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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我的四个父亲

野兽按:虽然天涯博客算是国内尺度最松的博客网站了,但是还是有不少文章发布后被隐藏。自2006年2月22日受李国盛邀请,要天涯开办【陈寿文专栏】,至今已经十四年了。不过自从2013年有了微信公号【心灵自由】之后,就很少使用这个博客,只是偶尔想起会去那里发一篇微信公号发布不了的文章。刚才看了一下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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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总共有74篇文章被隐藏。今天开始,把这74篇翻出来。站友们,我又要开始刷屏了。

4.戴晴:我的四个父亲

作者:陈寿文 提交日期:2007-9-24 23:01:00 | 分类:生活 | 访问量:839

编按:第一次知道戴晴女士,是几年前在网上读到这篇《我的四个父亲》,她的这篇文字和李南央女士的《我有这样一个母亲》都让我印象深刻,以后在网上有意无意地会搜寻她们的消息。今年在人物频道上看到“记者戴晴”的专栏,其先还不敢相信,后来看了几篇文章后,确认就是她。后一次在醒客咖啡问国盛兄,是他把戴晴女士请过来的吗?他说不是,是苏里兄。当时苏里兄也在场,可惜忘记问他如何说服戴v晴女士来的?

找到旧文,贴上,向记者戴晴致敬一下。^_^

我的四个父亲

作者:戴晴

我一直认为我没有父亲,而一个女孩子没有父亲是很残酷的。现在,当他们一一离开人世之后,我才知道,我有。我有四个父亲,四名知识分子,四位共产党人 ——我的生父、养父、继父,还有公爹。

严格地说,我没有叫过他l'bv们,没有象别的女孩子一样嘹亮地、全心全意地、带着全部的爱与信赖大声地喊过“爸爸”——对生父可能喊过,但他离开的时候我还不满三岁,从小小的、细嫩的喉咙里呼出的“爸爸”二字,对他说来或许很惬意,但对我说来可能完全是无意义的喃喃儿语。所以,严格地说,我从没有叫过他们。


叶剑英元帅,我原是遵奉着当时流行的风习,喊过他“叶爸爸”的。但大约在我10岁的时候,他听烦了:“爸爸就是爸爸,什么叶不叶的。”从此,我也就随着他的亲生孩子一般喊爸爸了。当然,总是在不得不叫的时候,才吞着声音含含糊糊地喊一声。而当我已成年,知道再喊他“爸爸”,不但意味着某种优势,且在优势之余又有了点沾光的嫌疑的时候,我基本就不再喊,而以“委员长”或“副主席”代之。到了他已经去世一周年,我写悼念文章时,则只呼以“叶伯伯”,虽然我一次也没有这样叫过他。


对我的继父,我是很隔膜的。做小姑娘的时候,曾被他领着玩过,并不知那时他和母亲的关系。待他正式与母亲结为一家,我已是高中女学生。我一直强迫自己去爱他、尊重他,但直到他离世,我们,他的亲生的与非亲生的孩子们,甚至包括我的母亲,对他都并不了解——直到我开始写作,开始细细揣摩他们这一代人,这些抱着纯真的理想,于30年代投身“革命”的中国知识人。但他对我的了解显然要早得多——当然是出于只有他那类人才具有的极单纯的判断。他离世前对母亲说:“小庆⑴有一颗金子的心……。”那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河南采访,这是在我已经无法回应他的时候,妈妈才告诉我的。


我的公爹是我在监狱里的时候离世的。他一反中共党内知识分子多年养就的克制,在医院对他报了病危之后,提出一定要见我一面。这在任何时候几乎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我那时是秦城的“未决政治犯”。但他以一名濒死的人的权利,固执地一再请求。这次,居然胜利了——他几乎输了一生,却赢了这最后的一次。怎么回事?要知道,他的职位并不高,也不具种种吓人的“海外关系”,更没有托门子。或许,一种永恒的人类同情心终于战胜了政治偏见?


