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爾姆之夜
烏爾姆之夜

我們的智性生活正在受到威脅。空洞的意識形態話語佔據了道德高地,邊緣人的存在本身岌岌可危。風暴的軌跡難以預測,但氣壓的異常足以讓我們緊張起來。我們需要在漫遊中搭建營帳,守衛議事自由。

拉图尔:想象防护措施,对抗前危机时代生产

本文译自法国思想类杂志AOC三月二十九日刊发的拉图尔新文。
文章来源:https://aoc.media/opinion/2020/03/29/imaginer-les-gestes-barrieres-contre-le-retour-a-la-production-davant-crise/


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法国哲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的主要开创者之一,著有《巴斯德的实验室:细菌的战争与和平》、《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等。




想象防护措施,对抗前危机时代生产方式回潮


翻译:岛夷 校对:🦆 编辑:不不


如果一切都陷入停滞,那一切就都可以被质疑、调整、筛选、分类、彻底切断,或反而被加速。现在到了做年度清单的时候了。对于那些尽快重启生产的要求,应当报以呐喊:绝对不要!我们最不应该做的,那就是重蹈覆辙。

现在就去谋划后危机时代似乎有些不太合适,因为正如人们所说,卫生工作者们“正在前线”,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工作,无数哀伤的家庭甚至无法安葬逝去的至亲。然而,现在就应该进行斗争,以免危机过去之后,经济的复苏又将我们带回那个我们徒劳地反抗至今的旧气候体制。

实际上,危机永远是暂时的,这次卫生危机被嵌入在一个持续且不可逆的生态演变当中,它本身不是一场往往短暂的危机。就算我们有幸“逃脱”卫生危机,也绝不可能“逃脱”生态演变。这两者并不是同一等级,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们互相交缠。不论如何,如果我们不能利用本次卫生危机另辟蹊径,那将是一大憾事。我们应该去寻找一种融入生态演变的方式,而不是对此视而不见。

冠状病毒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振聋发聩。它向我们证明:尽管曾经一直都有人说经济体系不可能放缓或转向,但它实际上仍可能在几个星期内在世界各地被同时切断。有人认为“进步的列车”是不会掉头的,因为没有什么能让它脱离所谓“全球化”的轨道,但是生态学所有关于微调生活方式的论点都一直对此提出异议。然而恰恰正是全球化本质为这场了不起的发展踩下急刹车,让它变得脆弱不堪。

事实上,不仅仅是跨国公司、商贸协议、互联网或旅游行业塑造了全球化。在某一时刻,地球上所有的实体都以某种方法相互联结,形成整体。排放到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使大气层变暖、候鸟迁徙传播了新型流感,这些都确有其事;而冠状病毒也可以通过飞沫这种看似无害的媒介将“全人类”联结起来。我们再一次上了沉痛的一课。我们要对全球化主义者和更激进的全球化主义者说:关于亿万人类的再社会化问题,微生物也有份!


在本次全球化生产体系突如其来的暂停中,并不只有生态主义者从中看到了一个推进着陆计划的良机。


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发现:在世界经济体系中曾有一个深藏的亮红色警报灯,还有一个精钢锻造的坚固大手柄,所有的国家元首都曾有机会拉下它,以使“进步的列车“在剧烈的刹车声中停下。九十度大转弯以便垂直着陆的要求在一月份仍像是美好的幻想,但现在看起来已经趋于现实:所有的司机都知道如果想猛打方向盘又不冲进沟里,那最好还是先放慢车速。

不幸的是,本次全球化生产体系的突如其来的暂停中,也并不只有生态主义者从中看到了一个推进着陆计划的良机。那些全球化主义者,从20世纪中叶就在构思如何摆脱地球的桎梏。也正是他们,从中看到了一个更彻底地破除障碍、逃离地球的良机(译注:此处可能暗讽马斯克)。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们得以摆脱福利国家、摆脱穷人的安全网、摆脱那些仍被环保法规束缚的人、摆脱所有堵塞地球的多余的人,而这更为厚颜无耻。[1]

