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计划
C计划

C计划是一家致力于批判性思维教育的机构。C计划的C,是指Critical Thinking(批判性思维),Civic Education(公民教育)。推广思辨教育,重塑公共理性。

疫情之下,我们太容易同仇敌忾|蓝方专栏


疫情之下,“隔离”成为最基本的安全措施。病毒如此狡猾,传染力强,潜伏期长。我们接触到的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病毒携带者。封闭小区村庄、封城、封路,早已成为防疫措施的标配。人们也很快习惯隔离的生活:尽可能封闭在家,必须外出时戴好口罩;若有长距离的跨省市旅行,到达目的地后隔离观察14天,基本成为通行规则。


在危险解除之前,那些试图打破或拒绝这种隔离的人,也就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协助病毒传播的帮凶。例如迫不及待想外出或聚集的人;出门偏偏不戴口罩的人;刻意隐瞒出行轨迹以逃避隔离的人;明明开始发烧咳嗽却还四处活动的人……


/ The Economist /

对待这些人的措施,也越发严厉。有村民没戴口罩外出,被疫情防控人员捆在墙柱上;有老师在空无一人的小区道路上不戴口罩慢跑,被工作人员强行带至隔离点隔离、并被行政记过;有一家人在家“聚集”打牌打扑克,而被掀桌、扇耳光、做公开检讨;还有隐瞒武汉出行史或发热病症的人,因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而被立案侦查。


因为担心从疫区归来的人不好好隔离,有的社区工作人员在外归者家门贴封条、挂横幅,甚至用木板、金属管封死大门,披露其隐私信息以强化监督、警示风险。而在北京、杭州等城市,更有小区直接拒绝外地租户返家居住,自行在外隔离14天并提供证明,才得进入家门。


这一系列的“硬核”操作,让法学者们忧心忡忡,多有侵犯公民基本权利之嫌。但另一方面,类似新闻的层出不穷,却颇有民意作为基础。“非常时期就该严惩,这是为了公共安全”“不戴口罩传染别人怎么办?挨打都是轻的”……人人都能喊出口号,“病毒才是真正的敌人”——但基层还有更多标语,写的却是“来串门的是敌人”“湖北回来的人都是定时炸弹”“发烧不说的人,都是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


然而这些敌人中,究竟有多少是假想敌?


/ 上:村民因不戴口罩被捆绑;下:家人“聚集”打牌被掀桌 /


同吃同住的家庭内部聚集娱乐、在无人的街道不戴口罩行走、慢跑,并不增加病毒传播风险。闯入私人住宅或强行带走隔离的做法,于理于法都毫无根据。


疫情之下,长途跨省旅行,尤其是涉及疫区的出行,确实增加疫情扩散风险。但有的出行安排在防疫措施升级之前,有的人是节后为返工复产,还有的人因为家中急事而不得不出行。出行本身,并非值得道德谴责的罪过。要求有过出行史的人在达到后隔离观察,也是合理举措。为了保证人们遵守隔离规则,在为隔离者提供基本保障的同时强化监督,对违规外出的行为依法加以惩戒,都是必要的做法。然而将这些外归、外来者一概视作潜在的规则破坏者,充满敌意地粗暴排斥或强制封门、暴露隐私,不仅违反法律,更是人为制造仇恨与矛盾。


至于那些明明有出行史或发热症状却还四处游荡的人,或者为逃避隔离而隐瞒出行史或病征的人,外出聚集还不戴口罩的人,对他们的愤慨则显得正当有据:他们不仅对自己和家人不负责任,更是对社会不负责任,浪费医疗防疫资源、制造不必要的恐慌。特殊时期,再怎样的惩戒与谴责,似乎都不为过。


然而,一旦涉及到对他人行为的惩戒,我们必须厘清背后的过错。


例如,有多少外归者“四处游荡”,只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旅行史已带来风险?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晋江毒王”。


1月20日,打工者张方(媒体使用的化名)携妻带子,从武汉返回故乡晋江。到家后的两天,他们一家正好赶上宗族活动,其中一场宴会有3000多人出席。1月24日开始,张方一家陆续出现发烧症状,在一月底被要求隔离治疗,直到2月1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病人。张方一家确诊后,与其有过一般接触的三千余人均接受医学随访并被全程管控。张方因此被称作“晋江毒王”,警方以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对其立案侦查,大规模的网络暴力更是席卷而来。然而,细究张方一家的出行轨迹,他们一家返乡、参与宴会,都是在1月23日武汉封城、各地升级防控措施之前。他们返乡时,武汉一切正常,甚至少有人带口罩。以他们掌握的有限信息,并不知道武汉居留带来的风险,返乡之初也未被要求居家隔离。在这种情况下,对张方一家的谴责、谩骂,并不公允。


/ 北青深一度:张方确诊后,村内挂出的宣传条幅 /


又例如,各地皆有不戴口罩前往人群密集处而被强制拦截或惩罚的案例。人们抨击这些人的愚昧无知、固执偏执,但少有人追问分析,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在口罩的抢购浪潮中,没有途径或根本不知如何买到口罩的边缘群体?即便拒戴口罩的当事人存在过错,一些地区的惩罚措施已经显然违法,甚至涉嫌侮辱当事人的基本人格尊严,惩戒程度与当事人的过错和实际带来的社会风险并不成比例。


我们或许确实能找到一些道德沦丧的恶人,恶意隐瞒病情,故意报复社会,想方设法传播病毒。但更多的人,还是因为心存侥幸或疏忽大意,而低估风险贸然行动。他们需要为自己的轻率、偏执承担道德和法律责任,但另一方面,我们的社会与制度也同样需要检讨:有多少人是因为我们的社会对隔离者、外归者缺乏基本的尊重与保障,以至于让他们宁愿隐瞒行程、宁愿冒着感染家人、朋友、邻居的风险,也不愿接受隔离?


/ REUTERS|Thomas Peter /


疫情之下,我们太容易同仇敌忾。基于朴素的正义感,严惩恶人,捍卫家园。谴责与辱骂都很容易,困难的是,我们在愤怒的情绪中还能否换位思考,理解不同人的特殊境遇,追问原因、厘清权责,公正待之。而在防疫特殊时期,我们的法律强调的更不应是“重典治世”,而是如保障每个人的尊严和权益,在公众健康、公共安全与个人权利之间真正实现平衡


作者:蓝方

C计划联合创始人,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和法国巴黎政治大学,曾任《财经》杂志、财新传媒公共政策资深记者。


▷ 排版:鱼香


未经特别说明,C计划文章均为原创。文中署名的插图、脑图亦为原创。转载文章或原创插图、脑图,请联系小C(Plan-C2016),或给后台留言。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