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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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暗绿绣眼鸟

『鳳凰谷信箱』第十六篇
暗綠繡眼鳥


我听一只小白鹭说它来过这里,像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样郁郁寡欢,将它的不快乐归咎于我。它是不是也对您说过类似的话呢?说我们分手之后,尘世对它已毫无意义,只有星星仍旧耀眼夺目?它的弟弟翠鸟曾经劝说我回到它的身边,列举了它的诸般好处之后,还特意提到它拿我媲美星星。翠鸟为何以为这是对我的褒奖呢?娇小如我,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引力胜过繁星。

它是一只夜鹰。我们还在交往的时候,它便经常痴痴地望着星空。望得太久了,令我有些恐惧。最初我说不明白那是为何,现在我大概知晓理由了。迷恋星星总是安全的,因为相距遥远。它不会被星星的光芒烧成灰烬,星星也看不到最令它自卑的大嘴。没有回应,就没有失落与无力感,却能拥有空旷感。那种恋慕超凡脱俗,离地面太远,离树也远。它不像两只鸟儿之间的爱,或者两只小虫之间的爱,填饱肚子之后,无聊的间隙,我们可以和同伴碎嘴谈论。我不清楚该如何谈论那样的恋慕,也不知该怎样评价,好与坏的标准似乎都不适合。其实,您也有些像星星。那些盼望着见您的小鸟,整天将您挂在嘴边,但却不知该在您的名字后面加上怎样的动词与形容词。

许多鸟儿都说它相貌丑陋,但我并不赞同,也认为那不重要。如今,哪怕爱意已经消散,我仍旧感觉它是可爱的。想像它停在树枝上,羽毛与树干几乎同色,仿佛大树长了一个瘤子;想像自己停在它的背上,用脑袋摩擦它的羽毛;想像它从睡梦中惊醒,张开翅膀然后紧紧搂着我;想像它在黄昏时分总是那么活泼鲜明,飞掠过天空捕食小虫子;再想像它偶尔故意用嘴巴衔住我,装作要将我一口吞下。

“吃吧吃吧,我会很高兴的。”我曾这样回答它。那时我是真心的。偶尔它的注视令我身体轻盈,根根羽毛似乎都有了生命,那时我也想吞掉它。但我比它小那么多!所以不如想像它横死林中,在它的遗体遭食尽之前,我也要吞下它的一块肉。或许我到达得太晚了,只能看到它的骸骨。头骨、肋骨、龙骨突、掌骨、尾骨。那些都是它的核心部分,难以轻易抛开。

我们向来忽视骨骼。或许感受与情绪都是骨骼创造的,它们随着血液流遍身体,化作言语和姿态传达给别的生灵。爱也都在骨头里。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想,正是因为爱让骨头造出血,维持我们的呼吸。正是因此,即便抛开所有带着情色意味的想像,我仍旧认为它是可爱的,我的骨头感觉到它的亲近。我们的骨头非常般配。偶尔它的抚摸令我的身体仿佛膨胀起来,那时我便想要舍弃血肉,用自己的骨头摩擦它的骨头。我们的叫声肯定也都萦绕在骨头里,摩擦令声响融合,天知道我们能唱出怎样的新的歌!老实告诉您吧,此时轻盈感与膨胀感交替而至,所以我得收回前言,我对它的爱并未完全消散。

那么我为何跟它分手呢?

它习惯在夜里活动,我则爱好天光。我们的约会多半在傍晚与早晨进行。那是一个黄昏。它非常活跃,精神饱满。而我飞翔了一整天,早已疲沓。它一定要和我飞去峡谷,看那尽头的瀑布。我本不太情愿,但想到飞不动了可以落在它背上休息,便答应下来。

它一直贴着水面飞行,有几次甚至碰到了河水。自我们交往开始,我就知道它热爱星空。为了贴近星星,它习惯了振羽于高天之上。我的翅膀弱小无力,飞不高。我们在一起时,为了迁就我,它特意飞得很低。但那天实在太低了,记得当时我感觉有些好笑,仿佛它的约会对象是一条鱼。不过我并不是特别在意,也学着它的模样,紧挨着水面鼓翼飞翔。