在医院保卫部的监视和监狱方的监押下,我来到他弥留的床边。我握着他那已经瘦得变得差不多透明的手,不再顾忌儿媳与公爹间礼数的距离,把它贴到我满是泪水的脸上。我仍旧喊不出“爸爸”二字,只依着我的孩子的辈份叫他:


“爷爷……”


我的公爹没有理会我的泪水,我觉得他甚至没有看我,但他开口说话了,微弱、断续却非常清晰,清晰到使得拥在他那间病室的每一个人:奶奶、我的丈夫、医生、护士、医院保卫部门的人、公安部的人、秦城监狱跟来的人,都听见了——


“咱们……顶得住。”


那时是1989年底,“5+1·5-1”之后的恐怖与压抑一点也没有减轻。他开口说话了,他拼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把我叫来就为跟我说这最后的一句话。我感到一种父爱的热潮向我涌来,感受到一个幼弱的女孩子所能得到的全部的爱:可依凭、可信赖、可以毫无戒备地沉浸其中的庄严的父爱。


我数十年的渴望有了归结,我数十年的孤苦无依得到了补偿!


我怎么没有父亲呢?我有。有谁的父亲能在这样的时刻如此坚强仁慈,谁的父亲能在他的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这样无畏?


我又被押回牢房。


望着窗外铅色的天,和在天的衬托下颤栗在寒风中的树枝,儿时的事一桩桩在脑海中闪过。是啊,我怎么没有父亲呢,我有四位父亲!



〔一〕我的生父 傅大庆


生父牺牲的时候,比我现在年轻。他是作为共产国际远东情报人员被日本宪兵队秘密处决的——也许是秘密解押。将近半个世纪了,这一细节至今无从得到证实。


我完全不记得他了,但据母亲讲,他是很爱我的。


“他很洋派,他喜欢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妈妈说。


1941年末,他们受派遣回到外祖父的家所在的北平,以帮闲教授的身份周旋于汉奸、政客当中。我想他那时一定是非常紧张、非常寂寞的。


“他唯一的休息是抱你到北海去。他说小孩子常看水眼睛亮。”妈妈说。


他的未了之愿一定很多,但起码这一遗愿是实现了。我的眼睛是很亮,抽象地说,不少藏着、掖着的苟且之事总让我瞧破;具体说,我也已经见过好几篇文章这样描绘它。


我的从无做官愿望的这一特质可能就来自他——如果爱憎与判断力也能遗传的话。他是在1919年因和陈独秀通信,而后进了这名总书记办的渔阳里俄语专修馆,并于1921年派往苏联,成为莫斯科东方大学第一期学员的“党的骨干”。但是,直到20年之后接受了那么艰巨与危险的任务⑵,并且面临早已预料的牺牲时,他在党内也没有任何职务。


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人。据零星得到的材料,他中学读的是教会学校,有很好的英文底子。从苏联回来之后,俄文已十分流利。在黄埔军校听过他作翻译的人讲了这样一个“可惊”的事实:他一个人在台上,先将鲍罗廷的俄文译成国语,又将国语译成广东官话,然后再照样译过去。据李菊生⑶说,当他自己在马来西亚做学生运动时,父亲是当地地下共产党的负责人,想来他是懂马来文的了。据妈妈说,在重庆时,一批海南同志来找他,他与他们一直咕哝着她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一种话——想来是海南方言了。最特别的是他与我的外祖父的交往。老先生是清末翰林,顽固的保光绪派,出于联姻名门之固癖而把我的母亲嫁到湖南曾家。无奈母亲那时思想太新,自己逃婚到日本,数年后又携这样一名自己“自由”上的女婿归省,外祖父的怒气可想而知。但事情后来竟朝着人们预料的反面发展,这保皇老人不但接纳了他,居然还有一首七律写到他们翁婿间的关系:


