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ng
Jing

哲學系學生,全球公民。

何處是我童年的家(連載:二)

上次說到,表姨母的家畢竟只是暫時的避難所,不能久待的。但回到老地方,安寧也很短暫,生活裡的爭執就像梅雨天的濕氣,往哪兒都躲不開,真想索性一頭紮進門前的水裡,好歹也清爽一回。

我倒是有了新的樂園,轉眼就上小學了。記得那時,爸媽都沒空送我去學校,我也懂事,不忍心再給他們添負擔,就硬要自己走路去。我每天五點左右就起床,走七八裡路去鎮上。沿途有一段路左右兩邊都是墳墓,墳上插著在世人供奉的紙燈,流蘇隨著風飄,路過的時候瘮人得很。怕是怕,但也只能加快腳步,悶頭向前。最有趣的是有一次碰巧遇見一個挑著擔子去鎮上賣菜的奶奶,她有一個頭戴式手電筒,光老遠就從我身後照過來。但那時有傳言說人在走夜路時左右肩上有兩盞隱形的燭燈保護,這樣鬼怪就不敢靠近,千萬不可以回頭,否則燭火被打翻,也就沒了可以護身的物件兒。雖然不知道身後是誰,也不敢回頭看,但奶奶的腳步又快又有力,還等不到我恐懼,她就伴著肩上扁擔吱吱呀呀的聲音,經過了我身邊。奶奶不知是從哪個更遠的村子而來,經過這裡,又和我同路往鎮上趕去。她一定很累,或害怕打亂節奏,經過我身邊時並沒有絲毫所動,一心一意地朝前走。我加快腳步跟在她身後,心裡踏實了很多。後來的一個禮拜,我趕在相同的時間出門,有時那段恐怖的路快走完了她才出現,有時沒走幾步就能遇上。有一天剛巧出門就碰上了她,她對我笑笑,就一起走了。後來幾乎每天都能在家門口和她遇上,我想她也一定是注意到我,才和我趕好了時間一起走的。如果說起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人,這個奶奶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我們沒說過幾句話,甚至黑暗中也不太能看清楚她長什麼樣子,但就是到現在還能記得。長大後我和爸爸說過這件事兒,爸爸一聽就說知道奶奶是誰,可能方圓幾裡的菜販就她一個吧。我們都心細,很多事情記在心裡卻不明說,上大學後有一天爸爸還特意打電話告訴我這個奶奶過世了,想必爸爸心裡也是感激她的。

雖然每天要花很多時間趕路,我的成績依然很不錯,開家長會時老師總是誇我,說我以後一定很有出息。媽媽或許是心疼我,或許也是有了好的時機,就提出要去鎮上租間離學校近點兒的屋子。爸爸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那時全家都是懷著幸福的希望,來開啟一段嶄新的篇章。

我們家一直都是做水產生意的,爸爸常年往返江蘇和家裡,媽媽為了方便照顧兩個孩子,就在家裡做做小買賣。我們第一個租下的房子是在車站附近的一個城鄉結合處。從馬路走進去會經過一個巨大的垃圾處理廠,那一片被稱為“破爛王”。但我們的屋子並沒有很爛,是一棟樓房的第二層,一層住著房東一家。之所以選在這裡,是因為這個位置離學校、水產市場、車站都很近。我上學,媽媽工作,爸爸回家都非常方便。我有好幾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也都住在附近,因此可以說是一個很適宜的住處。

這間屋子整體空間不大,總共就兩個房間,一個用作廚房和餐廳,一個用作臥室。廚房很簡易,就是迎著窗戶擺了一張桌子,放了一個電鍋,一個有兩個灶台的煤氣灶,桌邊放著煤氣罐,桌下用儲物櫃放了鍋碗瓢盤等。另一側靠牆放了一張四方形的木桌,三條長板凳,頭頂懸著一個大的電扇。臥室和廚房是用木板隔斷的,兩張床隔出一人寬就幾乎占滿了整間屋子,平時是媽媽和妹妹睡在一邊,我一人睡另一邊,爸爸回來的話我就和妹妹睡。書桌是左挪右搬了好久才勉強找出一個合適的位置來放。儘管局促,但一家人擠在一起,也覺得溫馨。記憶裡有一些關於這個家的畫面,現在想來依然觸動。

爸爸每次回來,都是第二天淩晨就要走,因為要搭去江蘇的運貨車。有一次是爸爸的生日,我雖然很想早上起來給爸爸煮一碗長壽麵,讓他吃完再去趕路。可是因為家裡的佈局,若我起身在廚房忙活就會驚擾到其他人的睡眠,想想也就作罷。那天早上爸爸一起來我就醒了,我沒有睜眼,聽著他小心翼翼地行動:穿衣、刷牙、洗臉......然後他關了燈,我眯著眼看見他站在門邊看了我們一會兒,轉身就走了。聽見他下樓、關門的聲音,我也躡手躡腳地起來,趴在窗臺上,看著他在黑夜中走遠的身影。想到多少個淩晨,在大家還在熟睡的時候,他就靜悄悄地開始了疲憊的一天。其實擠在貨車的小車頭裡,趕這麼遠的路,只回來吃個晚飯,住一晚,想想並不值當,但是為了能多回來看看我們,他從沒有說過路途辛苦。我那時很想哭,那個趴在窗臺上懂事的小孩,應該不會想到幾年後,當她一有了選擇的自由,就義無反顧地跑到離家千里之外的大學,很久也不會回來。

離開這個家的原因也有些戲劇化。當時住在斜對面的是我們的同鄉,他們一家在鎮上賣滷味,也是在這裡租的房子。有一年快過年的時候,爸爸回來了,第二天也不用再趕回江蘇。我們計畫著晚上去澡堂洗個澡,回來收拾收拾東西,第二天一起回老家,忙活過年的事。出門時碰見這位同鄉,爸爸還跟他打了招呼,聊了幾句。當天洗完澡回來,大家都睡得很沉,半夜裡我隱隱約約聽見爸媽說話的聲音,醒來才知道家裡被偷了。不只是爸爸從外地帶回來還沒來得及存上的錢,還有窗臺上掛的鹹鵝臘腸,媽媽折好塞在包裡的獎狀,都一併被人偷走了。夜裡爸爸就報了警,員警過來一番問話後,就說從現場來看百分之九十是熟人幹的,讓我們好好想想線索。從後來爸媽的聊天中得知,爸爸在和員警溝通的過程中就意識到極大可能是這位同鄉所為。他們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不再讓員警調查下去。在記憶中我的爸爸做過不少這樣好心的傻事,我知道他心疼人家新添了一個嬰兒,又考慮到人家或許趕上過年急需用錢,也許別人會覺得處境再難也不該偷盜,惡人就應該受到處罰,否則還會有下次,可他放下正義公道,純粹是不忍心而已。爸爸說,別的損失還可以承受,就是可惜了我的那些獎狀,還準備帶回老家貼在正堂的牆上呢。

年後我們就決定搬家了。爸說,街坊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怪尷尬的。我到現在也時常不解,明明是人家做了壞事,為什麼麻煩的卻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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