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單程出境管理局兩週間]

人生的終點是一次單程出境，無一例外，在這大家都苦嘆出不了國的2020年年末，從未出國旅遊的爸爸走向出境後的另一個國度。

接到電話趕回台中，踏入以前總是避諱的殯儀館，第一時間衝擊是人聲鼎沸，彷彿來到過年前的機場，出境的、送行的將殯儀館擠成一個比附近正值周年慶的百貨公司還熱鬧的世界。匆忙地在媽媽的帶領下，找到爸爸的出境貴賓室，但要出境的人實在太多了，可能我們經費也有限，買了青年旅館等級的靈位，一排20個位子，小小的桌面放著出境用的照片、花果和行李，香則要拿到外面共用的香爐，以免貴賓室裡的送行者被煙火薰得淚牛滿面呼吸困難。我們每天的行程就是一早到貴賓室等候來為爸爸送行的親友，像青年旅館的交誼廳，貴賓室裡也是擠滿了其他像我們一樣的親人，等待的期間就摺蓮花、元寶、抄經；哭泣的人並不多，甚至會有聊起往生者某件事，全家一起笑了，偶爾也有看著往生親友照片又哭又笑的。幾天內總會有熟悉的面孔，大家不會打招呼，但會教新來的人摺花、會告訴你離開時有過什麼人來才剛走；比鄰而坐的期間，不經意就會聽到別人家裡的故事，可能他們家出境的爺爺去過很多國家、也有急病去世道別的匆忙的家庭，坐在那裡，一邊是亡者的暫時休息區，一邊是生者的送行準備區，兩區在每天過午之後最熱鬧，各家開始為法事忙碌起來，在法師帶領下拿著引魂幡，呼喚著往生親人來聽經，出境管理局開始響起誦經聲甚至還有電音歌曲，送行趴踢結束後，喊著親人來領財寶，金爐旁排滿了房子、車子甚至遊艇，看得見的送行者與看不見的出境者似乎齊聚一堂，生與死的界線在這裡，似乎很分明卻又很模糊。

傍晚離開出境管理局，恍如隔世，外面的世界同樣熱鬧，步入人群中會懷疑我剛剛待的地方真的是殯儀館嗎?這樣的日子持續近兩週，貴賓室的出境者換過一波，送行者也開始都是新面孔，終於，來到爸爸出境的日子。

爸爸愛熱鬧，家人大手筆地為他選了間大餐廳辦餞別宴，淘氣的弟弟幫他準備了護照和各國貨幣、各家信用卡，願他這趟只出不進的單程之旅走得豐盛，在送行親友的注目中，帶著爸爸搭上這輩子我們都是第一次搭的保時捷凱燕前往機場登機。我大概是剛開始玩動森時，送別第一個要搬走的村民時，驟然大哭一場，只知道突然意識到從今往後不會再相見，哪怕只是個遊戲，哭得嚇到自己和老公，哭過那次之後，彷彿早先釋放這趟送行之路的悲傷，在保時捷車裡只覺得久病的爸爸能解脫是好事，人生活著盡量任性，自由從心所欲就好，否則出境時才享受名車與親友的愛，也太匆匆。

從出境管理局之旅結束已近一個月，一直覺得要快點寫下那期間的紀錄，那是不能遺忘的記憶，然而為何覺得要記得，我不清楚，為了生活忙碌到現在才動筆，生死兩茫茫，走向出境的爸爸過得如何，我也不知道，悲傷，似乎隨身在側，又好像已經遠去；唯一確定的是，那兩週我看到、感受到「每一天、每一刻都有人死去」，我們都可能成為送行者，也必然在某天成為出境者，生病的人被提早發下出境號碼牌，在艱困治療中爭取著延期的機會，當然也會有人突然就被強制出境，自己和親人都措手不及。

從2019起就出不了國，愛出國旅行的我無法用到另一個國度的方法去遺忘現實，只能留在國境內深刻感受日常，回想起那些曾經美好的旅行，慶幸自己能把握當下去冒險去揮霍，人生無常卻也有恆定的規律，只願這世間出境的、入境的都泰然安好。

給我那總是在旅程中覺得不滿足而抱怨的爸爸，感謝你在今世中給我的，那些如冬日淚水，柔情心酸卻又溫暖的課題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