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木客

寫詩與小說。豆瓣ID: bluishgreen 畫的畫在「魚狗(@kawasemi)」這個賬號上。

探险

(编辑过)
三個十一歲孩子的一次探險之旅。
木客 繪 圖文無關

司机撕开肥料散发的刺鼻气味,将他从梦里拽出来。没了高挑高调的灯柱,马路悠然反射着微弱的光,像一条凝固的牛奶河,是天上那条河的姊妹。一座小屋立在稻田之外,从窗户里吐出发黄的灯火,一个模糊的人影闪过,看不出那是谁,但这周围的人谁不是他认识的呢?因此那影子是亲切的。

他跟在两个伙伴身后跳下货车,向师傅道了谢,踩进那条熟悉的小径。稻叶痒痒地拂过他的胳膊,路中央那块大石头一如往常出现在他的脚底下。近处的青蛙听到脚步声,“扑通”“扑通”跳进水田里,不过稍远的地方还有蛙鸣虫唱,声响如筛子滤掉杂质,留下纯粹的静谧。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小孩子,见识过大城市的喧嚣:热闹商业街的笑语,音响里张扬的音乐,汽笛声,机器轰鸣声;高楼上空的雷鸣似乎也更威武。对照之下,他终于发现,教课书里讲得没错,乡村非常安静。

昨天早晨,他背着书包走出家门之后,钻进约好的竹林里,与两个伙伴会合。三个人没人去学校,悄悄乘坐长途汽车,奔向离他们家最近的大城市。一位表姐给了他灵感——她倔得像一头牛,和父母相处得不好,交了个小流氓男朋友,去年两人一起离家出走,至今尚未归来。不过家里人已经知晓她的下落,她和男友去了新疆,暂时落脚在一位姨夫家中。十四岁的女孩和男孩,总共拥有二十八岁,去了天边那么远的地方,那三个十一岁的男孩为什么不可以结伴去更近的地方呢?三十三岁绰绰有余。

他的境况与表姐不同。父母思想开明,关心他,尊重他的想法,许多人羡慕他,他也因此洋洋得意。去年生日时,他想要和小伙伴乘车去县城里,四处闲逛,下馆子庆祝生命最初的十年圆满完成,然而家里人担心他迷路、出车祸、遇到骗子,他花了好多时间才说服他们。从那以后他便感觉有些不对劲。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那么依赖父母与姐姐,正是这种依赖催促他远行。他的两个朋友也想去见见世面,但是大人们肯定不会同意,他们便瞒着大人出了门。

那个城市伸展四肢,躺在江边起伏的山岭之间。乍见之时,他感觉四周的大楼过于陈旧,行道树灰扑扑的,马路坑坑洼洼,并没有他想像中那样豪华辉煌。这些房屋的模样不是很眼熟吗,和县城里的区别不大嘛,那里就像一个放大之后的县城。地图上的那道蓝色的曲线好像也是嘉陵江,但这里是下游,江面更宽,江水更混浊。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想,我上周才去江边洗过脚,这里的人还得喝我的洗脚水。

很快他便发现,城市的魅力在于它的广阔。那里不仅拥有旧楼,还有半新不旧的楼房,新楼,未建成的楼。那么多房子、马路与汽车,将空间切割成了不规则的碎片。这样的地方不正适合捉迷藏吗?

他们没头没脑地乱走,踩在木头铺成的散步道上,准备去最近的公交车站,爬上停下来的第一辆巴士,在最名字最顺眼的那一站下车。闲谈之间,一条洁白的大蛇突然从远处的高楼丛林里窜出来,笔直奔向另一片丛林。那是山城的轻轨,或许因为年轻气盛,不愿躲在地底,喜欢在空中飞行。他在书籍与网络上看到过,知道笨重的列车会飞,只是没想到它那么轻盈。三个孩子趴在桥的栏杆上,又看了几条长蛇飞过,这才继续前行。他们向人打听,坐着自动扶梯去了半空中的轻轨站,跟在一群人身后,钻进了长蛇的腹中。他们下车,爬进另一列车的车厢,两个小时之后,这才离开长蛇,回到地面。

夜幕降临之后,囊中羞涩的他们不知道该在哪里歇脚,游荡到了火车站。候车大厅门外,几个人铺着报纸与口袋,似乎正睡得香甜。还有人坐在台阶上,手里还拿着面包,就开始打瞌睡。候车厅里明亮的光芒从玻璃墙里逃出来,天空的黑暗退到了非常高远的地方。对啊,城市没有夜晚,但有干净的地面与许多屋檐,只要累了,随意躺下不就好了?

