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紅尾伯勞

我向來謹慎地挑選食物。出於一位歌唱家的職業修養，我只吃對喉嚨有好處的東西。

我最愛那些色彩斑斕的小動物。色彩會化成音樂，一縷一縷，從心底湧起。許多蝴蝶、瓢蟲與小蛇都很好，我經常吃。許多小鳥也很好，比如翠鳥和棕臉鹟鶯。然而為了音樂事業，我必須將它們的羽毛一同吞下，經常消化不良，因而與同類們不同，我很少吃小鳥。我試過吃鮮紅欲滴的果實，或者生氣勃勃的花朵，但它們無法給我音樂的靈感。

聽說您比所有雀鳥更加美麗輝煌，五光十色，飛來這片谷地的途中，我一直忍不住想，吃下您的血肉，我的心裏不知會蹦出一首怎樣歌呢，一首完整的歌。

雖然挑剔，但我已經很久沒有為尋找食物發愁。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是遠近聞名的歌唱家，有許多忠實可愛的歌迷。雖然我多次制止，但它們依然會悄悄地為我準備最好的食物，時間長了我也懶了，便接受了大家的好意。我感激他們相助，讓我得以從每天的繁瑣勞作中解放出來，專注於音樂家的事業。無論多麼斑斕的食物也只能帶來一段樂曲，我試著將片段補全，或者將不同的片段排列起來，尋找最完美的組合方式。

每個月的初一與十五，傍晚時分，我都會在山坡上的竹林裏，舉辦演唱會。我停在最粗壯那棵竹子的頂部，群鳥飛來，落在周圍的樹枝上，目光投向我。唱一曲，唱兩曲，唱十曲，全憑我的心情。我不喜歡喝彩與歡呼，聽眾也學會了保持安靜。我為擁有這樣一群文雅的聽眾而自豪。

如果沒有上次演唱會的意外，我可能一生也不會離開那片竹林。那天我剛唱完第一首歌，一隻羽翼還不太豐滿的小伯勞對我說：「太讓我失望了，您唱得好像人類家中的鳥兒玩具。那麼僵硬生澀，其實你真的是一台機器吧？」

我不清楚她為何會說出如此惡毒的話，一時呆住了。您瞧，我將所有精力用在磨練歌藝上，無暇分心來對抗赤裸裸的惡意。我看著那隻小鳥，見她得意洋洋地晃動尾巴，然後看到了她的母親。

我與她的母親曾經是朋友，但她母親嫉妒我的才華，經常對我說非常刻薄的話，我們便斷了聯係。顯而易見，這對母女不是為音樂而來，是為偏見與怨恨而來。我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不準備與她們一般見識。再偉大的音樂家都會收到否定與指責，不甘與憤怒是正常的，這都是我們私底下必須消化的東西。

一隻杜鵑出聲指責那小鳥，更多歌迷參與。我試圖控制場面，希望大家冷靜一些。這時候小伯勞說：「歌迷多就能證明歌聲動聽嗎？恕我無法認同！剛剛我還在想，為什麼她唱得如此糟糕依然沒有放棄，到底是什麼在支撐她。現在我明白了，支撐她的就是你們這一群毫無鑑賞能力的糊塗蛋！」

我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但這時候與小鳥爭辯，給她長臉，失了我的身份。於是我決定不再制止大家的爭吵，頭也沒回便飛走了。飛到對面的山坡之上，我依然能聽到大家的爭吵聲，老實講，雖然大家以多欺少有些不光彩，但我當時氣昏了頭，認為大家好好教訓那小鳥一頓挺好的。小鳥絲毫不明白尊重是什麼，付出那麼多的心血，卻被幾句輕飄飄的話否定，換作是誰都會生氣吧。

我不明白接下來會發生那麼嚴重的事。爭吵并未平息，變成暴力衝突，小雛鳥一家都受了傷，無法忍受眾鳥的詛咒，連夜搬走了。小鳥的話給予我的傷害，比我想象的還大，我一直躲在家里，昏昏沉沉。等我了解到整件事情的時候，小鳥一家已經不知去了哪裏。傍晚我站在樹枝上，我還能聽到殘留在空氣中的咒罵聲。我看到幾片掉落的羽毛，但不敢細看，它們太刺眼了。

整個世界都不對勁，似乎朝某個方向傾斜了，我不清楚該怎麼辦，我只能逃走。

那麼該去哪兒呢？

您一直是我的偶像，因為聽說您的歌聲非常動聽。我一直想去拜訪您，但總是有各種事情耽擱，於是決定趁機遠行。

我已經在樹上等了一個星期，您依然沒有歸來。這裏有許多鳥兒在等您，許多鳥兒飛走，許多鳥兒飛來。我多少有些自暴自棄，不再認真地挑選食物，囫圇吞下昆蟲、小魚、老鼠和花朵。沒有歌曲從心底裏涌出來，但是我似乎蛻了一層皮，新生的鮮嫩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仿佛有許多螞蟻正咬噬著我。

我終於鼓起勇氣思索最可怕的事：小伯勞的話或許是對的。我的母親是小有名氣的歌手，我多少分得了她的光彩。其實，我一直不太滿意自己的歌聲，總感覺缺了些什麼，小伯勞毫不留情地指出來的，正是這種缺失。

如果我真的是一個糟糕的音樂家，那該如何是好呢？如果我的天分只是未見過世面的雀鳥用讚美創造的幻影，我要繼續唱歌嗎？

我無法停止歌唱。我從小愛音樂，立志成為一名歌唱家。愛并非一個完結的動作，一個休止符，而是一個持續的過程。多年以來，為了得到靈感，我不停地吃下許多色彩斑斕的動物；為了保持形象不發胖，除了睡覺之外的時間，我幾乎一直在空中飛行鍛鍊。我為音樂付出了那麼多的時間與精力，愛也不斷加深，怎麼可能輕易割捨呢？

我會飛來這片谷地，其實也想向您請教。我希望您能聽聽我唱歌，指出我的不足，指點我如何進步。不過有一隻貓頭鷹說，您已經好久沒有現身，等待恐怕也是徒然。我思來想去又改變了主意，決定還是先離開這裏。我不會飛回老家，我要去一個全新的地方，隱姓埋名，重新開始，尋找另一片樹林與另一個舞台。

我是否依然能得到讚賞與肯定呢？哪怕不能，我依然會堅持歌唱。

在此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向那隻小伯勞道歉。此刻她應該已經長大，有一身美麗的羽毛了吧？

希望您能給我回信，到時候我會再來這裡，向您請教唱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