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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3 谢丁:一堂法学课

野兽按:2010年左右读了谢丁发表在《二十一世纪经济报道》上的文章《一堂法学课》,印象深刻,也就记住了他。2012年他还出版了一本非虚构写作文集《困死局外》。

谢丁,重庆人。记者八年。干过日报、周报、月刊杂志,人越来越懒。曾供职于《21世纪经纪报道》、《生活》杂志。后来厌烦了新闻行业,想写点其他的。现供职《时尚先生》杂志社。

查建英说:我喜欢读谢丁写的这些中国乡野小人物的真实故事。他的笔调是清淡的,描述的场景与故事却常令人感到沉重。选材与笔法可能受了像何伟这样的美国记者的影响,但谢丁的心情却是纯粹中国式的。这是一组优秀的作品。我期待更多的中国记者加入这样的写作行列。

许知远说:尽管中国的新闻界已经谈论了好几年的非虚构写作,但在阅读到谢丁之前,我几乎从未看到一位记者,能把令人精疲力竭的采访与从容的叙事这样恰当的结合,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作者从未丢失他浓郁却节制的个人情绪。

第一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迫切希望采访到两位美国作家。一个是何伟(Peter Hessler),他的《江城》仍是我最爱的一本书。另一个则是劳伦斯•布洛克(Lawrence Block),床头永远有他的小说。运气似乎不错,这两个人我去年全见到了。那些令人尊敬的采访对象,还包括陈佩斯,很难想象他在生活中是那么严肃。至于刘苏里,他永远严肃。

一个美国作家在中国

局外人

严肃男人

我们去哪里谈论国家大事?

第二辑

过去几年,我常在中国西部那些偏僻的小城旅行。和当地人交谈得越多,你就越容易发现一些听起来有点“偏僻”的故事。他们都是不为人知的小人物,属于经常被人忽略的现实,是这个时代的边角料。到今天,我写过的许多文字都已成了旧闻,但这些旅途中的故事,却仿佛永远不会过时。

回迁三峡

陕北的新人生

绝望的山

田丰和传习馆

走出大山的人

第三辑

将近三十年来,北京的话剧创作者一直都试图保持探索的力度,成为时代的“神经末梢”。在他们中间,最具代表性的无疑是林兆华和孟京辉。但那些舞台背后的人,也同样值得关注。这几个采访大约都在2009年完成。如今,除了国家话剧院院长赵有亮已退休,其他人都还在坚持。

林兆华:我渴望自由

过士行:我们都是饥饿的人

孟京辉:我要诗意的介入社会

赵有亮:持灯者

第四辑

我在北京住了十二年。这个城市几乎每一刻都在发生变化。尽管大多数改变并不醒目,有些甚至是缓慢而表面的,但我仍能感受到一些观念和思潮的波动。我看到一个大学老师对教育的思虑,一个中产阶级社区是如何形成的,还有三里屯的国际化变身。

一堂法学课

雷雨过后

三里屯

古怪的孩子

第五辑

在中国,几乎每个记者都会碰到一些不可思议的新闻。它们有趣、刺激,也有荒唐和悲凉的调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出现在这片土地上而显得光怪陆离。我们只需要准确地予以纪录,那些故事就成了这个时代最奇特的标本。

野猪之患

请不要阻碍我成功

等待,或者等待

谢丁:一堂法学课

1

2003年的秋天,我在北大的最后一学年。每个星期三中午,我骑着自行车从万柳到北大校园,去赶一堂课。我紧张不安,甚至有些焦虑。

那是令人紧张的一年。先是非典,我们被集体困在北大万柳宿舍。然后因为一场感冒,我被关在北大西南角一个招待所的小标间,整日思考生命的长短。随后,新的学期到来。我们很快遗忘刚刚过去的那场浩劫。在非典期间被停滞的现实生活,迅速回到我们身上。一度闲来无事进行的读书和思考──也将迅速被毕业和找工作所代替。

我随意地挑选了几堂课,为了拿到足够的学分。那时,赵晓力的职称是讲师,他讲《西方法律思想史》。

在法学院,最惹人注意的明星老师是朱苏力和贺卫方。几乎我周围所有的人,都听过他们的课。更多的同学选择更实用的科目,他们总是提前为律师职业做好尽可能多的准备。赵晓力不太出名。有关他的传说,仅限于法学院“四大才子”之一。

每周两节课,安排在周三的下午。那是最容易令人昏昏欲睡的时段。我总是在家园食堂吃完午饭,早早来到三教,随便找个教室趴着睡觉。快到两点时,我走下楼梯,穿过东倒西歪的自行车,爬到四教二楼。这是一座更阴森的教学楼,走廊朝北,看不见阳光。偶尔,我会看到赵晓力站在走廊上抽烟。

他个子矮小,但因为微胖的身材,整个人倒显得稳重。不爱说话,不像其他一些老师在课前风趣的和学生谈笑风生。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严肃得过了头,同现实生活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抽烟时,他盯着窗外,像在思考,但我们似乎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也没想到,这堂课的“教材”是三本书:《理想国》、《君主论》、《联邦党人文集》。我以前从未读过其中任何一本。当我的同学听说此事时,他们都睁着不敢相信的眼睛,然后以同情的眼神注视着我。这意味着两种可能:我也许根本读不进去,中途开溜;或者,我坚持一学期,但是期末考试很危险。

那是一间小教室,但是选这堂课的学生更少,根本用不着占座。但如果迟到,你就得坐到第一排。我们总是在试图拉开和老师的距离,喜欢往后靠。赵晓力说话声音不大,很少抑扬顿挫。平心静气的。有时候仿佛觉得他只在对一个人讲话,可能是你,或者我。轻言细语,内容却严肃得要命。他从书本上偶一抬头的瞬间,眼光犀利的瞟过教室,然后似乎了然于胸的继续读书。

我总是被这犀利所击中。在《理想国》第一卷,这本书的最初几段,我用铅笔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注解。因为害怕和赵晓力的眼光对视,我总是埋头记录下他说的一切。有时,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仅仅是机械的跟着课堂的进度,艰难而无力的快速翻书。