路程并不远,但河流弯弯绕绕,竭力要创造出更多的风景。越往上游飞,河道越细,水流也越发湍急。两边的山岭如同虎豹庞然逼视,让我有些呼吸困难。上方是一线灰色的天空,河里是一线灰色的倒影,那仿佛是仅剩的世界了,而它随时会消失无踪。后来树枝密密交缠挡住了天,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不过一道平常的水流,令我颇感失望。我本来以为峰峦特意安排弯曲的河道隐藏着的,会是更加壮丽的风景。夜色已开始从林中涌出来,漫溢,但尚且稀薄。我们停在瀑布旁边的树枝上休息时,它向我说起白天做过的梦。它应该已经向您说过吧?无忧无虑的飞行,美丽的翠鸟与蜂鸟是它的弟弟。接着它便坦白了对自己外貌的厌憎,大概还说了配不上我这类似的话吧。我应该顺势安慰了它几句,说到我的骨头理论,真诚地夸赞了它的骨头。

接着它又说,有时候它相信自己是不小心跌落到地球上的一颗星星。(“要不是遇到你,我可能已经回去了。”它说。)还说我们的身体里都有星星的碎屑。草,树,蘑菇,鸟,鱼,兔子;生命的形态千千万万。它无法将生命仅仅看作物质的存在,坚信大家都有一个心灵。它越讲兴致越高,词句如瀑布泻下,在水面蹦跳舞蹈。我的话却慢慢少了,多数时候只是倾听。这与平常刚好相反。

那些话是甜蜜开阔的,也带着些许悲愁。或许悲愁并非话语自身的倾向,而是我感觉自己无力回应而生的情绪。它正和盘托出最隐密的事情,正在邀请我穿越它身体里隐秘的曲折小径——就像刚刚穿过峡谷的溪流——观看它那颗坦诚的心。

心灵到底是什么?绝不仅仅是胸口那跳跃着的器官。坦白自己的秘密,为所有行动想出幽微的欲望或动机,可以创造出类似深度的东西。最深的地方可能空无一物,但深度带来错觉,令我们以为那里有什么。我们向来以为身体里最深的便是心灵。我被它的话语感动,却又隐隐觉得,它或许正用告白为自己创造一颗心。为了回应它,我也必须让自己生出心灵来。心与心的碰撞交流,有的生灵将它称之为爱。可是我刚刚已经说过,我相信爱意都在骨头里。骨头乃实实在在的,不像心灵全属虚构。爱是真实的,也是无形的,我们以有形的眼神、触摸与交欢表现它、描摹它。试问虚构的心如何承载无形的爱?它不会消解爱的真实性吗?况且,因为来自想像,心灵永远清洁光滑,像星星般高远。爱不该生于这种无垢染的地方,应该生自骨头与血肉,食道与胃,当然还有臭烘烘的粪便。

眼下我全都明白了。它特意伴我低低飞行,行过曲曲折折的路,以引导我创造心灵,丢开骨头乃至身体。等到我向它坦诚自己的秘密之后,便会有两颗崭新的心裸裎相对,毫无防备也不顾危险,只想与对方融合。难道这种仪式乃是恋爱必备之物?我的爱侣,它为什么非如此不可呢?

我也是明白的。“要不是遇到你,我可能已经回去了。”它说过。因为星空的诱惑太强,它必须与我合一,希望我如爬山虎绕墙而生,羁绊住它。它确实爱我,也可以将自己的不快乐归咎于我,甚至可以恨我。因为这个为它所爱的我,没有星星那样的引力,无法挽留它,让它放弃所有幻想,甘心留在大地之上。

骨头理论与心灵理论的分歧算得了什么呢?爱可以兼而容之。我随时可以为了它抛开骨头,然而这样做太自私了。

“不要害怕,鼓起勇气飞向星空吧。”

这是我对它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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