敢道滹沱麦汴香,

臣惭仓卒帝难忘。

艰难险阻亲尝尽,

天使他年晋国强。

蔼蔼苍松伴紫芝,

颌眉妙墨出瑶池。

朽株新被祥风拂,

一夕青回两鬓丝。


广谋贤甥正 冯恕


亲友们吟咏玩味之余,一直以为这是马列主义的伟力:我的共产党父亲以主义征服了顽固的岳丈。直到去年,当父亲的传记作者召集家族座谈会广泛征集信息时,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懂藏文。外公之所以对他认可,是因为他能直接阅读藏经——老人只认藏喇嘛,其他所有汉传佛教高僧在他眼里都是野和尚。


所有这些,他什么时候学的呢?或者说,以他的天份,几乎不用下功夫学?他们那一批共产党人都是这样的么?


在日本宪兵队的监狱里,他受了很重的刑——这是我的有充分依据的估计。因为,妈妈作为从犯,又有孕在身,还被抽打、灌凉水、过电——我的妹妹生下来的时候,小身子上一块紫一块青——对他就可想而知了。


那时节,他的感受一定非常复杂。


在重庆遇到妈妈的时候,他已经40岁,朋友之间有“王老五”之称。他们闪电般地结合,政治,也就是说,党需要他以名人女婿的身份到北平去住家应酬,搜集情报,恐怕是第一目的。那时候的人,大概将生死看得很轻。翻看他们留下来的只言片语,我的感觉,在接受这个安排定了的命运的时候,他好象是乐呵呵的。1941年元旦,他们在著名的曾家岩50号行婚礼。在那方辗转保存下来的喜幛上,有一首“新郎自题”,向他美满婚姻的牵线人致谢:


郎才女貌两相忘,

赢得倾心是庆璋,

绝俗文章师马列,

胡公超姊自高强。


这是父亲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字迹,方方正正,看不出性情与才气。在那首打油诗旁边,是叶参谋长的批语:


好不要脸!


但也不是所有的与宴者都如此顽皮。‘胡公’周恩来的题辞是:


形式与内容统一,

大璋和大庆同心。


他的贤妻给出了她自己的人生经验:


相爱合作,

善处始终。


喜宴结束了,他们结为夫妻。到了年底,带着婴儿(我)北上赴死。在他们的情感生活里,老实讲,妈妈是很委屈的。父亲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甚至没有心思顾到妻儿。这一切,当然,同为CP的母亲都以“革命”的名义容忍谅解了。在他们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已经不可免地面临他们最后的时刻的时候,他想到了什么?


那时,他和妈妈分别关在同一个筒子最头上的和最后一间牢房。牢饭,发霉的杂米和臭了的菜叶,对孕妇也一样。一次,狱卒递过碗来,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指指那饭。妈妈接过去,急急扒了几口,发现碗底下埋着两块肥肉。


“他想到了孩子!”妈妈差点呼出来。没有工作了,妻子和孩子在他的心上终于有了位置,终于想到了自己的骨血,那个在如此不堪的景况下悄悄长着的小生命。可是,不是有点晚了么?妈妈此时感受到的幸福是很有些苦涩的。


最后一次,压在饭下边的,不是肉了,而是一张字条。虽然都在狱中,他似乎比妈妈先一步知道日寇的结局,同时也预感到了自己的。他写到了理想,写到了胜利,他还写到了——这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和家庭,向党提出属于他个人的要求:“请转告组织,把我们的孩子送到苏联学习。”


20年后,当我已经大学毕业,妈妈在偶然之间提起这一节的时候,我不禁黯然神伤。我的无畏献身的父亲,在这里犯下了两个错误:第一,他把他的理想看得太光明了。他到苏联的时候,那里正是“饿乡”,他显然不是想让他的孩子去享庸福。他把那方土地看成他美丽理想的寄托。然而,他不知道,如果想在一个有党支部、有常委、有政治局扩大会议这种种鸟事的地方实现平等、自由、无剥削、无倾轧,要经过多少污泥浊水、殊死抗争⑷。