别忘记我们实际上有理由猜测这些全球化主义者其实能够意识到生态变化,但50年来他们的一切努力都在于极力否认气候变化的严重性,以及建造那些坚不可破的特权堡垒来躲避其后果,而且绝不能让那些注定要被抛弃的人进去避难。现代主义者对于普遍分享“进步果实”的伟大梦想并不天真轻信,新鲜的是,他们对不要抱有幻想这点十分诚实。正是他们每天都在福克斯新闻频道喋喋不休,也正是他们统治着地球上所有气候怀疑论的政权,从莫斯科到巴西利亚,从新德里到伦敦、到华盛顿。


如果一切陷入停滞,那一切都可以怀疑。

让现状变得如此危险的,不只是每天不断增长的死者,而更是经济体系的普遍停滞。这种停滞为那些盼望着推进逃离地球的人提供了一个“怀疑一切“的天赐良机。全球化主义者对自己的失败已经洞若观火,他们清楚对气候变化的否认不可能一直持续,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通过向地球注入各种资本(有必要把经济算进去)来协调他们所谓的“发展”,这让他们变得岌岌可危。他们押上一切赌注做最后一搏,以便尽可能续命并庇护自己和子女。“世界的停滞”,这一脚刹车,这意想不到的暂停,给了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机会来逃得更快、更远。[2] 现在他们摇身一变成为了革命者。

现在轮到我们行动了。机遇是他们的,也同样是我们的。如果一切都陷入停滞,那一切就都可以被质疑、调整、筛选、分类、彻底切断,或反而被加速。现在就应该是做年度清单的时候了。对于那些“尽快重启生产”的要求,应当报以呐喊:“绝对不要!”我们最不应该做的,那就是重蹈覆辙。

举个例子,前几天电视上有一个眼泪汪汪的荷兰花农,因为客户不足而无法再用飞机运送货物,他不得不将成吨的郁金香丢弃。人们当然只能对他报以同情;他会得到补偿,也还算公平。但是接着镜头转向了那些郁金香,它们在无土环境和人造光源下培植,然后在一片燃油雨中被送上史基浦机场的货运飞机;对此应该质疑:“为这种花卉的生产和销售方式续命真的有意义吗?”

 

我们会成为全球化的强力断流器。

聚沙成塔,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开始对我们生产体系的各个方面提出这样的质问,我们会成为全球化的"强力断流器"。不可一世的冠状病毒用它的方式实现了全球化,而我们恒河沙数,会和它一样强大。病毒通过微小飞沫的嘴对嘴传播让世界经济陷入停顿,我们也可以想象“手挽手“这种微不足道的动作来让生产体系陷入停顿。我们在质问的同时,每一个人都可以想象些"防护措施",它不仅仅是为了对抗病毒,也是为了对抗那些我们不再想要重蹈覆辙的生产方式。

这不再是恢复或调整生产体系的问题,而是要摆脱生产作为世界的唯一"准则"。这不是革命,而是解体,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解体。如同Pierre Charbonnier(译注:法国当代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所指出的那样,仅限于经济利益再分配的社会主义已有百年,可能是时候去创造一个质疑"生产本身"的社会主义了。不公平不仅仅局限在进步成果的再分配上,更在于使世界"结出果实"的方式本身。这不是说要求衰退或用爱和淡水来生活,而是要学会从这个所谓不可逆的了不得的体系中对每个环节进行筛选,去质疑每一个所谓不可或缺的联结,一点点地去验证什么是我们想要的,什么是我们不再想要的。

因此至关重要的是利用这段强制禁足的时间来思考:究竟什么是我们所依赖的,什么是我们准备将自己从中解放出来的,什么是我们想要重构的联系,以及什么是我们决定用实际行动去斩断的。[3] 先从自身开始思考,然后扩大到群体。全球化主义者们对经济复苏后他们想要重生的东西了然于胸:石油工业、作为额外奖励的巨型邮轮,这是和先前一样的东西乃至恶化版。现在轮到我们拉清单去反对他们。如果在一两个月中,一声哨响就让无数人学会一种新的“社会距离“,为了更加团结而相互远离,为了不挤爆医院而呆在家中,那么也完全可以想象我们采用的全新"防护措施"所带来的变革力量。它能够帮我们对抗重蹈覆辙,或者在更糟糕的情况下,去对抗那些想要逃离地心引力的人所发起的全新冲击。


