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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计划是一家致力于批判性思维教育的机构。C计划的C,是指Critical Thinking(批判性思维),Civic Education(公民教育)。推广思辨教育,重塑公共理性。

如何谈“性”不尴尬?我的性教育课实践经验

写在前面

​“到底怎样跟孩子谈性?”“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还怎么跟孩子讲?”“我一提起这个话题,孩子就坏笑,搞得我好尴尬。”……在C计划的社群里,我们经常听到一些老师和家长关于性教育焦灼的疑问。今天的文章,来自C计划导师李好玥。好玥为我们分享了她在广东乡村支教时,在性教育方面的探索与思考,并推荐了一系列与性教育有关的优质资源。希望对屏幕前的你,也能有所启发和帮助。



2017年,我参加了由北京立德未来助学公益基金会组织的“美丽中国”支教项目,项目期间服务于粤北山区的一所乡村小学。和一些只有一二年级的教学点相比,这所拥有六个年级、一百四十多名学生和十位教师的完小,已经算规模可观。


从2001年9月起,因撤点并校的需要,除了本村学生外,这所学校开始承接周围四个村子的适龄学生。村小的减少、衰颓,是过去十几年间难以逆转的一股洪流。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所乡村学校能够继续留存、保持活力,甚至还可以进行一些新的教学内容和方法的尝试,对家长、学生、教师以及村落来说,都显得弥足珍贵。


学校依然保持着1997年重建后的面貌。一座三层小楼,楼前是水泥空地、升旗杆和石头滑梯,校门外还有鱼塘、植物园和土操场,学习和工作在其中,既宽敞又自在。


/ 校园风景 /
/ 校园风景 /


我想给孩子们做“性教育”

受到互联网的影响,乡村学校的孩子们也玩游戏、用社交软件、追星,但对于性和性别的概念,依然处于一种天真烂漫的混沌状态。


四年级以下,男孩女孩都玩在一起,追逐,打闹,脱掉鞋子在水泥板上啪嗒啪嗒地跑,其间不时会出现一些出格的举动:


“老师,有人踢我拉尿的地方!”

“老师,他打我屁股!”

“老师,阿玉冲进男厕所啦,哈哈!”


为了帮孩子们建立身体的边界意识,我和队友在图书角的午读书目里混入了几本儿童性教育绘本。几天之后,这些书又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书中夹着六年级的小图书管理员留给我的贴心小纸条:“老师,这些书不健康,我收回来了。”(现在看来,我当时的做法是欠妥当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指出,在性教育过程中,给学生营造安全、有利、值得信任的环境至关重要。这就需要老师或家长在一开始就带领孩子建立一套共同遵守基本原则,不加指导地把绘本完全交给孩子去读显然不算是一个好方式。)


教学楼第一层是一至四年级,第二层是五六年级。搬到二层之后,大部分孩子仍然延续着天真的状态,而有一些学生的心理和身体却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男孩隐隐显出胡须和喉结,女孩的乳房和臀部渐渐隆起,把绘本收回来的六年级图书管理员曾悄悄在午休时间到办公室找我借卫生巾。这些在发育上先行一步的孩子,对“性”和“性别”,从懵懂无知一下子转向了讳莫如深。


第一次尴尬尝试

以上种种现象促成了我的第一次尝试。在校长的支持下,我为四到六年级的女生上了一节关于“青春期“的生理课。五年级的班主任把班里的男生赶了出去,腾出位置,四、六年级的女生搬着椅子进来,把教室挤得满满当当。时间实在有限,我试图把人的身体结构、青春期的生理变化、心理变化、自我保护和性别平等意识这些内容全部塞进一节课讲完,结果充满说教感,效果生硬枯燥。下课铃一响,有一个男孩迫不及待地冲进来,抬头看到屏幕上的图片又红着脸躲出去,教室里的女生哄堂大笑。在尴尬的笑声中,我结束了这堂课。



性教育并不是单纯的知识传授。传授给谁,如何传授、传授多少,都是需要研究和思考的问题。虽然在性教育的过程中,将学生分成同性小组常常是非常有效的方式,但显然这一次大张旗鼓地把男生赶出去,不但没有使谈“性”变成一件光明坦荡的事,反而在学生心中,又蒙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迷雾。


