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洛
渡洛

万山不许一溪奔。

在排档里

你说,这孩子,是我的孩子,他妈妈的孩子,还是谁的孩子呢?”

上周和一位老友喝酒,听他说了孩子的烦心事,很是感慨,征得同意,隐去姓名,以为记录。

好多年前我和他一起在海珠区租房时是很贴心的,等我搬走,他又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孩,之后见面越来越少。这回撞见纯属偶然,我到中山图书馆查完资料,想起很久没到珠江边闲逛,到那走了一会就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倚住栏杆不知想些什么,本想调侃他“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州”,不料他听到我打招呼,转过身竟有些木然,然后便是苦笑,有些宽慰,有些发窘。

过去我们常在冬天喝白酒,一半为让身子热起来,一半借酒品评天下人物。我想每个人年轻时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如梭罗所言:“如果更审慎地选择自己追逐的职业,所有的人也许都愿意主要做学生兼观察家,因为两者的性质和命运对所有的人都一样地饶有兴味。”

毕业以后,失去做学生的身份,又不得不卷入一张严密的网,无法作壁上观,很多事便纠缠不清,蒙田说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兽的差距更大,这话是否伤人,得看你是感叹的那方,还是被指责的那方。同一句话,同一个词,不同人眼中,会有完全相反的解释,几十年前以赛亚·伯林准备讲座时,仅英文“freedom”就拥有两百多种定义,他自己又添上著名的两种,而后人提起我们这个时代,大概也不会遗漏那铺天盖地的一笔。

扯远了,让我们回到珠江边上的排档,听听他的遭遇。

他女儿现在小学四年级,自幼身体不好,前些年患上鼻炎,不算什么大病,就是秋冬容易感冒,几回夜里烧到近四十度看急诊,因此每过十一月,寒热交替,就得特别小心,去年疫情加紧,儿童也要接种,他怕不测,打算今年上半年天气暖和些去,和学校起了冲突,班主任要求节前打完,他坚持自愿原则,起码推迟几个月再去。

当天下午学期总结。他女儿小学开始,每学期都拿三好生,今年依然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几个,又代表学校参加全区数学、英语比赛获奖,品行也没扣分,结果全班十来个三好生里并没有她。妻子到家知道后和他大吵一架,他饭也没吃出门,竟不知不觉走到江边。

“你说,什么叫我妨碍了女儿前程?当初一起商量好推迟打,又不是我一个人拿的主意,现在学校小心眼,倒来怪我。”他摇了摇头,神情萧索,是我从前没见过的。

“妈妈担心孩子未来,说一两句气话也正常。”我安慰他。

“她担心我就不担心吗?她怕班主任穿小鞋,什么比赛都不给孩子去,以后影响升学,前段时间贵州有个孩子被班主任发动家委会孤立,你知道吧?最后只好转学,她觉得是父母偏激,孩子最可怜,我说只要父母爱孩子,能坚定支持孩子,孩子就不可怜,而且这是别人家事,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是,是这个道理。”我顺着他的话说。

“学校的问题,她来怪我,实在让人失望。”他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道,“他们那个班主任我一直不喜欢,天天在群里要家长做这做那,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今年他们学校举办了很多活动,每回都要孩子排练节目,其他班都家长教,他们班非要请外面老师,加班加点练,最后班费多交,也没拿过第一名。这两天从早到晚催我去,我就问她,班上本来就XX(他女儿名字)一人没打,难道一定要百分百吗?她说她相信政府防疫政策,我说我也百分百支持,国务院不说要遵循自愿原则吗?等几个月天气变暖,我再带她去。然后她就说这是领导要求,她也没办法,不打的话下学期不能上学。”

“嗯,那你打算怎么办?”

“昨天去开了延迟证明,医院那边还是理解的,哎,可是……”他看着前方想了好一会,低头笑笑,半是自嘲,半是羞赧:“我觉得……恩……觉得……屈辱,你知道吗?你说,这孩子,是我的孩子,他妈妈的孩子,还是谁的孩子呢?”

“当然是你们的孩子。”我想这么说,但我明白他的意思,这话便说不出口。

“你知道当初我是不想要孩子的,既然她来了,自然想尽力教导她,我不指望她今后有多大成绩,只希望她有一个快乐童年。”

“《如此欢乐童年》”

“哈,你说得对。多少父母觉得可以给孩子一个欢乐童年。在奥威尔父母看来,孩子能减免学费进入一间昂贵的寄宿学校,难道不是件大好事吗?谁敢断言,奥威尔没有上这间学校,就能考进伊顿公学呢?”

这时他的脸已经泛红,我脸也烧得厉害,买了四小瓶白酒,差不多全部喝完,我转头请服务员再送两小瓶过来,他从兜里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支,之后一阵子,我们只是吸烟。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们毕业这么多年,我女儿都十岁了,以前觉得三十多就是老头子,真到这个年纪,又安慰自己,人生一半还不到,不知四十岁又会怎样,五十岁,六十岁呢?嘿,现在每天就那么几件事,反反复复地做,到时恐怕也一样吧。你说,我们当时那么认真读陶诗,读嵇康,读阮籍,工作后领导说是,就是,领导说不是,就不是,有时想起来,真难为情啊。我自己早打了,轮到孩子,不知怎么,就是怕出事,老是拖着,他们班主任让我写延迟申请,我写了,第二天说申请不通过,要我到医院开证明,当天就要,不然下学期可能延缓入学,那时突然就很生气,说为什么要我开延迟证明,应该学校给我开证明才对。过了一会,她给我看学校教导主任的话,这类话我实在见得多了,这些年我在单位,也成老油子了,只想孩子快些长大,结果……”

他长叹了口气,从前那个神采飞扬,说要徘徊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人,这时在强烈白炽灯下,成了灰色的,“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比起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生活动荡的人,我有什么资格抱怨呢?我早成了自己所厌憎,所反对的了,遇到这样的事不是理所应当?他妈妈担心的对,难道还能不去上学吗?就算转学,也不过从一个城堡到另一个城堡,如果下学期真给孩子穿小鞋,对这种正义凛然的合谋,一个无物之阵,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学校总不至于到那一步。”

“希望如此罢。我之前一直想,如果学校执意这样做,我也只好去学校找他们好好谈一谈。”他看着我,神色认真。

“但他举起了投枪……”我心里想着,默默敬他喝了一杯酒。不过投出去的话,难道真能击中帷幕后那一张张模糊的脸吗?

“生活不是公平对待别人,冤枉别人才是生活”——我忘了这句话是否来自罗斯《美国牧歌》,不管是不是——做为成年人,我们都清楚这个事实,但内心深处,总希望让一无所知的孩子远离一切不公正。那么父母需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保护孩子健康成长?特别当应该成为保护伞的学校准备把孩子当作筹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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