这是一种全新的课程体验。我习惯在人满为患的教室,听老师一个人在讲台上的独奏。习惯不停在笔记本上重复老师在黑板上的板书。当然,我还习惯守着一本法学教材。它总能清晰明了地告诉我,一种逻辑推理,或者是死记硬背的知识。然后我无意中选了这堂课,像闯进了隐藏在北大校园里的一个陌生的角落。有可能,许多人都不曾知道。


2,

我第一次听说赵晓力,以为他仍是个学生。法学院广为流传的,总是说他如何疯狂地读书,专注于学术,像个走路都在思考哲学的人。我们从未碰见过──也许真的碰见过,但我脑子里立着一个“高大严肃”的形象。

赵晓力倒不再是学生,但当老师却没多久。在北大,他念了6年的研究生和博士。1999年,他正式在法学院执教。距离他高考,刚好十年。他是在南京大学念的法律本科,那是1989年,划时代的一年。

在南京大学,学校的文化氛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知识界万马齐喑,但80年代的积累还在——在图书馆。大学毕业之前,赵晓力读完了图书馆里《读书》的所有过刊。还有许多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书,如果一本书被翻烂了,你总有好奇心去看一看。这四年,更像是自我教育。大学是文化传承所在,但现在它中断了,图书馆终究是死的。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另一个时代开始。社会科学大规模进入中国,其中最强劲的是经济学。赵晓力到了北大。第二年,“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在北大成立。他们花了3天时间,举办了14个讲座,“感觉像刷新了一代学术”。

这当然和80年代已经不同了,但读书和思考仍在继续。读书甚至不再像本科那样一个人进行,读书成为几个人,或者更多人的事情。在北大,赵晓力很容易找到了其他的读书人。他和强世功、郑戈、还有当时是学术个体户的邓正来成立了一个读书小组。读得最长时间的是韦伯。

那时,苏力还不是博导。他常常下课后饭也不吃,跑到赵晓力他们的宿舍聊天谈学术。在法学楼,他们不顾路人侧目,只要碰见就开始严肃的讨论。

这是90年代晚期。在大学之外,已经有人开始质问,读书有什么用?但悖论是,当你没有读书时,你永远无法知道读书有没有用。在读书小组,热情疯涨。吴增定回忆说,李猛经常在食堂里排队买饭时,旁若无人地跟他讨论哲学,声音大得满饭堂的人都听得见,他只好唯唯诺诺,说你说得对。

2005年,赵晓力在一篇《无形的学院》的文章中回忆读书小组。他说,“学术并不是大家跌跌撞撞摸到一起来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真正的原因。现在,小组的成员已经星散,或者又在其他的地方另行集结起来,大家也久已不读福柯。如果非说小组是什么,那么我宁愿小组是一个友爱共同体。我们在那里接受了相互之间的教育,并学会了自我教育。”

 “是北大这个无与伦比的地方使这些成为可能。”他最后说。

3,

天气好的时候,周三下午总是有阳光射进教室。朝南的那两排座位,随着季节变换,占座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从秋天读到了冬天。苏格拉底和格劳孔的对话,赵晓力一行一行的朗读。有时候累了,就让学生主动举手来读。

在北大未名BBS上,我看到一个学生发的帖子。她回忆赵晓力讲他喜欢的张五常和科斯、哈耶克的文章。“有美国的同学在校友录上留言说,看见赵晓力在街上走。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来的,是他背着法学院发的黑包,低着头,步伐坚定的走在通向北大西门的那条路上。和他打招呼,他目光不太集中,似点非点地动一下头。”

 那是2002年,赵晓力在北大已经当了3年的老师。在给02级大一新生上法学原理课时,赵晓力安排了五个文本。《1984》、《审判》、《局外人》、《云》、《苏格拉底的申辩》。但那并不是“法律与文学”的学术研究,他只是觉得这些书的内容非常有意思。

但赵晓力最初做老师时,也没想到采取这种教育方式。有一次,一个大一新生跑到他办公室向他咨询,毕业后应该做什么?考研?出国?还是当律师?这让他很惊诧,好像来上大学,是为了尽快离开。

 在这个学生的人生规划里,无论哪一条出路,都不用读太多书。读书并不在大学四年的计划之内。“我是知道读书的好处的,所以我不想教给他们那些很快就能学到,或者必将能够知道的东西。”课堂,本来就很宝贵。

那一年的期末,赵晓力出了一道考试题:“如果让你选择,你希望生活在谁的世界里,温斯顿(《1984》)、K(《审判》)、还是默尔索(《局外人》)?”

考试结果很有趣。大部分留学生愿意做“K”,而大陆的学生更多选择了“默尔索”。赵晓力猜测,外国人大概觉得K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比较熟悉,而对于中国学生来讲,恐怕最莫名其妙的就是卡夫卡的《审判》。

 “当然,选择默尔索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关键在于选择的理由。有些理由显示了非常高的理解能力,有些理由则暴露了心灵中惊人的荒芜与贫乏,还有一些,可以看出是他是在努力猜想我的标准答案。实际上我反复强调并没有标准答案。”赵晓力说。

  “有同学抱怨自己说了真实的想法,但是分数却非常低?”一个学生问他。

  “那当然,考试显然不同于忏悔。”

赵晓力对考试的评分曾引起争议。我听过最离谱的流言是,他要么给你100分,要么给你零分。但其实,赵晓力每次都是先把所有的试卷看一遍,选出最优秀的一份,给100分,其他人参照这个学生依次评分。他认为大学里的分数应该讲究分配正义。

而那些拿100分的学生,才被认为是他真正的学生。他们是这堂课的精英,而赵晓力很可能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其实只是讲给他们几个人听。“孔子门徒3000,贤人72。”赵晓力将精英的比例也定在2.4% 。“他们上课的时候特别炯炯有神,你看他的脸,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能听懂,你其实在讲他一个人听。”

