要亂動。” “好。” 一個一米七八的大個子鉆進了被窩。燈滅了。黑暗中,他説:“小落,講個故事吧。我最喜歡故事了。”

於是我講了這樣的小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山上住著一個叫做年的怪獸,他喜歡吃人。常常到山脚下抓些小孩子吃。村民們苦不堪言。有一天,年又一次抓人了........

講著講著,他就睡着了。透過微光,他的臉輪廓分明,一雙單眼皮在虛空中劃出優美的曲綫。我有些怔住了,突然,傳來一陣劈里啪啦的微響,一朵朵烟花在夜空綻放。新年了。

其實那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年並不吃人,他只是喜歡和孩子們玩耍。但大人們覺得他樣子太醜了,就把他趕到山裏。山裏沒有東西吃,只能吃野菜,只有夜晚的時候才能出來。慢慢的,年就變成了怪獸。

家明睡得熟了,就踢被子。給他蓋好了,還踢。我只好死守自己的陣地,不讓他奪走。睡著睡著,突然間,一隻手抱了過來。我嚇得不敢亂動,生怕驚醒了他。這時,他倒溫順的不踢了,嘴裏咕噥著重複一個詞:“文文,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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