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爱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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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2 治疗,救赎,爱

野兽按:多年前,我在真名论坛和独角兽论坛厮混,后来还当了独角兽论坛读书版的版主,在独角兽博客上发现了周佩红,她的那篇《跟随勇敢的心》是我看到过的关于电影《勇敢的心》最打动我的文字。《治疗,救赎,爱》这篇文章写的小说《治疗》我也读过,但我是写不出佩红姐这样的文字的。

周佩红 陈寿文 2019-07-18


《治疗》。这本书的引言里有这么一句话:写作是一种治疗方式。格雷厄姆·格林的话。他是谁?我不知道。

因为这句话,我买下这本《治疗》。而不是因为封面上那个眉头深锁、头发浓密如电影明星的外国男人。他肯定不是书中主人公墩子(一个矮而结实的秃顶的英国电视剧作家)。

他是否本书作者戴维·洛奇也很可怀疑(这个英国人以另一部长篇小说《小世界》而著名)。也许那真是一个电影明星,被书籍装帧者移来招徕读者的?看上去他四五十岁,眼神冷峻,一副看透众生的样子。

买下后翻了一下。第一人称,口语化,间或有知识分子琢磨事情时那种翻来覆去的绕劲儿,洋洋洒洒,透着焦虑,仿佛一个人正在生活这个被规定了的圆里给甩来甩去,而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奔跑,边跑边说。

我已经习惯欣赏安静、隽永的文字,可带我慢慢行走在内心。我不习惯奔跑,尤其是猛烈的跑动。就让这个膝盖莫名痛的剧作家带着他疼痛的神经团团转吧,我得等他停下来,或者我能够跑起来时,再去读。

读书需要机缘,相应的心境和愿望。

就像爱情。我终会知道他是怎么获得治疗的,那也许也会治疗我。我在等待这个机缘,一次丰富而彻底的机缘。我把这本书放进书柜的某一层,不太高,因而不是束之高阁。它就以那么一种不醒目也不容忽略的姿态对我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吸引。

《治疗》


我外出旅行时总要带一本书。这一次,我去北方。在那座北方城市里我将见到一位电视剧作家。打开书架,手就放在这本书上了。我抽出它,心中有暗暗一笑。我将见到的人也常这么眉头深锁——或许是出于习惯,也可能是被限时限点的剧本合同逼的。

同样的职业和年龄段,只有地域和文化背景不同。人类根本的痛感应是相近的,可被了解。读书即是读人。这样,我在火车上对这本书的阅读,就仿佛有了双重的动力。

这样,在火车上,我就初步认识了这个外号墩子的英国电视剧作家。

因为一部电视剧(也可以说是肥皂剧,每周出一次泡沫)的热播,他名声大噪,收入大增,住进伦敦高级住宅区,妻子美貌而成功(是大学里的学科带头人),孩子已经独立生活。

他有一个柏拉图式的红颜知己,定期约会,无话不谈。他受女人吸引,情感生活并不贫乏。他被人羡慕,被人尊敬。除了按时交出电视剧本,他有大量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和金钱,尽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

可老天像是偏要给这完美挖个缺口似的,某一天,他的膝盖无缘无故地痛起来。不是剧痛,是间歇痛,不定什么时候就来那么一下,扰乱他。他用各种方法治疗,物理的,手术的,心理的,终不见效。疼痛像在他膝盖里扎下根,耗上他了。幸福感涣散了。或者从未有过幸福感,他只是以为有过。

他开始把视线从外部世界转到自己身上——他对这个世界可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的,嘲讽的,批判的,无所谓的。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他对自己也常自嘲,并不看得很高,但归根结底他有优越——也可解释为一种自信。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大部分时间是不快乐的。早晨起来,看到院子里活蹦乱跳的松鼠他也要羡慕了:它们有那么柔韧的膝关节!