大学是精英教育,而北大更甚。从建校起,这所学校就有浓厚的精英文化氛围。赵晓力总是假定学生有差别,他只给最好的学生讲,然后他们将成为标杆,进而辐射到其他人。精英教育的模式是,你只要抓住少数人,你就可以抓住所有。但赵晓力并没有将这种精英教育持续得更久。整个中国都在迅速的变化。进入大学的学生在变,思想在变。而北大也在变化。2004年,他调去了清华大学。


4

在《理想国》,柏拉图描述了一个历史上最早的乌托邦。他先花了五卷的篇幅,来构建出一个理想国的组织。由此,他所达到的结论之一是,理想国的统治者必须是哲学家。在第六卷和第七卷,柏拉图开始给“哲学家”下定义。

已经进入深秋。我越来越习惯每个星期三下午的时光,像躲到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教室已经偏冷。我们朗读着苏格拉底和格劳孔的对话,有时觉得那个虚拟的乌托邦是如此荒诞,像这堂课。每当走出教室,迎来快要落下的夕阳,回到现实反倒不知所措。

教室里总有一两个学生,可以站起来和赵晓力讨论某个段落,某个句子。他们也偶尔会站起来朗读。和赵晓力一样,学生的朗读似乎也没有激情。平静,舒缓。但那些句子真有一种魔力,在以前的任何课堂任何空间,我从来没这么仔细的去阅读一本书。

第七卷开始,我们来到了那个著名的洞穴比喻。柏拉图把那些缺乏教育的人比作是关在洞穴里的囚犯。他们只能朝一个方向看,因为被锁着。背后燃烧着一堆火,面前是一堵墙。他们所能看见的,只有他们自己和他们背后的东西的影子──都是通过火光投射到墙上的。他们不可避免的把这些影子看成是真实的,而对于造成影子的东西却毫无观念。

最后,有一个人逃出了洞穴,来到阳光之下。他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事物,并知道他此前一直被影子所欺骗。他会觉得他的责任是回到洞穴,回到他从前的囚犯同伴身边,把真理告诉他们,指示给他们出来的道路。但是,那也是困难的。因为离开了阳光,他看到的影子还不如别人清楚,而在别人看来,他比逃出去之前还要愚蠢。

一个学生站起来朗读完这个比喻,赵晓力一边听,一边在黑板上画出这个洞穴,只是几个线条。我把这幅简单的图案原封不动的复制到我自己的书上。如同柏拉图所说,我好像仍是一个被捆绑的囚犯,以为看到的都是真实。但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我们不仅需要一个有着真知灼见的老师,也许还需要一批渴望真知并且擅于思考的学生。

当然,我仍然为这堂课欣喜不已,尽管我并不清楚自己从中获益多少。但它像打开了一扇门。就在这个偏僻、冷清、没有喧哗和掌声的教室,我第一次明白,大学应该如何教育。

但这是2003年。课堂和教室之外,赵晓力平静的叙述之外,北大整个学校正在掀起一轮有关大学教育的改革争论。我们很快将从理想国回到现实。

北大其实有两个。一个是表面上大家熟知的,还有一个是无形的、非正式的。赵晓力说,“在北大,大约有20%的老师是混子,但也还有大约20%的老师是无形的财富。他们可能不写文章,教学也一般,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无书不读,极有才华。他们不需要社会和学校的承认,只要自己承认自己。”

但北大第一次推出的改革方案,把这40%都给去掉了。“如果这样,北大将沦为平庸。”

有一次,就北大改革方案,学校找青年教师座谈。赵晓力在会上跳出来了,他觉得不可忍受。他问设计方案的经济学家:“你是研究制度经济学的,我们都知道非正式制度的重要性。那你知不知道北大的非正式制度?你是搞博弈论的,而这场博弈的后果就是,你会把无书不读的人和不读书的人同时给排除。”

但这些都发生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在课堂上,我们继续阅读理想国。当初冬到来,我们开始阅读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赵晓力几乎从不把他在现实生活中面对的一切在课堂上告诉我们。第二年,我毕业离开学校。听说赵晓力去了清华,而原因──在学生中广为流传的原因,据称是因为职称问题。

也许我们看到的,仍然是投在墙上的影子。

那一年,我记得在理想国第七卷读完之后,赵晓力停下来,下课铃声已经响起。他仍旧慢吞吞的说,“这场对话是在当天晚上最黑暗的时间里进行的,仿佛对话者在洞穴里一样,但他们讨论的却是最光明的东西。对话在这里达到了顶峰。”随后,他让我们回去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走出洞穴的人,最后又回到了洞穴?

5

我再次见到赵晓力,是2008年初的寒冬。他的办公室在清华明理楼的顶层,房间不大,但是单独一间。一台电脑,一个办公桌,沿墙一排书架。他仍是喜欢抽烟,一根接一根。

在北大的那堂课已经过去四年,但这才是我和他第一次真正的对话。2005年,我曾经因为一件小事打电话采访他,只言片语几分钟就说完了。电话里传来小孩的哭声,我才知道他结婚了。这次,我们坐在烟雾里,聊了5个小时,忘了午饭。和课堂相比,赵晓力在办公室滔滔不绝,与我之前对他的印象天壤之别。

那场关于北大改革的争论,刺激了赵晓力的出走,同时也让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大学和教育。而在此之前,在我们的课堂上,他觉得自己对学生没有义务感──他只对那2.4%的,和他类似的学生负有义务。

但在清华,赵晓力遇到了执教以来最失败的一堂课。他没有寻找到那2.4%的学生,一个学期下来,所有学生毫无反应。“你不知道他们听进去没有,或者有没有在听?”他猛吸了一口烟接着说,“那一年我非常沮丧。”到这堂课的期末考试时,他迟到了考场,因此得了一个处分,沮丧到了极点。

赵晓力意识到,学生已经发生了变化。当老师的,总是潜意识认为底下的学生和自己当初一样。但80年代,90年代,直至现在,学生一直在变,老师的教育方式却几乎从未改变。他们很难去想象现在的学生到底在想什么?反过来,每当学生偶尔问及赵晓力的学生生活时,他总说,和你说了也没用,因为你没法想象,而且想象的东西总是差距很大。

