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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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團烤雞腿

窮人在哪裡?

這個話題從最近很有名的周錫瑋訪談開始,訪談內容如下:


Tim Sebastian:為什麼他們要相信你? 你在第二次主要的辯論中聲稱,生活在貧窮線以下的台灣人數大約有380萬人。

周錫瑋:對。這是事實。

Tim Sebastian:這根本不不是真的。

周錫瑋:是真的。

Tim Sebastian:皮尤研究中心表示,台灣的貧困人口比例比亞洲其他任何國家都少。

周錫瑋:不對。

Tim Sebastian:幾乎沒有台灣人過著一天2美元以下的生活。

周錫瑋:不對。你沒有仔細聽我說。我擔任台北縣縣長時,大約有4分之1的學生買不起午餐。那是4分之1。如果你按照台灣總人口的比例計算,我告訴你的是事實。我沒有說謊。

Tim Sebastian:那不是事實。

周錫瑋:這就是事實。我告訴你事實。你為什麼不聽。

Tim Sebastian:幾乎沒有台灣人每天靠不到1.9美元的價格生活。那是世界貧窮線的標准。

周錫瑋:那是貧困的定義。我們對貧困的定義是不同的。

Tim Sebastian:真的嗎?跟你比嗎?跟你住的比起來嗎?

周錫瑋:對。這是我的定義。你可以批評我的定義。周錫瑋: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有學生買不起午餐,他和他的家人就是生活在貧困中。這是我的定義。


Tim Sebastian所用的數據是世界貧窮線——所謂的1.9美元(事實上,皮尤研究中心的報告是用消費2美元/天)來論述台灣有沒有貧窮人口。而周錫瑋則在討論台北市的買不起午餐的貧窮家庭。爭議在於貧窮的界線劃分。

日常的討論中,貧窮自有一套既定印象:住在簡易棚屋中的大概是貧民(Oh,台北好多年輕人也住在簡陋的頂加)。買不起午餐、節衣縮食的大概是貧民。住在街頭,衣衫不整的或許是貧民。也就是說未達到某些我們所認定這個社會的正常、有尊嚴生活水準的人就是貧民。

事實上,皮尤研究所的數據來自於世界銀行1990年的世界發展報告,當時還是消費1美元/日,其考量也是依據一定的生活水準假設。第三世界國家的鄉村地區,農人們日常開銷大部分都花在食物,所以規劃出一個富有營養的菜籃子,再加上乾淨水源,以及其他的生活必須開銷,就差不多能換算出貧窮線。本質上和周錫瑋的論述邏輯是類似的。訪談中之所以兩人會意見不合,主要問題還是德國之聲的主持人誤用了貧窮線數據。世界銀行所做的世界貧窮線主要是根據當時開發程度最低的幾個國家的鄉村居民的消費狀況來設定,之所以用消費而不是用收入,也是因為農民的收入在時間分佈上非常不平均,難以計算。世界發展報告中也指出,這個世界貧窮線標準不能用於討論單一國家內部的貧窮狀況,只是一個國際比較的「粗略」標準,僅具參考意義。後來皮尤研究中心也是根據通貨膨脹、經濟發展等因素對其做了數字上的調整,本質仍然不變。當然是不適合拿來討論台灣這種半邊陲國家的都市住民貧窮問題。

那麼,除去這類方法論上的謬誤,我們對於貧窮的理解似乎總是依據社會中一定的生活水準。要麼是根據社會整體收入狀況來相對計算,例如香港所採用的是收入中位數的50%。或者如中美等國一樣是計算出基本生活水準的費用,來劃定貧窮線。

這樣的生活水準劃分,存在的問題有兩個:(1)標準難以確定,以食物為主的生活費用計算可能更適合鄉村住民而非城市住民,各城市的生活成本又有頗大差異,為了精確,貧窮標準只能越切越細,越分越複雜,將貧窮問題變為計算規則的問題。(2)政府操作的空間頗大,因為國內的生活情況並不恆常,一定的生活水準也是具有主觀成分在內的,希望獲得國際經濟援助的國家就會想辦法提高貧窮線,讓盡可能多人落入貧民定義,而試圖誇耀政績者如台灣,則盡可能用複雜標準和低貧窮線來減少貧民人數。

看了半天,最後可能只會哀怨,貧窮標準是社會定義,並不是某個客觀可測量的數據,還是不要再討論這件事了吧。

但是,如果貧窮是種社會定義,不就更是介入的好時機嗎?我覺得貧窮的問題不在於其具社會主觀定義的成分,也不在於其區分之複雜,而是在於現在「誰」在定義貧窮?實際上是政府壟斷了對貧窮的定義,然後用社會援助、救濟來「解決」窮人問題。在這整個概念的形成、定義與實作過程中,生活於困苦中的窮人是失聲的,是沈默的,是真正被藏起來的。並不是貧窮人數少才表示政府隱藏了窮人,關鍵在於話語權的壟斷。

菲律賓的貧民概念就打破了這種壟斷,菲律賓的窮人卻將近人口的一半。這種狀況是不可能出現在美國、香港或中國的,政府不可能承認整個社會中一半的人都沒有達到基本生活水平,這無異於表示自己的失敗。菲律賓的貧窮由生活著的人們來定義,「貧窮」可能是一種對經濟分配不公的斥責,可能是對生產關係的憤恨,可能是對未來生活的悲觀。具體是什麼,可能還需要更詳細詢問菲律賓的夥伴,但這些活生生的情緒豈不必生活標準的數字計算更有力量,更值得我們去使用?

當我們無法喊出「貧窮」,這意味著什麼,當下的生活還是相對有尊嚴,相對可以一過的。這意味著持續地忍氣吞聲,持續地沈默或有限度的抗爭但總歸有所保留。因為我們還不是窮人嘛,總還是有人生活得更淒慘,所以也就失去了徹底抗爭的砝碼。讓生活陷入一攤將死不死、得過且過的爛泥狀態。

新窮人的討論、青年貧窮的討論許多都止於學術圈,這真的很可惜。最近在社工機構工作,看到機構用「困境」一詞(隱含著暫時性)來替代貧窮家庭,也覺得思想上是阻塞的。逃避貧窮,或許會逃避某些污名,但不會獲得尊嚴。正因為污名之下才是貧窮所隱含的真正潛力。不努力、短視的文化?認真檢視的話,青年世代多少人能逃得出去呢?喔不,商業雜誌上不也正是以短視近利、或不上進來批評許多失敗的企業家嗎?貧窮的某些污名是生活不得不如此的無奈,這些無奈不只存在於政府所劃定的貧窮線以下的家庭中,也存在於你我這些自認為非貧窮的人當中。只是有人不願承認,有人被打上了過分的烙印。

我想,如果我們將貧窮用於社會的自我組織中,讓我們能以貧窮為共同基礎聯合在一起,我們就會有足夠的底氣想像一個徹底的變革。有尊嚴的生活,重新、認真地回想起這個傳唱百年的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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