他是作家,对事物的认识会很快升华。他明白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毛病,也许还殃及大脑、灵魂。他自我分析,也让心理医生分析。他倾诉这一切语速很快,絮絮叨叨,加上聪明人那种什么都想说一说的习惯,小说的第一部简直密不透风。

他列出与周围人的关系,既不美妙,也不太坏。就像真实的生活那样让人失望——是的,因我们总要美化它,怀着幻想和过高的期待。他的生活面也在此一层层掀开。他渐渐脱离躯壳而幻化成一个纯粹现代的苦恼灵魂,潜入我的车厢,站在我面前,卧铺上那盏光线有限的床头灯照着他。

夜很深了,世界在你一人独处时总是有无限的可能性。他停留了一会儿,说,跟我来吧,来看看我的世界。他继续走。我跟着他。他去医院做膝盖手术,在迷魂阵里七拐八绕地穿过仓库、弹簧门、走廊、上下电梯我也跟着,就像悬疑片里常有的那种诡异的前景不明的穿行。

我们前行时也会这么盲目的,舍近求远,自以为目标在望而实际南辕北辙。他躺在手术床上时还跟麻醉师说笑了几句,然后,失去知觉。他被麻醉了。我也在摇晃的上铺睡着了。

醒来,这种荒诞感仍在。荒诞感其实一直在。我们每个人都有病,从身体至灵魂,那些隐秘的地方,非此即彼,我从不怀疑。我们的个人生活如果也以这样的方式被叙述、被呈现,那也是会让自己大吃一惊的。只是我们很少这么做。我们总是回避。我们,或只是我。

《治疗》作者:戴维·洛奇


墩子在对心理医生和对自己“交代”时都提到性爱。性爱总是联系着一个人最隐秘的焦虑感,生命质量,幸福或者孤独。性与爱有时是分裂的,有时是同一事物的两极,不能平衡,又因人而异。

米兰·昆德拉甚至将它作为写作的一个重要母题,把政治、社会、历史的因子也糅入其中。戴维·洛奇笔下的墩子,用一种客观的技术语言叙写与妻子的性事,像写一份关于体育锻炼的科学报告。他认为做爱只能带来一两个钟头的睡眠,远比不上打一场球赛(橡皮球或高尔夫)来得过瘾,后者至少能带来较长久的香甜睡眠。

做爱成为一种习惯,然后他妻子就像腿上绑了沙袋那样沉沉睡去。他仍然为膝盖疼痛而暗自苦恼,然后悄悄下床,坐在电脑前写作。孤灯一盏照着他。没有激情,也无所谓幸福。这就是他的最本质的真实生活的写照。也是很多人的真实。

人每分钟都处在高尚美好的情感中的确过分和不可能,但很多人实际上每天、每个月甚至每年都没有一次高质量的精神获得和情感交流,要么没有对象,要么心已疲惫。深夜无眠的那一刻,才是真正可以考量出一个人生命质量的时刻。

写作逼近了这一层,也才是逼近了人性中绕不过去的最高真实。

我到了那座北方城市。见到了那位电视剧作家。他也和墩子那样带着电脑到处走,边走边写。他采访奇异的人和事件,储存大量素材,凭借个人经验、情感和想象编织一个个故事,曲折腾挪,惊心动魄。

他像一个上帝那样创造他的人物们的命运,怎样爱,怎样恨。我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像墩子那样,反讽地看自己,反省自己的生命质量。他也许认为这么做是消极的。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昂扬的状态里,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那就没有低徊的余地,只有前进。

我能想象他的反驳。这也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更开阔,不是吗?没事找不愉快干吗?非得戳到痛处才算深刻、才是所谓的纯文学?如果一个人能够面壁,自己净化自己,不也很好吗?……这其实也是我的声音,另一种,我总在心里用两种声音对话。

他的面容是奇异的,我可以同时看到狂野和纯真,前者令人想到野兽,后者则如孩童一般。看上去他很自信,也许没什么大的疼痛。谁知道。人与人在现实中的了解注定肤浅,甚至比不上通过书本——而文字也是有欺骗性的。那也没有什么吧。别人的疼痛你不必知道,那是那个人自己的事。人与人之间永隔着无底深渊,其中的暗黑你无法潜渡。

你对某人的好奇,或许只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的一种表现。对岸也许有另一种气象的内心风景,陌生的,吸引你,然而你也只能瞭望,凭着想象。在他面前我的想象止步了。我意识到潜入他人内心既危险又不道德。这也是对一种命定的孤独的意识吧。


墩子在疼痛的苦恼中有过一阵子疯狂。他怀疑妻子有外遇,冲上门去和这个假象中的情敌理论。他试着和柏拉图情人冲破最后的防线,双双外出去旅馆开房间,结果却无比尴尬和失败。他百般勾引爱慕过他而被他拒绝过的女人,仍然失败。他怀疑自己性无能,因为他已不能勃起。

一切都变得糟糕,先是身体,后是灵魂,接着又回到身体,但归根结底还是灵魂——灵魂没有安放的地方。疼痛像一个洞,越来越大,非得用什么东西去堵上。那会是什么呢,什么才能拯救他?