中国的大学正在进入民主化。扩招,继而是20%的适龄人口升学率。但学费昂贵,却导致大学招考的基数在减少。一增,一减,“今天的大学生已经沦为平庸。”当然,也有少数有天份的学生,但那并不是因为教育所致,而是天份使然。在经历了北大改革、清华失败的一堂课之后,赵晓力开始认真反思教育。他开始尝试在教育方式上进行改变。

“我们不能再依赖所谓的启发式教学。就像北大那堂课,教和学是脱节的,你希望他去图书馆,自我学习。精英教育就是这样。但现在,我们要转向大众教育。”

“那现在怎么上课?”我问他。

“如果学生有上、中、下之分,我现在讲课,针对的是中间那部分人。因为最好的那部分学生,2.4%,很可能已经没有了。”

在那堂失败的法学课,赵晓力等了一个学期,也没有等到一个标杆式的学生冒出来。第二年,他开始转变教育方式,重点强调课堂,对课程进行流程化管理──倒有点像清华擅长的工科教育模式。教和学,必须同时在课堂完成。书仍是要读的,但他开始在课堂上布置作业。

我无法想象像读机械工程课本一样,去读《理想国》。什么时候具体读哪一卷,在开学之初就已经定下。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我想起赵晓力以前在课堂上那一瞥犀利的眼神,那是一种探寻。如果其中两三个学生理解得快,他就讲得快。现在,他得按照事先定好的课程设置,一步一步缓慢前行。

这当然并非清华和北大之间的区别。有许多人经常谈论中国的大学教育,但却很少有人在实践中去尝试。这两年,甘阳在清华试验了两个学期的通识教育课程,赵晓力是助教。在北大时,他其实很少思考这些问题。但在清华,一旦接受这种现实,就得努力去做出一些建设性的实践。

我们在烟雾弥漫的小办公室聊到下午2点。这仍是一个令他很激动的话题。有时,我不免感到一阵失望,因为“平庸”这现实。我也大约能看出,相对于北大时期,现在的赵晓力更接近“老师”的身份和状态。但我总希望,他应该是“导师”——至少,对于那2.4%的人来说──如果他们还存在的话。


6

事隔四年之后,我再次坐到了赵晓力的课堂上。我从国贸坐地铁,到了五道口,步行至清华大学法学院明理楼。有点像怀旧,背包里仍装着《理想国》,自从毕业后我再没翻过它。

课是下午3点,在三楼,一间敞亮的大教室。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那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是给大四学生开设的,仍是《西方法律思想史》。赵晓力负责讲后半学期,他安排阅读两本书,《联邦党人文集》和《论美国的民主》。那天是这学期最后一堂课。

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时,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来。我旁边一位女生一直在看一本《財经》杂志,许多人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前面两排座位,仍然是空着的。赵晓力穿着深蓝色毛衣和灰色夹克,仍是平头,但精神很多。讲台很宽敞,讲桌底下还藏着电脑,黑板上有大屏幕拉下来。相比而言,四年前的北大四教,像手工业,过时,却珍稀和昂贵。

课一开始,赵晓力就让一个学生到讲台做报告,可能是上堂课布置的作业。那是一个挺内向的学生,但赵晓力曾对我说,他现在要保证每个学生都要被叫到一次。学生的声音不大,赵晓力说话仿佛更严厉了一些。教室有了回音,或许是空间太大。整堂课,我们都没有再一行一行朗读文本。坐我身旁的一个学生甚至没有托克维尔的原著,我们共用着一本书。

大部分时间,底下鸦雀无声。偶尔传来电脑打字的声音,提醒我这是2008年。像四年前一样,我随着赵晓力平缓的声调,开始缓慢进入一个遥远的世界。当时是柏拉图,现在是托克维尔。仍然有一种魔力。几百米之遥的清华东门,是Google公司和IT人士聚集地。你会觉得那一切越来越远。直到下课铃声久违的响了起来。

这是两节课之间的十分钟休息。赵晓力走出教室,我追出去却没看见他的身影。几分钟后,在楼道的男厕所,我碰见他站在窗口前抽烟。走廊禁止吸烟。他望着窗外,我仍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


谢丁:请不要阻碍我成功

作者:陈寿文 提交日期:2014-6-24 14:17:00 | 分类:生活 | 访问量:37346

谢丁/文

1

头顶一撮红毛,鱼鳞式的外套银光闪烁,60岁的高凌风跳起舞来已经很吃力,但舞台下的人群尖叫鼓掌,像打了鸡血。汗水从额头流下,染过化了浓妆的脸。他个子非常矮小,但今天──至少今天上午,他是这里最高的巨人。

这位台湾娱乐圈曾经的歌王,今天只有3个小时来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这其中要包括他是如何红遍台湾,又如何跌倒谷底,但最重要的,所有人最想听,一听就发狂的,是他如何从谷底爬起来,成功翻身。那是他这次演讲的精华。因为他在最不得志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开一辆奔驰,车号是6000。”他回忆说,“他很年轻,潇洒风度,身后总跟着好几十个人。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台下黑压压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支着耳朵,翘首以待。我坐在最后一排,空气紧张得随时会爆炸。

“他说他叫陈安之。”高凌风轻声对着话筒,接着说,“他改变了我一生。”

2秒之后,全场掌声雷动。我身旁的小个子年轻人站到了座位上,前排的人群早已站起来。闪光灯咔嚓一片。我迅速找到一个制高点,但陈安之本人没有入场。

舞台中央,汗流满面的高凌风正准备趁着这股热情,唱他最拿手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音乐轰隆隆地滚过来,夹杂着掌声,尖叫声。无数高举的双手,挡住了我的视线。但透过指缝,我仍能看见陈安之的照片,巨大地耸立在舞台背后。他西服革履,双手叉胸,无框眼镜下的一对小眼睛半眯,正横视着台下如痴如醉的人群。

2010年超级巨星演讲会的第一天,座无虚席。门票5800元(打折后1280元)。演讲会场位于上海闸北区“成功新天地”培训机构的办公室总部。陈安之是这个机构的创始人。他被认为是全球华人成功学的顶级权威。为了见他一面,哪怕是远远地在现场听见他的声音,就足以让许多怀抱着成功梦的人激动半天。