让“性”脱敏

这一次不成功的尝试所积累的经验非常有限,但大胆尝试所鼓舞起来的勇气却十分宝贵。在紧接着的第二个学期,我申请了救助儿童会的“乐童成长计划”,开始给三四年级的孩子开设系统的健康教育课程。一个学期的课程内容包括爱牙、护眼、健康饮食、儿童性教育四个主题。三四年级两个班,每班各选定了一节综合课作为每周的生理健康课,其中洗手、爱牙、护眼和健康饮食这三个主题一共用去5个课时,这学期的剩下时间,都用来和孩子们讨论与“性教育”有关的话题。


先进行爱牙、护眼、健康饮食的课程,既是因为这些健康卫生知识对孩子是非常重要的,同时也是因为这些课程能一步步加深学生对自己身体的了解和兴趣,为后续的性教育课程做铺垫。许多性教育教材和课程在编写和设计的过程中,都注重这种循序渐进的脱敏方法。比如介绍身体结构的时候,可以先看动物的身体,再对比人的身体;可以先认识身体的其他器官,再慢慢过渡到生殖器官,从而使孩子们能自然地接受,性器官同其他器官一样,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除了孩子,脱敏对老师和家长也非易事。开始上课前,我常常需要练习几次,才能把这些生殖器官的名字自然地说出口,有时还需要先跟队友预演上课要讲的内容。一起开设性教育课程的伙伴也会互相交流,如何克服这种由教育成长背景和长期社会规训所带来的“羞耻感”。


作为要登台授课的老师,主动克服不适感是必要的,但如果在家庭教育中,暂时觉得无法说出口的家长,仍然可以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先从不回避孩子的相关问题做起,尝试着用不涉及太多专业词汇和细节、孩子可以理解的简单方式回应,再慢慢尝试在合适的机会主动向孩子进行性知识科普。


比如在进行防性侵教育时,无法跟孩子直言性器官和隐私部位名称的家长,经常采用“红绿灯”这样一种形象化的表达方式:用交通规则来作类比,内衣覆盖的隐私部位是红灯禁区,不允许别人触碰,手这样的部位是绿灯安全区,一般朋友可以接触,而黄灯代表警戒区,例如脸颊,比较亲密的朋友才可以触碰。



性教育和一切教育一样,重要的是启发而非灌输,任何给教育双方带来明显不适感的方式都不会产生好的效果。




正视孩子的“坏笑”

即使采取了种种循序渐进的方法和脱敏的手段,即使每堂性教育课前我都会向学生重复一遍独立思考、勇敢表达、互相尊重的课堂守则,还是不可避免出现一些捂嘴偷笑、发出怪叫的学生。一开始,我试图忽视掉这种声音,希望通过整体的课堂氛围,使这些同学感受到了解自己的身体是一件自然而正常的事情。但这种隐秘甚至有点不怀好意的情绪的是会传染的。一个人的偷笑很快就会发展为一片人的偷笑,我不得不停下来,让孩子们讨论自己坏笑的理由。


“为什么偷偷笑?”

“太色啦!”

“什么是“色”?”

“色就是耍流氓”

“这是大家都有的器官,难道我们的器官是自己的耻辱吗?认识它就是耍流氓吗?”

“不是。”

“那什么才是耍流氓呢?”

“摸它!”

“不经过别人同意摸!”

“在不适当的场合暴露给别人看也不好!”


相比于忽视和制止,通过直面问题和讨论和对话,孩子自己就可以将课堂带回正轨,而有时,这样的讨论还会引发意想不到的新话题。


性教育之外的沉重

“我从哪里来”一课涉及到分娩知识。在介绍完各种分娩方式以及可能给母亲带来的痛苦和风险后,我请孩子们谈一谈知不知道自己是通过哪种方式生出来的,以及有没有问过妈妈的感受。


小嘉非常气愤地站起来:我没有妈妈,我四个月的时候我妈妈就跑了,奶奶和姑姑说我妈不要我了,我没吃过她一口奶,我是奶奶的孩子,我只爱奶奶。


我安慰她,大人的世界也有很有无可奈何的事情,妈妈当时或许有自己的难处。你要相信,妈妈能承受那么大的痛苦生下你,一定还是爱你的。后来虽然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但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爱出生的


班里的其他学生也开始学着我的样子安慰小嘉。有些孩子甚至主动分享起了自己的经历,“我也没有妈妈,我妈妈去世了”“我爸妈吵架离婚了”。


孩子们的很多经历是我至今无法承受、不敢想象的,我也无法帮他们彻底解决。但至少借着这次课程,他们有机会把积压在心里的愤怒、疑惑、悲伤说出来,大家在一起互相支持和安慰,这总比一个人怀恨在心要好一些


