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在逃青年的一封信

不好意思，鲁莽地下了这样的标题。

这封信写给所有从现实冲突中逃开的青年们，不管各位逃往何处、逃向何方，是境外的学校，是ACG等娱乐圈，还是文学艺术等等其他能令你获得安逸与舒适的地方。我本人也是这样一位在逃青年，高中毕业时看不惯身边的事情，对升学就业的激烈竞争抱持厌恶，于是逃向了东南海边一个青翠的岛屿，念大学、念研究所，已经过了五年。

我想说的事情其实很简单：跑啊、逃啊，逃向所有可能出逃的角落，但不要封闭自己，在那个舒适的角落寻到一群同你有过焦虑、混乱、抗拒心情的伙伴，与他们结识相处，然后回来改造社会吧。逃跑不是错误的选择，逃跑是生存的必要。此刻能站出来面对现实的人是勇敢的，但这样的勇敢并非匹夫之勇，而是一种温柔地面对的勇气。那样的勇气，不是单个人自我可以养成的，它的背后藏着漫长的对话、互动、认识、反省的往复过程，以及一群愿意真诚面对彼此的伙伴。

想起一部名为《切格瓦拉》的舞台剧，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舞台剧。它在千禧年召唤青年的热情，以古典的革命姿态试图冲击这个逐渐走向阴雨灰暗的社会。我读了剧本，我起初深受感动，但随之又觉得离地，觉得它想要对话的那些青年在我的生活中不存在。它的召唤好似一种脱节的热忱，来自过去的钟声终究无法为我们敲开新的篇章。因为这种艺术是看不见青年的，它只是试图散发古老的、正确的、神圣的光辉，以为光辉所至便是人心所向。

所以，我常想，丧、颓废、厌世都是相当有潜力的状态，这种潜力在于它们明确表达了对当下生活的不满，虽然又同时无法明确指出不满的对象。这些状态跟愤怒正好不一样，在愤怒的情绪中，个人是明确知道当下问题所在的。所以愤怒容易转化为行动的力量（且不管这是破坏抑或是建设性的），但丧、颓废等等却因为没有明确的所指，只能转变为逃避。

逃避现实这句话好像天生就应该被责备一样，意味着消极、懦弱、无能，为人所不齿。在逃的青年们，你们或许身边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啰嗦过，或许你们自己也会觉得不安，想要埋怨自己吧。不过，我觉得大可不必这样。因为，丧与颓废的潜力便是逃避，而逃避其实是很积极的行动。逃避不是空虚与封闭，它是在否定当下的前提下，于周遭所有可能性中寻找更舒适的空间，寻找更理想的关系，寻找理想社会的雏形。

在逃的青年们，我们不说团结真有力，我们不说明天会更好，我们不唱青春的歌，我们只哼自己的夜曲。我知道，或者说相信，逃去的地方一定有群同样迷惘的人在等自己。五年前我来到台湾，选择了与现实最无关的医学类科系，以为自己会勤勤勉勉在实验室学习，走上学术的道路。我拿过书卷奖，我被老师劝说过留下做研究。但我发现这个地方不对，生医领域的实验室学习研究充满着剥削、过劳，不对等的权力关系，这里谈的最多的不是做研究，而是申请经费。于是，我逃走了，我去往学生运动的圈子，认识了一群又一群颓废厌世却又愿意关心弱势的人。

我在那里重新认识周遭的生活，一开始向外探索社会议题，将目光投向社会边缘的角落，办着一场又一场乏人问津的讲座与读书会。后来，愿意讨论这些事情的朋友形成了小小的社群。再后来，我们一起冲上街头，也在校内呐喊、抗争，试图实践我们关于校园及社会的想象，那里应该有民主，那里不应该有家父长制，那里应该有劳动者的权利与尊严，那里不应有剥削，那里应该有本外学生平等的待遇，那里不应有任何形式的歧视。

起先待在这个圈子，只是因为觉得舒适，后来，不知何时，竟从这里长出了对于未来的信心与面对的勇气。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面对这个社会的现实了，我们已经站到了广场中，成为了行动者。这时，我已有能力回望从前逃避的中国/大陆社会，以一种愤怒的情绪取代了曾经的颓废与迷惘。我选择回来，也即将动身出发。

其实我无法解释这种变化的过程及其原理，因我没有写日志的习惯，要做什么分析的话也无从说起。只是在读《行动者的归来》这本书时，不断回想起这些转变的经验。个人自我如何变为主体呢？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就是不断逃避的过程，在逃避中发现自己内心所珍重的，发现希望，也因为逃避时相遇的伙伴而获得行动的可能性。真正的社会性运动，不在于政策的变化、政权的更替、法条的改写，而是人的关系的改变，其关注行动者的生成与深沉的抵抗。而厌世、颓废、丧确实是可能引领我们这些在逃青年走向变革的。逃跑是否定当下，也同时是对于希望的追寻，相信自己能跑到一个藏着希望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你可能会说，这个经历太特殊了，并不适用所有的逃避。例如逃往御宅文化圈的人，有什么希望可言呢？不是这样的，相信自己所逃的地方吧，相信自己的身边的人吧，即使是阿宅也一样可以行动、可以实践。我在台湾就遇到过一群从动漫同好发展出的组织，他们这群人爱着动漫、也爱着同人志二次创作的文化风气，对严格的著作权法修改不满，于是站出来争取同人创作、流通的权利。类似的经验一定还有更多，逃吧，找吧，找到一处理想乡，再将那理想乡带往肉体所在的世界即可。

即将结束在逃生活的青年

芋头

2019/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