每一个前来现场的听众,凭票换取一条黄色的塑胶手链,此后两天你不能取下(我第一天晚上弄丢了,隔天遭到工作人员的厉声质疑)。会场门口永远站着几名身穿制服的保安,手链就是通行证。这个如仓库般的会议室,可以容纳1300多人。但和前几次超级巨星演讲会相比(一般都是容纳几千人的体育馆),这里逼仄狭窄,空气中热得挤出水来。不过,没有人在乎。

高凌风是这次演讲会第一个主讲人。他人生略显传奇,而台底下坐着的,是许多从未经历过他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你们知道我当年有多红吗?”他等了片刻,接着说,“那时台湾最红的女歌星叫邓丽君,而男歌星,就是我,高凌风。”底下又是掌声如雷,口哨声一片。

他接着描述在人生最低谷时如何靠借钱度日。那是90年代中期,他碰见了陈安之,然后借了更多的钱去听陈安之讲课。随后的经历如拔云见日。他从陈安之那里学会了如何演讲,后者带他到深圳举办了第一次演讲。然后是上海,江苏,高凌风重新回到公众视野中。他说,“顿悟改变了我一生。”

尖叫声。

“烤鸭吃北京的,大闸蟹吃阳澄湖的,拉面呢?”

“兰州的!”一个尖利的女声回答。

“冬天里的一把火呢?”

“高凌风的!”前面的人一起叫。

“成功学呢?”他大声吼道,把话筒对准台下。

“陈安之的!!”所有人声嘶力竭。

2、

在超级巨星演讲会的广告上,陈安之给出的语句,带着循循善诱的魅力和命令式的语气。他声称这是“一门快速让你的绩效提升100%的超级成功谈判学和领导学”!他给出五个“你为什么一定要参加”的理由,其中最具吸引力的是“结交现场数百位成功人士、立刻倍增你的人脉、知名度”!即便是那些对陈安之抱有怀疑态度的人,也往往会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这堂课几乎适合所有人,特别是“那些梦想快速成功的人”。

有人从新疆、甘肃坐火车来,住在附近的小旅馆。但大部分听众来自江浙地带。他们的老家有可能是内陆地区的农村,但如今都早已汇入沿海城市的打工潮,试图在上海——某个陈安之的弟子告诉我上海是他的“人间天堂”——寻找梦想。而这个时代的梦想,一般而言就是成功。

“你这辈子见到陈老师的机会能有几个?”坐我旁边一位年轻女孩说。她在上海开了一家儿童摄影店,告诉我经营得不错。我问她,“你已经算成功了吧?”她奇怪地看我一眼,说:“只开一家店,不叫成功。”

陈安之的“成功学”培训机构分布在全国各大城市。他走遍中国大陆65个城市,据说有几十万人亲自到现场聆听他的演讲。有关“陈安之”、“成功学”的书籍和音像制品,出现在人流量最集中的地方。机场,畅销书店的临街铺面,以及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广告。如果你没有亲身体会过他的现场,至少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他的一个终身弟子告诉我,“如果你连陈安之都没听说过,你肯定还未成功──你也许永远不会成功。”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可能与陈安之擦肩而过。他无时无刻不出现在身边:穿着一件鲜红色的西服(他后来声称那种低劣的颜色,是PS后的效果),头发梳理整洁,左手握一支话筒在胸前,而右手的食指正指向你——有时候,这根手指也指向天空,象征着“NO.1”。他的眼神同时包括轻视与重视两层含义:你怎么还没有成功?或者,我看重你,你一定会成功。

“成功新天地”的上海总部在郊区一栋大厦的顶层。楼下五层是国美电器大卖场。所有听众都要乘坐一个庞大的货运电梯。电梯门打开,对面墙上即是一幅巨大的你熟悉的广告照片。除了一家经销内衣的公司,这层楼都属于陈安之。他的照片贴在走廊的各个角落。课间休息时分,人们围在这些照片面前欣赏他的成功。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他和名人们的合影。布什、克林顿、乔丹等美国名流,以及莫文蔚、任贤齐、林志颖等台湾演艺圈人士。他和安东尼罗宾的合影位于正中央,后者是美国著名的潜能培训大师,是陈安之的偶像,终身老师,他永远的高不可攀的人生导师。

陈安之最重要的成功学理念是,要想获得成功,你必须和成功人士走到一起。他自己开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是许多人合影的首要对象),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衣服,他弟子说陈老师熟悉每一个奢侈品一线品牌。最后,他还得拥有上流社会的极高地位,但这又意味着,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他。

每一个疯狂的听众都在寻找陈安之的身影。他们偶尔会偷偷溜出会场,期待在走廊里偶遇陈安之。那里有一间庞大的办公室,门口始终有人守卫。没有窗户,你偷看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和陈安之合影。你只能按捺住自己迫切的心情(见到陈老师,几乎意味着见到成功本人),回到演讲现场。那里气氛热烈,你可以陶醉在一个又一个成功故事中。


3、

潘俊贤的人生是所有成功故事中最迷人的一个。在他自己叙述的版本中(事实上没有其他版本,也没有人去考证其真实性),他从一个农村穷少年,变成大上海的千万富翁。如今他是“成功新天地”的金牌讲师。他被安排在第一天下午上台。像高凌风一样,他把重点集中在碰到陈安之的那一刻。他们共同的台词是,“做一个决定,改变你的一生”。

潘俊贤出生在安徽的农村,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常年受到邻居的排挤。他发誓有一天会比那些人都更有钱。讲到这里,他对着台下吼道:“给我这个有梦想的年轻人掌声鼓励一下!”全场沸腾。停顿片刻,他接着说,他初二肄业,因为即便是大学毕业,月薪2000元也养不起父母。他开始第一次创业(“给这个有自信心的年轻人掌声鼓励!”),借了18万,全部赔光。他曾经试图自杀,但想到年老的父母,决定苟且偷生,他干过300元一月的服务员,觉得毫无前途,认为自己还是要当老板(“给这个打不死的老板掌声鼓励!”)。

潘俊贤在安徽北部的一个小城找到希望。他开始推销一种电子按摩产品,底薪加提成,而提成上不封顶(音乐响起,“给这个超级自信的年轻人掌声鼓励!”)。第一个月,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销售30台(之前的冠军是29台)。然后他对着台下问:“朋友们,我有达成目标吗?”