他的第二个错误是他太单纯了。在他的“革命”中,他不争官。但他应该明白,如果你不是官,没有党内职务,你就不要寄希望于只有官儿们才可能获得的一切 ⑸。


他也许以自己的心去掂量一名烈士临终的托付;但他忘了,烈士之被活人想起来,只在那活人觉得需要张扬他的精神,以使更多的人为他们正享用的事业献身的时候。当然人世间也许不这么势利,也会有人,包括相当志得意满的人偶尔也念念旧情,但他不应忽略的是,必须立足于不作如是想,才不至受到伤害——当然,在他的愿望被冷冷拒绝的时候⑹,人已经死了,已无所谓伤害不伤害;而且,他的孩子虽然未能如他所愿去苏联,也都受到了高等教育;再有,无论从真正的学识人品,还是社会的承认,他的三个没什么幸福童年可言的孩子,除了靠自己一点一滴扎实努力之外没别的出路,最后也都不逊于那些有资格去苏联受教育的同龄人。这,想来,可以稍稍慰他于九泉之下了。


因为从事的工作属超级机密的缘故吧,虽然我们姐弟作为烈士子女由“组织”扶养到十八岁,他的名字和事情绝对不许提。妈妈严格遵守这一规定,包括她自己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当做“叛徒”揪斗的时候,直到1980年。一天,她打电话给我:


“爸爸的事让说了……”她装做很平静,可是我感觉得出——父亲牺牲40年了,她已将近七十岁!


后来,她不知道从那里打听到,有人在编一部《烈士传》,于是起念,希望父亲的名字能够列进去。我不知这想头折磨了她有多久,我只以不闻不问来泄她的气。她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决定给父亲的显赫老友写信:聂荣臻,邓颖超,还有谁谁,希望他们就入《传》这事,为父亲的身份做个证明。信发出去了,她等着,一周、两周,一月、两月……


妈妈曾很潇洒。1950年初,当她被告知傅大庆的孩子均作为烈士子女由国家抚养的时候,她声言自己有工作能力,愿共同承担。后来,在她的动员之下,舅舅们不但献出了外公那所数房聚居的大宅,还将堪称国宝的古玉“召工刀”、“周公发箍”等老人的多年珍藏献给故宫博物院⑺,弄得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徐冰亲自到我们家来致谢。


分到她名下的外婆的首饰细软,她也一样不要。她和我的继父一直在东北工作。1960年,妈妈终于回到北京。我记得第一次造访她的家的情景。那一次,我真是大吃一惊。妈妈不是个讲排场的人,这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我万万没有料到,她的家会徒空四壁到如此地步。对革命、打江山等等,她一定有她自己的理解,与王震那种出身赤贫,向往“跳到少奶奶的牙床上踩三踩”的泥脚杆子可能完全不同。也许正是这种巨大的共同事业上的成就所衬托的个人的清贫,才会使她得到真正精神上的满足。那就坚持下去嘛,这回,何苦呢?


她等着,没有回音。信不会收不到,她寄的挂号。或许人家太忙?不会——他们不但都已离休,还都保留着自己一应俱全的“办公室”。忘记了?也不大可能。因为,除了老年人其实有更清晰的早年记忆这一一般规律而外,邓妈妈曾于1970年末在一瞥间将我认出,她脱口说的是:“和大璋当年一模一样。”


事情明摆着,他们不回答,是因为不愿或者不屑回答——虽然妈妈在信里既没有要求房子,也没有恳请安置子女;我那时也还没有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人物”这类帽子。


她希望最后能为亡夫作点什么。她心目中的他的“老友”到了儿也没有睬她。


父亲几乎没有遗物。他们的曾家岩喜幛,是母亲的一位非共产党的女友,千辛万苦保存了几十年,文化大革命前夕辗转交还给她的。他曾做过生活书店的编辑,生前被他的同志们称为“文章高手”。身后留下的,只有一部译著: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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