这时他妻子又提出与他分居,然后要离婚,他还得面对财产分割等现实问题。他跌入人生的最低谷,挫败感死死缠住了他。他左奔右突,想爬出来。他频频搬出克尔凯郭尔精神哲学里的“忧惧”和“绝望”理论来比对自己,以为可以获得解救,可还是深陷灰色迷雾的漩涡。

叙述在这里仍以绵密的事无巨细的絮叨推进,却已经进入一个危险的境地,要么死,要么生。

小说第二部让墩子靠边,与他有干系的几个人出来说话。仍是第一人称。每个人都有话说,关于墩子也关于自己。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人生大道理小道理。就拿那几个人女人来说。红颜知己顾虑重重,对将要发生的性爱,对这种关系的发展给她固有生活带来的影响,甚至对旅馆房间的种种小细节也百般挑剔,认为两人的共同旅行是一场灾难。

也就是说,一切都没到爱的程度——爱是勉强不来的,有爱则什么都可以不计。

年轻的女电视制作人粗话连篇,忘不了四年前被墩子拒绝的屈辱,也承认那次是因为男友不在寂寞难耐,而墩子一旦深情起来,她倒满身鸡皮疙瘩了。那么,也没有爱。

他妻子则对两人关系的冷漠感到累,认为自己付出过努力,也用拼命工作来面对丈夫的忧郁,她回忆两人的结识和结婚,那时候,他有魅力,能让她笑,而现在,“他必须找到自我拯救的办法。我得考虑自己的需要”。没错。没有了爱便会这么冷静。

归根结底她们和他不是一路的人。她们要的不一样,疼痛也各有源头,无法与墩子的世界相融。擦肩而过是注定的。

第三部,沉寂了一阵的墩子复出,有了绝处逢生的迹象:他想起了初恋情人莫琳,一个可爱纯真的15岁少女。他爱上她是在17岁。他怎样处心积虑地在放学后的某个街角等她,装出偶然邂逅的样子。他怎样想尽办法接近她,和她交谈,被她吸引。

他那时的喜悦和苦恼是如何像巨大的水流那样有力和纯净,冲击着他。他也犯过混,以致错失了她。

而现在她的伤心和失望出现了,纯真的爱也重现眼前,——他离它们已有40年之远!这记忆是被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唤醒的吗?是他一定要有个什么东西来拯救他吗?

我以为不是。一定是最自然的本能,亦即他这段日子无形的自省中积累起来的潜意识,引导他走向这段情感。

命运也许终会来眷顾一个人,如果这个人纯真犹在,并对它保持了敬意和热望,命运是会给这个人一次机会的。也许。他想起了更多的细节,越来越多,他以为不重要的,他以为唾手可再得的。他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不仅是莫琳的爱情,还有年少的天真无邪。他和她之后再没有见过面,而他决定去找她,不管她是否已结婚,是否已变得年老而不美。

新的旅程开始了,他抛开一切——剧本合同、房屋、财产,独自一人开着车去找了。这次的出行真有一种轰轰烈烈力拔千钧的气势。

他来到莫琳的家——那个记忆中青春美丽的少女在照片上的确变成一个五十多岁的粗壮女人,遭遇了痛失爱子的悲伤,还因乳腺癌丧失了一个乳房和丈夫对她的性爱。

但她没有在冷冰冰的家里陷于这份命运的残酷而不拔,她离开家,去朝圣,去寻求自己精神的目标——她总得有事做,我认为恰是徒步旅行本身的身体动能,旅途中扑面而来的开阔世界,寻求中的强大动力而不是具体目标,才真正赋予她可贵的活力。