“有。”所有人异口同声。

“认为我卖了30台的,请举手!”

会场悉悉索索一片。

“朋友们,很遗憾,我不是卖了30台。”1秒后,潘俊贤高声叫道,“我卖了38台!”

音乐及时地轰鸣起来。全场一阵沸腾,我旁边的矮个子年轻人又尖叫着,站起来,右手退到脑袋后,然后快速地拍向前方的左手。他大幅度的鼓掌,弄翻了身下的椅子。

陈安之有句语录,卖产品不如卖自己。每个人的成功故事,对身处同样境地的其他人来说,都是莫大的激励。坐在台下的大多数听众,都和潘俊贤有着类似的际遇——至少在穷困潦倒和对未来的渴盼上,他们心情一样。他们大多都是前来上海淘金的乡村年轻人。而那些已经成为老板的人,正坐在舞台两边。那里是陈安之终身弟子的专用席位。只需缴纳98000元,就可以得到近距离欣赏舞台的机会。

潘俊贤当然不会满足38台,他要挑战全国300台的销售记录,这太难。但他及时碰到了陈安之。在听完陈安之的第一堂课后,他为下一堂课留下100元定金。他的朋友劝他把钱要回来。但陈安之说过,“一个人要成功,需要学习么——要,并且要不计一切去学习。”陈安之知道那些穷朋友和狐朋狗友一定会劝说,但他还有一句语录:“成功者影响别人,失败者经常被别人影响。”

起初,潘俊贤卖了68台,那是全省记录。然后他又前去听陈安之的演讲课。课后,陈安之问台下的人是否要接着听一个超级讲师班,只需6800元。几十个人立即冲到舞台上交钱。潘俊贤没有钱。他对陈安之说,“等我赚到钱的那天,我一定要再来上你的班。”

“停——”陈安之伸出手,“没有那一天了。”

他接着说,“你没有钱,是因为没有能力。如果不上课,更没有能力,更赚不了钱。没有那一天了。”他转头望向潘俊贤,“你一定要成功么?”

“一定要。”潘说。

“那你借钱也要上。”

“好。”潘俊贤掏出身上仅有的10块钱,说,“这不是定金,是我的承诺。”

现在,这个迷人、充满哀伤还带点励志性的故事,打动了全场听众。他接着说,“我用陈老师教给我的方法,搞了一个公众演讲,2个小时内,我卖出了250台产品。”尖叫和口哨声,响彻整个会场。

“伟大的陈安之先生说,学会说服力——”

“就开法拉利!”底下的人高声背诵。

“成功需要学习么?”

“需要!”

“如果陈老师亲自来上课呢?”他最后问道。

4、

“伟大”的陈安之先生,其人生故事已经被弟子们倒背如流。再经过他们自己喜欢的加工,陈安之的真实人生到底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但在众多五花八门的版本中,仍可大略看出陈安之由贫穷到富翁的人生轨迹。

14岁那年,陈安之全家从台湾移民到美国。两年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餐厅端盘子。他富有的姑姑开了一家电脑公司,让他去销售电脑。但很快因成绩不佳被开除。此后他陆续干过汽车销售员、推销护肤品,超级市场售货员,巧克力自动贩卖机,书籍邮购,售卖净水器,还卖过菜刀。但凡听过陈安之现场演讲的人,都知道他干过的工作远远不止这些,但的确有几个精确的数字。他曾说他在21岁之前,干过18份工作,而存款是0.0000元。

那年他念大二,学的是企业管理。一个朋友用一张安东尼罗宾的听课票(价值100美金)抵债给他。他第一次见到安东尼罗宾本人,就像如今的弟子见到陈安之本人那样忘情。他听了第一次,又借了595美金听了第二次,再借了4000多美金听了第三次。他后来在演讲中说,“我一个月内上了19天课。有人问陈老师这样上太多,会不会消化不良?安东尼跟我讲,这叫乘胜追击。”

一个月后,他前往安东尼罗宾的培训机构面试。85个人,他是第一名,成功录取。从此刻开始,陈安之的人生开始旋风式的急变。安东尼曾经对陈安之说过三句话,他后来在每次演讲中都重复这三句真理式的名言。一个人要成功,第一个是,必须为成功者工作。陈安之为安东尼罗宾工作了8个月。他声称自己是安东尼罗宾机构担任课程推广的30年的记录保持人。“全世界第一。NO.1。”他会问台下的观众,“还没有帮成功者工作的,请举手?你死定了。”

他告诉所有人,并不是他优秀,而是他在那里学会了成功的方法。“如果你还准备自我摸索,”他告诫他们,“不好意思,太慢了。不是不可能成功,是速度太慢。”

1990年,23岁的陈安之回到台湾。他在一家名叫中国生产力中心的机构上班,全台湾最大的培训机构。他负责讲授如何销售。前来听课的人都称他为神童——神经病的儿童,因为当时还没有如此年轻的培训老师。随后,他和朋友涉足连锁加盟店,但两年后,“朋友把我们赚到的钱席卷而去。我重新一无所有。”

25岁,又是陈安之故事中一个醒目的拐点。他重新开始创业。这次他选择了潜能开发,通俗点说就是帮助别人走向成功。他开创了一个新名词,成功学。但这个以成功为己任的公司,最初的办公室只是一套小公寓里的客厅和厨房。前来采访的电视台,连摄像器材都放不下。不过,这些有关磨难的苦段子,日后都成为陈安之演讲中的亮点。他在一年中迅速赚到了10万美金。然后他花9万美金重新回到美国去学习。半年后,他的月收入达到500万新台币,紧接着是1500万。那年他27岁。

