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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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嫦娥

(编辑过)
逢天晦芒,毋恐毋惊。

看完乐队的演出之后,你回到酒店的房间,坐在镜子前,想要从脸上找出今夜的痕迹。灯光还残留在你的眼睛里,乐曲扯起你的嘴角,当你轻拍脸颊时欢呼声便随着脂粉一同落下。这时候的你仿佛像少女般神采奕奕。当然,不是你重返青春——重返也是徒然,十来岁之时你胖胖的,留着土气的发型,戴着不合适的眼镜,毫无轻盈之感——而是那些你曾在电视、电影与杂志上见过的美丽少女们聚合起来,她们的光芒此刻在你的脸庞上闪耀。

逢天晦芒。云朵肥厚,蜕下片片雪花,窥不见月影。房间里闷得慌,你打开窗户,雪花便迎风飘进来,扑到你的嘴唇上。它向你宣示身份,声称自己是月亮派来的信使。就是今天了,认定的日子便为良辰吉日,出发吧。

于是你脱下笨重的外套,摘下耳环、项链、手镯与戒指,卸妆洗脸,然后打电话给丈夫以摘下誓言。

这是周末,你的丈夫留在家中照料两个孩子,让你能够独自出门。孩子们的欢笑声蹦出手机,丈夫问起演出如何。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顾家,脾气也好,体谅你照顾孩子的艰辛。一无所有之时,你全凭直觉做出决定,与他组建家庭。这些年来,生活细细碎碎,大事不过那么几件,与别的家庭没什么区别,与友人说起来,也不过是“苦乐参半”四个字。你向来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思索权衡再三才能下定决心,因此你从不追悔。今天你就要离开了,同样并非心血来潮,你已筹划良久。你精心挑选的启程之日在春天末尾的一个明月夜,毕竟,要看着月亮飞行才不会迷失方向。但是既然信号已经出现,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肯定会想念我的,会说我热情善良可爱,他将永远珍惜与我共度的那些时光。我知道,他粗枝大叶却并非冷漠的人,可是……”

可是这样的确信未能让你心生眷恋,公平起见,你希望丈夫能够尽快放下你。你已回想不起演唱会的细节,敷衍了几句,便要听孩子们的声音。

两个孩子,年长的是女孩,年幼的是男孩。你先与男孩说话,净是不咸不淡的家常之语,没有任何郑重的告诫,因为你想让最后的谈天自然朴实,如同水滴落入湖中,迅速地、沉默地消失。你将所有情感注入“拜拜”一词,声音也因此颤抖,但男孩年纪还小,或许并未发觉。

与女儿通话时更多煎熬,因为你突然想起来,一个星期之后便是她的十二岁生日。那孩子心思敏锐,提前祝她生日快乐,肯定会引她怀疑,她说不定会偷偷跑回自己房间里,或是阳台上,问妈妈难道你要离家出走吗?在她小时候,祖父母常常以“你妈妈不要你了”吓唬她,小姑娘总是担心母亲随时会弃她而去。

你更喜欢女儿,不仅因为她曾带给你初为人母的惊慌与喜悦,让你甘心抛开了所有幻想。她的相貌与个性都不像你,也不怎么像父亲。你们夫妇二人都没有得到小姑娘坦诚的亲近,她虽依恋你,却一直与你保持适当的距离。有时候母女斗嘴,她会乜斜眼睛望着你,仿佛在提醒你,从你身上掉落的孩子,骨与肉与血,终究不过是暂时与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家庭乃空华泡影。每当你打算满足于为家人奉献之时,她的眼神都会令你惊惧,也令你更加怜惜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直到此刻,你依然讲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以说你听到月亮的呼唤了吗?雪花怎会是信使?

“别害怕,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当年幼的女儿哭着扑进你的怀里时,你曾这样安慰她。最初会不会是女儿的担忧在你心间播下种子,令你决定远走呢?话语引发念想,念想一旦萌芽,再也无法消除。一切似乎都是偶然的,因而无从闪避。所谓的理由可能只是事后补充,你并不需要它,但如果家人需要,你相信等到女儿长大成人,她会想出完美的原因,你的种种苦衷,并且最终理解你、原谅你。

孩子们忙着玩游戏,最后你没有说出“生日快乐”便匆匆挂断了电话。为他们准备的礼物就在手边,那些你想要终身珍藏的欢喜的瞬间,此刻虽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却差点粉碎你的决心。

你又来到窗边寻找月亮,无果,便打开手机搜出一张月亮的图片。月球上是否如传说那般冷清,它的背面会不会有迷人的风景呢?新生活是否将在那里展开?无数个夜晚你站在厨房、客厅、卧室的窗子边看月亮,露珠落满了头发,你渴望远离,渴望不停上升。

“逢天晦芒,毋恐毋惊。”你的嘴唇上依然留有雪花里的讯息。于是你脱掉鞋子爬出窗户,感觉自己朝天空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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