墩子的遭遇和她的比起来真是不值一提。而这时的墩子真棒极了,他开足马力,去那条浩浩荡荡的朝圣路耐心寻找,终于找到容颜大改的莫琳。他像认出自己的灵魂那样一下子认出莫琳。他在她面前不是什么名人,而不看电视的她也根本不知道眼前这家伙红到什么程度。她也许仍是美好圣洁的象征,但也是现实中生命强大的女人。

爱情再次到来,不可解释。真爱也许就是不可解释的,因它与外物无必然联系。外部世界轰然倒塌,他们如同回到少年,并且第一次做爱就自然而畅酣,毫无障碍地达到完美。他由衷地感到幸福。

折磨墩子一年多的膝盖疼痛也霍然而愈,再没复发。治愈他的,我认为并非他以为的宗教信仰,而是爱情。他的精神也彻底康复,瞧,最后他的家被他曾信任的一个年轻人洗劫一空,他也无所谓了——他实在是比任何时候都空前地富有了,他还担心什么呢?

他和她一起走到了圣地。而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真爱就是他的圣地,他的灵魂的最后归宿。

在书的最后他说:我的良心已十分干净。他获得了拯救。

我听说,中国北方的那位电视剧作家,后来遇到了他爱的人,他和她倾心相爱。那也许也是个曲折的故事,因我知道那之前他曾经历过一次死而复生或大难不死的事故。

这两者间有联系吗?以他(们)的年龄,两个灵魂在彼此相遇前应该也有过漫长的寻找,失望和痛苦,写出来也会是一部丰富的书。而他们互相等到了,是因为怀抱着希望?热情犹在?还是命运给了他们机会?这份爱对他是拯救吗?也许不是,他看上去那么强大。

那就是命运的馈赠了,就像莫琳,不遇到墩子她也可以支撑自己,她有自己的目标和动力。但那也将是有缺憾的,孤独的行走。人总要寻求更高层次的幸福,寻求他认为最重要的。

不管怎样,以我这个不相信戏剧性的人来看,他的故事和《治疗》的故事还真是有戏剧性的巧合,虽然那具体过程我不清楚——我指的是在生命最重要的那一层上,即灵魂的层面上。

每个人都会有自我救赎的时刻,就像生活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爱在任何时候都不晚一样。但愿那是他的真爱,像墩子和莫琳的爱一样,并且永不结束。我祝福他。

但我是不是高估了爱情的力量呢?爱情是那么抽象,无形,甚至无用——对功利世界来说。爱有如信仰般强大,却不可迷信而至顶礼膜拜。爱也如镜花水月般迷离飘忽,因承载它的是人的多变的感觉,复杂的人性,那也并非无根之物,还是与瞬息万变的外部世界息息相连。

爱就这么不容易。但一个人如果想爱,重视爱,能够爱,能被激起爱,爱对了人,那么幸福还是可能的,生命的能量也可能源源不绝。这并非利用了爱情,而是爱的自然赋予,对相信爱情的人来说。

这逻辑也许简单而不严密,不堪一击。爱本来就很脆弱,它是这个热闹非凡应有尽有的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珍宝。它不是万能妙药。何为爱,如何爱,都是相当复杂的命题。

墩子和莫琳的爱情结局,小说结尾就语焉不详,爱的愿望和动能似乎掩盖了其他,那里面还是有未尽的难题。而我认识的北方编剧也会有这样的问题,甚至更多。他的她如果和莫琳一样在外表上丧失任何吸引力,他会怎样呢?

会像叶芝诗中写的那样,“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刻/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脸上痛苦的皱纹”?那仅有的一个人会是他吗?而她的灵魂是否会有朝圣者般的高洁?

总之,这种古典主义的爱情观还会不会在现在和将来的人身上延续?心灵的力量还会不会在爱情中占主导地位?他们会爱得长久吗?爱就能涵盖人生一切的幸福层面吗?……

疼痛还会出现的。治疗从来不可能一次完成。爱路和人生路一样,也将曲折而不可预测。不过,那将是另外的题目了,另外一本书的内容。

在《治疗》的最后一页,我注意到格雷厄姆的名字,他正是那个把墩子的房间洗劫一空的年轻人。他是姓格林吗?是他说的吗——“写作是一种治疗方式”?他是要把你洗劫一空然后才来告诉你一个真理?那么我已经被告知了,被这本书,也被它洗劫一空了:浮华已不在。而重要的东西我已被赋予,确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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