他已经见识过大城市的喧嚣,认出家乡的寂静,也认出冷清。隔着小溪的山坳里有一间小屋,屋里有一个老爷爷。他的子女在更远的城市里生活,接他去那里安享晚年,他很快就回来了,说不习惯过于吵闹的环境。家里人也经常说,还是我们农村好,城市不是一个适合生活的地方,只是赚钱的地方。他无法赞同大家的想法:热闹又生气耿耿,大城市多迷人,富有层次。他已经亲眼见过大城市,摸过,闻过,踩过,吃过那里的食物,怎么还能回到这儿,继续从前的生活呢?到了明天——似乎是星期五——去学校里,坐在第五排靠窗的座位,上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书页上,他还怎么能像从前那样,只是听课写作业呢?

教科书里讲得没错,世界比他想象的更为广阔。那么在别的什么地方,肯定会有春雨贵如油,会有大雁排成“人”字或“一”字从南方归来。在寒冷的北方,小朋友会在冬天里堆雪人打雪仗——如今北方已经不像月亮一样悬于天空,它落到了地上。或者说,曾经他生活在一块礁石上,如今海水退却,世界终于露出面容。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继续出门探险,要有更周密的安排,更加从容,记得换上最好的衣服,去更远的地方。汽车多没意思呀,坐得腻了,下一次要乘火车远行。当然,最要紧的事情是存钱。这次走得匆忙,他们没带多少钱(自己的钱很少,也不敢从父母那里拿走太多),无法在城市里停留太久。今晚,要不是遇到热心的司机,开一辆运化肥的小货车,与他们同路,他们还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回家呢。

小朋友,遇到麻烦与危险时,请找警察叔叔帮忙。他们本来有这个打算,但是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家小商铺里顺走了一些食物,不幸被老板发现,心有戚戚,害怕去找警察,不过是自投罗网。老板在后面追赶他们,声音如同狼嚎,激发出他们所有的潜力,让他们跑得像豹子那么快。路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此刻他回想,那是多么惊奇的目光,将他们高高举起来,放在舞台中央。是的,他们是主角,整个世界围绕着他们旋转。摆脱追击之后,他们恣意大笑,你撞撞我,我拍拍你。他的衣服上还留着昨天吃饭时溅上的一滴油,以及过去不知从何处沾惹的再也洗不掉的污迹。凉鞋脏兮兮的,脚背晒得黝黑。出门前他忘了剪指甲,缝隙里还藏有家乡的泥巴。那时他不再害怕这样的自己被人看见了,那些衣着光鲜的城里人,清洁,文雅。那时候他们踩在坚硬的地板上,如同踩在云里。一次偷摸的出行,几乎算是临时起意,瞒着父母,到往常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个大城市里。不是为了一次这样的追击,又能为了什么呢?

翻过小丘之后,他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顶,听到了熟悉的狗叫声。很快一个泛白的身影出现,一边逼近一边威胁。他叫出狗的名字,大狗认出他的声音,停止狂吠,跑过来扑到他的身上。妈妈、奶奶和姐姐会说什么呢?爸爸会不会打电话回来骂他一顿?出门前他就已经做好面对狂风暴雨的准备,但此刻又发怵了。他的狗围绕着他,不停嗅着闻着,舔他的手背,似乎在安慰他,让他不要担心。两个伙伴也在他的身边,三人约好了,要一起去面对各自的家长,一起接受所有的责备。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是他从小的习惯),来到了自己家的大门外。

开门的人是他的妈妈。妈妈看看他,再看看他的朋友们,最后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不敢看他的妈妈,缩着身子,尽量让自己显得弱小,招人怜爱。这时候,妈妈伸出胳膊将他拉进自己怀里,突然哭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这一年你们去了哪里呀?”妈妈说。

一年?

“我们明明昨天上午才走的呀。”

姐姐和奶奶也过来了,证实他们确实已经离家一年。他想到春天时和姐姐一起种在屋边的木芙蓉,比他出发前高多了,枝叶繁茂,沉默地给出了无可反驳的证据。时间何时悄悄溜走了呢?走得那么快,家人心头早没有怒火,将他当成失而复得的珍宝。吃着夜饭时,他和伙伴们争先讲述着这两天的经历,不知为何怎么也讲不完,哪怕三百六十五天也装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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