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
周保松

政治哲學教師。

閱讀的月色

今天下午上完課,離開課室,便得悉金庸先生走了。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不自禁想起年少時讀金庸小說的許多片段。我算是大陸第一代讀金庸小說的人,說他是我的人生啟蒙者也不為過。

曾經寫過這樣一篇文字,現貼上來(節選),紀念查先生,也紀念那段美好的讀書時光。

金庸先生,謝謝你。

***

閱讀的月色
周保松

在我的少年時期,真正令我讀得如痴如醉且難以自拔的,只有兩位作家,那就是金庸和瓊瑤。多年後回望,我甚至覺得,沒有他們,我可能就不是今天的我。

先說金庸。我是甚麼時候迷上金庸的呢?

這背後有個故事。那時是八十年代,李連杰剛拍了《少林寺》,全國為之瘋狂,每個男孩都迷上武術,人人幻想自己有天也能成為武林高手。其時有本月刊叫《武林》,正連載金庸的《射雕英雄傳》,每期十多頁。我讀了幾期後,開始泥足深陷,讀完一期就痴痴的等下一期。

如果有書癮這回事,金庸就是令我上癮的書毒。怎麼形容呢?就是你一旦拿起來,你就不可能放得下,腦裏無時無刻都是書中情節,世間所有事情都再也見不到。不幸的是,讀了幾期後,可能是版權問題,連載便消失了。這真是害苦了我。我當時並不知道金庸是誰,也不知道去哪裏可找到他的書,但我知道,沒有了郭靖黃蓉黃藥師洪七公,我的日子過得很不快樂。

又過了一段時日,我認識的一位同樣嗜書成迷的高年級同學,有天拉我到一邊告訴我,他知道哪裏可以找到金庸。原來當時鎮上有家地下租書鋪,專門出租港台原版武俠小說,以金庸、古龍、梁羽生為主,是店主專門託人從香港偷購回來。書鋪不開門營業,必須有熟人介紹。在那個年代,出租這些港台圖書,是有風險的。

我仍然隱約記得,第一次去那家書鋪,就是由那位高年級同學陪同。屋子晦暗,裏面別的甚麼也沒有,全是書。或者準確一點說,全是金庸、古龍和梁羽生,而且全部用牛皮紙包上封面,看上去一點不起眼。當時我心想,媽呀,如果有天堂,這裏就是。

店主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不苛言笑,直接告訴我,留下按金十元,書租兩毛錢一天,每次只租一冊,而且必須低調,不能告訴別人書從哪裏來。兩毛錢一天,是個甚麼概念?當時租看連環圖,才兩分錢一本,而我一個月最多也就幾塊零用錢。

那怎麼辦?我必須一天看完一冊。這些書都是繁體字啊?沒關係,看不懂就猜。但要上課啊?也不要緊,那就蹺課吧。蹺去哪裏?跑去學校後山的橡膠林,那裏風涼水冷,人跡罕至。不怕老師處罰嗎?我當時幫自己立了條規矩,一定不可以逃班主任的課。至於其他老師的,只要和班長做些「私人協調」,蹺一兩節課然後偷偷溜回課室,是可以「特事特辦」的。

那真是超快樂的讀書歲月。

我沉迷或沉淪到甚麼地步呢?我記得讀到《神雕俠侶》時,真箇神魂顛倒,一分鐘也停不下來,於是放學騎自行車回家時,我過份到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拿著書,邊騎邊讀。回到家,看小說可是死罪。那怎麼辦?於是我晚上就躲到公共廁所看。公廁有電燈,家人又不會發現,絕對是好地方。惟美中不足的,是不能看得太久,而不是廁所太臭。

這樣的瘋狂歲月,維持了一年多,我就跟著家人移民香港。來港的那年夏天,在深水埗北河街的板間房,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四處觀光,而是去樓下租書店,將金庸一本一本搬回家,一次過過足癮。再後來,我知道公立圖書館原來也有武俠小說,於是我去將古龍、梁羽生等人的作品也完完整整讀了一遍。

第二位我喜歡的作家,是瓊瑤。我忘記了是怎樣發現瓊瑤的,反正來香港後,我很快喜歡上台灣文學,讀了不少如三毛、琦君、張曉風、白先勇、司馬中原的作品,但他們的吸引力都及不上瓊瑤。原因不用多說,情竇初開,瓊瑤的小說是另一種教人上癮的書毒。《窗外》、《在水一方》、《幾度夕陽紅》、《彩霞滿天》、《心有千千結》等,我一本接著一本,和書中男女主角同悲同喜,顧影自憐,不能自已。

讀瓊瑤和讀金庸,是兩種不同的體驗。金庸的書,會陶冶你的俠士氣慨。瓊瑤的書,卻特別容易令人憂傷。是自作多情也好,是強說愁也好,反正你就是快樂不起來。那種憂傷的鬱結,我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上了大學才慢慢好轉。

讀瓊瑤和金庸,還有一個意外收穫,就是他們令我愛上中國舊詩詞。那是因為他們的作品經常提及李煜、李清照、柳永、蘇軾、辛棄疾等,我遂順著這些線索,逐個去找他們的作品來讀,甚至主動背了不少。這種自願的用功,和學校裏的為了考試而背,實在是兩種境界。

***

我今天和大家分享這段經歷,並不是叫大家一定要讀他們。事實上,我知道有不少人是不太願意承認自己是讀金庸和瓊瑤長大的。我不僅沒有這種負擔,而且很感激他們,為我的少年時代帶來那麼多的快樂。

如果有些作家,在你成長的階段,能令你整個人投入其中並與之同悲共喜,這不是很幸福的事嗎?!這些作家是誰,他們的作品夠不夠偉大,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夠將你帶進一個新天地,讓你看到一些「欲辨已忘言」的風景。一旦見過,你就會停不下來,就會自己主動向前尋找你的閱讀桃花源。

現在人到中年,回過頭看,我發覺少年時代這些雜亂無章的,興之所至的,狼吞虎嚥的閱讀,對我後來的思考、寫作甚至做人,較正規學校教育的影響可能還要大。

我知道有不少人的閱讀方式,是頗為精打細算和講求效益的,例如一定要知道某本書對自己的學業和工作有麼用處,才願意將書打開。但我的經驗告訴我,最快樂最忘我的閱讀,往往不是這樣。

這些年少時光離我很遠了。許多早年讀過的書,現在都已記憶模糊。有時候我不禁自問,那些年的閱讀,對今天的我還有多大影響。然後我發覺,影響遠遠大於我的想像。
這事從何說起?

讓我舉個例子。我自小喜歡賞月。不管何時何地,只要見到天上有月,我都會忍不住放慢腳步,甚至停下來,兩相對望一會,然後心裏自然泛起某種哀愁,又或腦裏自然念記起某些人。我最初也奇怪,後來便明白,那和我自小的閱讀有關。

試想想,細味過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又或「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百千回後,你看到的月,和那些從來沒讀過的人,怎麼可能還再一樣?!

月是一樣的月,看月的人,卻有別樣情懷;而情懷,是你的閱讀歲月沉澱而成的月色。也許這就是文化。你讀過的書,不知不覺走進你的生命,鋪成你的底蘊,並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滋潤你的生活,豐富你的情感,並默默引領你前行。

閱讀的美好,就在這裏。

*本文收在《在乎》(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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