顺着小嘉的话题,我和学生一起讨论了什么才是完整的家庭,一定要有爸爸妈妈和孩子吗?小嘉觉得自己和爸爸、奶奶生活在一起也挺幸福的。阿凤和哥哥、爸爸一起生活,虽然大家有时候会想念去世的妈妈,但三个人仍然相互扶持和关心,也很快乐。小嘉和阿凤的家庭,算完整的家庭吗?在国外甚至有两个妈妈,或者两个爸爸的家庭,这样算完整吗?孩子们讨论后认为,完整的家庭不在于家里有几个人,而是看大家是不是互相关爱和尊重




一些思考

性教育在国内外都一直饱受争议。教多少,怎么教,道德教育需不需要被包括在内?伴随着这些争议,国际上的性教育模式也演化出了禁欲型性教育(abstinence-only sex education,关键词“守贞”)、综合型性教育(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关键词“禁欲+安全”)和整合型性教育(holistic sexuality education,关键词“成长”)。近些年,国内也有学者提出以性人权为核心的赋权型性教育。




可以看出,性教育的过程也是一个价值观传递的过程。除了进行事实层面的知识传授外,在涉及价值观的问题上,教学者也应该保持开放的心态,通过讨论、分享等方式,向孩子介绍与性以及性别相关的各类价值观念。以我们今天的视角来看,仅仅教会孩子说“不”,尤其是只教女孩说“不”,这种片面强调禁欲且缺乏性别视角的性教育模式绝对称不上是一种好的性教育模式。


好的性教育,不仅是性表象的教育,也是情感教育和责任教育;不仅是在教授有关身体和性的知识,也是在讨论人该如何感受和表达爱;不仅是要求正视性和性别,也是在寻求打破性别、性倾向等各类标签,实现个体价值最大化的方式。


因为加入了各种各样的话题讨论,“我从哪里来”这一课讲了三周才结束。后来孩子们就直接把“我从哪里来”当作生理健康课的名字。因为还教授语文科目,每周我会在班里进行一到两次字词测试,如果测试进行得顺利,剩余的时间就给学生播电影看。孩子们摸清了我的套路,每次布置听写任务时,都问,“老师,写得好一会儿能看电影吗?”。在生理健康课进行了一段时间后,孩子们的问题变成了,“老师,写得好一会儿可不可以讲我从哪里来?”


离开学校三个月了,开始想念那些要听“我从哪里来”的孩子们!


附:

2017年3月,一位小学生家长质疑北京师范大学刘文利教授主编的性健康教育读本《珍爱生命》尺度过大,随后掀起一场舆论风波。2019年8月,电视剧《小欢喜》热播,在网络上引起了多轮教育相关话题的讨论,其中方圆(黄磊饰演)和童文洁(海清饰演)跟儿子方一凡(周奇饰演)谈“性”的一段视频,一度登上微博热搜榜,评论区里的留言普遍显示出肯定和支持的态度。在这两次公共讨论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从2017年到2019年,性教育知识的普及以及大众对性教育认知的进步。但视频中方一凡自然大方的态度,也反衬出中国家长在性话题上依然羞于启齿的尴尬。如果你是家长或老师,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做,希望下面的一些资料可以作为你的参考


性教育课程或资料:

  • 《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
  • 《中国青少年性健康教育指导纲要试行版》
  • 《珍爱生命—小学性健康教育读本》
  • 《性权与性别平等:学校性教育的新理念与新方法》
  • 网易云课堂—性教育课程体系  http://study.163.com/topics/sexuality-education/


公众号:

  • 爱与生命(sexuality_edu)
  • 不羞学堂(buxiuxuetang)
  • 保护豆豆(baohudoudou)
  • 希希学园(xixixueyuan_xxxy)
  • 玛丽斯特普(msichina)


在以上公众号中可以找到更多和性教育相关的资料、书籍以及公益组织,也欢迎大家在留言区推荐更多资讯。


作者:李好玥


C计划导师。毕业于清华大学,曾任语文、英语和科学老师,有丰富的课程设计和教学经验,长于打破学科界限,培养孩子的阅读写作兴趣。


▷ 编辑:蓝方

▷ 排版: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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