故事往往会在这里戛然而止。很少有人知道陈安之后来干了什么。他今年43岁,每年大约有200多天都在大陆做演讲。最大的一次是在湖南常熟,一个可以容纳15000人的体育馆。在演讲台上,陈安之每次把自己的故事讲到这里,会对你提出更“发聋振聩”的呼声:“你们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他说,“你现在可能收入不高,但是如果你愿意像我一样,投资你财富的90%去学习,会立刻扭转你的人生。”他总说全中国许多行业的第一品牌有50%的总裁都是他的学生。“他们和你们没有智商上的差别,只有学习时间的区别。”

“成功新天地”的培训班给你多样化的选择。最廉价的超级巨星演讲会,只是给你一个入门的机会。而接下来是超级讲师班(12800元),超级总裁班(20000元),说服力博士班(28000元),乃至最高级别的香港半岛总裁班(约25万)。这些课程的核心内容,“一句话,就是让顾客掏钱买单。”某种意义上,陈安之在这一点的确已经做到极致。

在气氛炽热的现场,面对几十个人拿着银行卡冲向舞台,那里已经准备好几个刷卡机,你不能落后。你赶紧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金。你怎能落后,少报一次课,就意味着你的学习时间比别人少,你成功的几率变小。不出意外的话,你死定了。

5、

8月29日中午,距离陈安之的演讲还有两个半小时。上午的演讲刚刚结束,会场一片凌乱,人群正在散去。舞台上,许多人仍在疯狂的刷卡报名。一个女孩站在人群外,工作人员正竭力不让她靠近报名的桌子。我认出她是昨天和高凌风合影的人。

每一场演讲她都尽力坐在最前面。她总能抓住所有突出自己的机会,尖叫着回答问题,大幅度的拍手鼓掌,第一个站起来介绍自己:“我来自邯郸,我叫李颖。李阳的李,曹颖的颍。我比李阳还疯狂,我的梦想是做到邯郸第一名。”

我走到她面前,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穿一件红色的收腰短袖衬衫,白色腰带下是黑色的职业短裙,黑色丝袜和黑色高跟鞋。一切都显着干练。但她正在哭。我问她是不是没报上名?

“是的。”李颖哭着说。“没关系。”

她告诉我昨天已经报了一次名,但她还想上10月的“说服力博士班”,12800元。但现在,她掏出钱包给我看。“根本不剩下100元了。昨天我也是借了800元报名。”她看着钱包,带着哭腔对我说。

“你怎么回家?”

“没关系。”她止住哭声,平静地说,“这一切都可以解决。我相信。”

23岁的李颖刚刚从邯郸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毕业,她羞涩地说那是一个不出名的大学。但她一上大学就开始做销售。她做过的工作没有陈安之那么多,酒店服务员,商场促销,在大马路上发传单。如今她在邯郸一家生产紧固件和汽车配件的公司做销售员。不过,卖什么产品不要紧。重要的是卖自己。

10月,她要和老板去广州参加广交会。她会想方设法来参加陈安之的课程。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那个课程的名给报上。我劝她多考虑。她尖叫着对我喊道:“我一定要报名。你说,我如果跟全世界的精英总裁站在一起,我还能是一个平凡人么?”她又开始哭,“因为我相信他们,所以我相信自己一定不平凡。”

一个中年大姐走过来问,“你是农村的,还是城里的?”

“农村的。”

“小妹,现实点。”大姐说。

“但是这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你相信么?”李颖哭着说,“我可以借钱。听完课之后,我创造的价值,绝对不止这个学费!!!我相信陈老师!”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再说话。之后她平静地告诉我,她现在月薪不到1000元。

“你需要借很多钱。”我说。

“不,我一定要报。”李颖哽咽着,几乎用一种可怜的语气轻声叫道:“请不要阻碍我成功。”

6、

8月23日,陈安之带着他的80多个终身弟子,从太平洋的斐济岛回到上海。随后他去了东京。一部分弟子决定再次前来参加这场超级巨星演讲会。第一天的演讲结束后,他们决定在附近的海鲜楼举办一次晚宴。费用AA制。

宴会在两个相通的豪华包间举行。我进去时,几位参加斐济之旅的弟子,正在兴奋地描述那难忘的三天。并不是所有弟子都有机会参加“斐济岛超级总裁班”。68000元的报名费,机票和住宿自理,而且还得经过陈安之的筛选。因为他们要去的,是安东尼罗宾的私人小岛。在少量发放的广告宣传单上,陈安之介绍这是全球第一次,世界上最顶尖的总裁训练营。“3天的课程,2天的度假,5天的时间,将彻底改变您的企业和您的一生。”

来自常州的刘杰夫妇,是我们这桌最幸运的一对。他们都去了斐济。“安东尼罗宾的拥抱,好温暖。”他们半夜2点都睡不着。“整个灵魂完全受到震撼。”所有人羡慕地盯着他们。

夫妇俩,最先成为陈安之弟子的是刘杰。他妻子告诉我,“刚开始以为他说的都是大话。那么多名车?名牌手表?但后来发现原来都是真的!你能不相信他吗?”在斐济岛,一个女弟子问陈安之,怎么才能嫁出去?陈安之告诉她,要微笑一点,下巴收一点,灿烂一点,然后向在座的十几个男人每个人说句赞扬话。“我觉得她是那天收获最大的。”刘杰妻子说,“那天将改变她的一生。”

“会很快嫁出去?”

“会。”她说,“当然会。一定会。”

9点时,晚宴达到高潮。弟子部总监陈琳琳站起来,走到两个包房的中间。她非常年轻,披着一头长发。她拍拍手,对大家说,我们随时都有新的弟子加入,下面我们请在座的弟子走到中间,互相做个简短的介绍。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我们弟子经常聚会,其实也是锻炼我们的演讲能力,公众表达能力。”

第一个走上来的,叫靳开云。他说,“家人们,大家好。我是陈安之的首席大弟子(第一个缴费报名的人)。”有人尖叫鼓掌。从2008年以来,他上了陈安之的每一次课程和每一场培训,还有五次安东尼的课。又有人尖叫鼓掌。

晚宴接着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他们大多都是江浙一带的中小企业主,其中几位来自重庆,但在当地也有自己的生意。一个中年女人讲述自己如何破釜沉舟来听课:“我一手拿着结婚证,一手拿着飞机票,对我丈夫说,你选哪边?”

