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上南吴长鼻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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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興與啟蒙

有害”的历史

鸟类有育雏的行为,由此,在雏鸟中形成了一种被称为“印随(德语Prägung,英语imprinting)”的本能,即雏鸟在破壳后会将所见的第一样移动的事物认作父母,从此尾随其后,即便成年寻找配偶,也以这种事物作为同类的标准。《猫和老鼠》里有一集讲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从概率上说,这种神奇的本能有其明显的优越之处。毕竟在自然条件下,雏鸟所见第一样能动的事物总是亲生父母居多,哪怕年幼不懂事,只需一味寸步不离,即能得生存的保障,父母放心,子女安心,不必如人类的儿童这般容易走失。

然而,反应越是机械,标准越是单一,就越是方便被利用。聪明人不难看出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本能背后暗藏的风险。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自以为聪明过鸟的人类竟然也有同样的印随反应,只不过这种先入为主更多地表现在认识层面上罢了。

看戏的人可以一遍遍反复看同一出戏而兴味不减,曲调唱会,台词背会,起承转合,都能一一道来,哪个戏班好,哪个戏班差,比较动作、唱腔、服饰、布景和配乐,总之各有千秋,幻化无穷。然而,若是哪个戏班胆敢把《断桥相会》的主角从许仙、白蛇换成青蛇,把《珍珠塔》的正派从方卿换成亲姑,那么这帮做戏的做完这一场就可以歇业改行了。

不要笑看戏的人愚昧,听“古典音乐”的,甚至搞学术研究的,大体都是这样的情况。今天看来,那些有创见的学者,尤其是自然科学方面的学者,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在同行的嘲笑、拒绝乃至威胁、迫害下成为名家的。甚至在最具思辨性,最无关现实利害的数学领域,还是有人因为发现了新的理论而被前辈逼死。

大众关心的从来不是什么真实或者创意,他们要的只是安全与可控。你给他们讲故事,他们会陶醉于你的语调和手势,但是要注意,你要讲的应该是他们想听的,故事的内容不能有别于他们第一次听到的版本。哪怕你的新版本才是真相,只要可以,他们也会把你绑起来,钉在十字架上剥皮。

只有看到问题的这个层面,你才可能了解讲历史,尤其是向陌生的大众讲历史,是一件何等危险的事。历史人物都死了,死无对证。你的历史讲得好不好,全在于是不是符合听者的期待。听者认为你讲得不好,或者说讲得“太出格”,那就是真的不好,哪怕你说中了古人的爱恨得失,也没有一个古人能从土里钻出来替你辩白。因此,讨巧的人讲历史,只需迎合听者的口味,在营销上下功夫,从来就不必关心真相。

这种态度放在做戏或者说书中固然没有问题,哪怕有问题,祭出如来玉皇,总能化险为夷。然而,放在学术研究中就难保能得自圆其说。“讲得好”的历史,总是那么地苍白无力,总是那么地不合人情事理。

谁控制了教科书,谁就控制了历史。谁控制了历史,谁就控制了大众的归属。让破壳而出的雏鸡第一眼看见人,就能让它们对人死心塌地。

控制历史的方法不外乎四种:第一种是篡改历史,第二种是删减历史,第三种是添加历史,这三种都觉不妥,那就干脆不讲历史。各朝各代都这么做,堆积到今天,要是有谁讲历史就只是复述史料,那真便是一个四平八稳的乖孩子。

乖孩子有糖吃。没有立场的历史,或者说有官方立场的历史,就是“好历史”,就是“有益的历史”,否则就是“坏历史”,就是“有害的历史”。历史的“有益”抑或“有害”,从来都与真相或者实情无关。

我的好友吴涛君研究历史,曾经感慨何以国人总是“知史不鉴”。我回答他,问题不在于“不鉴”,而在于“知史”。知史自然能鉴,如今却只是一味被灌输“有益的历史”,于史实全然不知,纵是想鉴,又何以为鉴?

因此,我想不讨巧地讲一些“有害的历史”。或者说,毕竟学无止境,我保证不了自己讲的都是史实,只能不断地去考证,寄望于将来能更接近真实。因此,我或许终究讲不了“有害的历史”,却只是讲了“有害的”历史态度。

要了解或者说理解一个民族的历史,先要爱上这个民族。漠不关心或者仇恨免不了会蒙蔽心与眼。了解中国历史的人,一定是先爱上了中国的人。了解日本历史的人,一定是先爱上了日本的人。了解世界历史的人,一定是先对全世界所有文化都抱有体恤心与好奇心的人。只有爱好能引发求知欲。漠不关心使人懒惰,仇恨则只能将人囚禁在一意孤行的幻觉之中。我从来只见一个人因为莫名其妙地爱上某样事物而渐达了解,却不曾见人先对一样事物了解备至而后产生爱心。因此,了解就是主观的,要公允,也必定是主观体恤后的公允,所谓的“客观公正”就是自以为是的不了解而且拒绝了解。这是我研究历史的态度。

讲历史的时候,谁是讲述的对象,谁就是英雄。世上既没有至善,也没有至恶,是非曲直,皆在人之常情。古人既已作古,今人讲古,终究是为了记取教训,增拓眼光,而不是为了在臧否前人的痛快中固步自封。把讲历史变成一场表彰大会,固然引人恶心。讲成批斗大会,也是一种狂妄与残忍。各打五十大板则是平庸的乡愿。爱其所爱,痛其所痛,乐其所得,惜其所失,摈除被人灌输的“正义”与“邪恶”,推己心,及其人,“大是大非”不妄下论断:这是我叙述历史的态度。

因此,既有人怪我太爱国,又有人骂我不爱国:你究竟站在谁一边?他们不知我只是爱美,爱自己。由此爱我之心,推至爱人之心,由此爱美之心,终至爱世间万物之心。由一己之辛劳,念及我族先民创业之艰,又念及环宇万邦先民守业之不易。世间十分美好与十分丑恶俱在,人生一世,多观一分美好则得,多见一份丑恶则失。呜呼,拒斥真美,昧于门户,则不知更复与之何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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