一个年轻小伙子说,他第一次听课是上个月的讲师班,拿了全班第二名。“我22岁,吸过毒、坐过牢、偷过东西,砍过人,但我感觉错不在我。我13岁独立生活,到20岁还在摸索,为什么别人没我聪明,却比我成功?”他快要哭出来,擦了眼泪接着说,“我在这里最大的感觉是,外面亲戚朋友不下两、三百人,但他们都是给我负面的。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正面的能量。在讲师班那两天,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两天。可能没有陈安之老师,我的生命没有办法延续下去。”

现场安静片刻,又开始鼓掌。我问身边的一位女弟子,为什么要成为终身弟子,要听多少次课才能结束?她说,“就像饭一样,吃了还要吃。”我问她陈安之好相处吗?“他很实用,不讲废话,不喜欢瞎聊。”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放心,他365天都不会生气。”

我告诉她,明天我约了陈安之2个小时的见面时间。她盯了我很长时间,最后说,“不可能。20分钟就不错了。”17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理解了她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7、

首先出场的是一辆车。陈安之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楼下,几名保安严加看守。但你可以和这辆车合影。在楼上的走道里,陈安之的办公室外挤满了人,门口的工作人员已经换了一批脸色更严肃的黑西服。一切都显示他就在办公室里,但紧接着一个人告诉我,我们的约见时间推迟到傍晚,课程结束之后,也许陈老师会抽出时间。

离演讲开始还有半个小时,会场已经沸腾。几个年轻女孩站在舞台上,配合着陈慧琳的动感音乐正疯狂地跳舞。女主持人大声喊道:“尖叫声在哪里?”“你们准备好了吗?”

会场外,正对大门的一米处,陈安之正坐在一张白色欧式椅上。他穿一套灰色西服,悠闲地闭着眼睛,等待着会场激动人心的倒数三、二、一。几个保安神情紧张地围成一圈,保护在他周围。然后大门徐徐打开,他站起来,迅速迈开步子。保安们手拉手组成一个圆形保护圈,在全场的尖叫声,雷鸣般的掌声,以及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臂中,陈安之登上舞台。

“到底是我激励你们,还是你们激励我!”他说了第一句话,“我在中国演讲10年,从来没见过这么热情的观众。”

随着人群的骚动,音乐声骤然加大。舞台上,陈安之摇摆着身躯跳舞。像他在任何时候呈现给大家的形象一样,他抬起右手,食指指向天空。NO.1。随后,他从舞台边的终身弟子中,拉出一个人来。我认出他是靳开云。陈安之一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全场立即鸦雀无声。

“这是我的大弟子。”陈安之转头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两年前,我借了7万块,第一个报名成为终身弟子。”靳开云说,“现在,我在上海住一栋别墅。”

疯狂地鼓掌。

“前不久他跟我去了斐济岛,你对安东尼的小岛有什么感觉?”

“太棒了!”靳开云大声吼道,“不可思议!!”

陈安之在舞台上走了一圈。“所以陈老师的成功是必然的。”他笑容满面地说,“不是我厉害,是我老师太厉害。”

人群里一声刺耳的尖叫。我听出那是李颖。她站在中间第四排,正疯狂地鼓掌拍手。衣服被后面座位上的人拉扯,不过她不在乎。她脸若桃花,头发在剧烈的抖动中已经飘散开来。我看不见一丝发愁的影子。没有眼泪。灿烂的笑容只对准舞台上的那个人。

8、

晚上6点半,陈安之终于走进办公室。会场太热,他不得不换下已经打湿的第一套西服。和那个拥挤闷热的会场相比,这里安静凉爽,100多平米的空间只有我们几个人。

房间几乎是空的,正中央摆着一圈白色皮沙发,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横置在屋子北侧,桌面空空如也。南面的墙壁上,营造出一个小巧的瀑布装置,面前是一张台球桌。他两个朋友正旁若无人的玩着台球。但这个看似清净幽雅的房间,却因为四面镀金的墙壁天花板,照耀得金碧辉煌。你甚至得花一段时间去适应这种强烈。

半个小时前,陈安之结束了这两天最沸腾的一次演讲。我站在大门处等候,很担心他会直接离开现场。随着尾声的接近,我能感觉到人群的不安和紧张。他在舞台上喊道:“你们的成功是我的责任,但我陈安之的成功,全部都是你们给的。”我看见许多人都站到了座位上。最后,他大声对着台下叫道:“请想成为我弟子的,站到舞台上来。”李颖第一个冲上去,站在陈安之旁边尖叫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被保安拉开,淹没在兴奋的人潮中。

“你注意到那个女孩了吗?”我问他。

“是不是那个一直想冲上来的女人?”

“你会担心她过于激动吗?”

“有可能。”

“会怎样?”

“适度的兴奋是可以的。但不要过度。真正顶尖的人都是很低调很保守。”他停了一会,说,“不可能每个人都是疯子。”

陈安之喝了一口斐济矿泉水,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他戴着宝柏手表,系着40万元一条的皮带。

心情好的时候,他喜欢包下一个场地打篮球。他在上海的别墅位于佘山。但他几乎一年到头住在酒店。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演讲,他会提醒自己留意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以免说错名字。他身材保持得非常好,精力旺盛。他在舞台上像个摇滚明星,但在这间安静舒适的办公室,陈安之就像你见到的任何人一样。他说自己不是神——是的,他很正常。他不是疯子。

但一墙之隔,走道上,男女老少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龙,求见陈安之一面。李颖鲜红的身影排在第一个。但很快又被保安拉出了队伍。

“还要见他?”我问。

“我一定要见。”她哭着。

“可是你刚才上课已经见到他了。”

“但我没有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你想说什么?”

“我不要和你说。”她转头再不理我。

一名保安走过来,让李颖先等等。因为没有钱报名成为弟子,她连排队的资格也没有。但也许还有机会,也许等人群散去,陈安之还有时间和她留个影。

“好的。好的。”像一个冷静理智的回答,虽然带着哭腔。

来源:《困死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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