一种帮助辨识的工具

将理论与实践联系起来总是好事,因此我们建议读者尝试回答这个小清单。如果把它与个人亲身经历关联将会更加实用。这并非只是表达一种直击灵魂的观点,更是通过小调查来对现状进行描述并延伸。如果您想办法将这些回答组合起来,以便叠加描述,形成完整s面貌,您将茅塞顿开而产生一个具体明确的政治表达。但这只是后续工作,不要在之前完成。

注意:这不是问卷,亦非测试。这是自我描述*的辅助。

现在请写一个单子,罗列一些您被目前的危机所剥夺的活动,以及您感觉到损害了您必要生活条件的活动。对于每个活动,请您指出是否想要(像以前一样)恢复它。然后请回答以下问题:

问题1:哪些现在停滞的活动是您不想恢复的?

问题2:请描述 a) 为什么这项活动会让您觉得有害/多余/危险/缺乏逻辑;b) 在哪些方面它的消失/沉寂/替换会让您支持的其他活动变得更加容易/更合逻辑?(问题1所列每个活动的回答都请各自独立成段。)

问题3:工人、雇员、职员、企业主,他们可能无法再继续从事您所删去的那些活动。对于他们,为了让他们能够过渡到其他活动,您有哪些主张?

问题4:现在停顿的哪些活动是您希望被发展/恢复的?或者哪些是我们应当发明其他活动来取代的?

问题5:请描述 a) 为什么这项活动对您来说是积极的;b)为什么它比您支持的其他活动更加容易/和谐/合逻辑;c) 它如何使您能与反对的活动进行斗争?(问题4所列每个活动的回答都请各自独立成段。)

问题6:您主张用什么方式去帮助工人/雇员/职员/企业主获得能力/途径/收入/工具以使得这项活动得以恢复/发展/创造?

(然后想办法把您的描述与其他参与者的相互比较。这些回答的汇总和叠加将会一点点勾画出一个包含了冲突、联合、争论、对立等线索的完整面貌。)



[1] Voir l’article sur les lobbyistes déchaînés aux Etats-Unis par Matt Stoller, « The coronavirus relief bill could turn into a corporate coup if we aren’t careful », The Guardian, 24.03.20.

[2] Danowski, Deborah, de Castro, Eduardo Viveiros, « L’arrêt de monde », in De l’univers clos au monde infini (textes réunis et présentés). Ed. Hache, Emilie. Paris, Editions Dehors, 2014. 221-339.

[3] L’auto-description reprend la procédure des nouveaux cahiers de doléance suggérés dans Bruno Latour, Où atterrir ? Comment s’orienter en politique. Paris, La Découverte, 2017 et développés depuis par le consortium Où atterrir  http://www.bruno-latour.fr/fr/node/841.html

*自我描述复制了拉图尔在《何处着陆?如何在政治上找到方向》(Bruno Latour, Où atterrir ? Comment s’orienter en politique. Paris, La Découverte, 2017)一书中提议的“新陈情书”流程,并且正在被一群艺术家与学者所实践发展。(译注:陈情书是法国封建君主制时代三级会议制度的一环,全国各选区各级代表可将舆论意见汇总为陈情书递交三级会议。)



我们的智性生活正遭受着威胁。

空洞的意识形态话语占据了道德高地,

边缘人的存在本身岌岌可危。

风暴的轨迹难以预测,但气压的异常足以让我们紧张起来。


在世界秩序变化的关键时刻,

掩耳盗铃或是隔靴搔痒,将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我们需要严肃鲜活且诚实的讨论,

在漫游途中搭建营帐,守卫议事自由。


乌尔姆之夜是一场偶然的相遇,它没有任何终极目的,

因为任何神话在当下都会即刻变成一场喜剧。

这是一场理论、反思和跨学科的歌命性联动,

意在打碎一切神话的前提下,无限拓展公共言论空间。

这是一场根植于当下、聚集在案厅、活跃于街巷的解放性实践,

其中没有一个成员,也拥有一切成员。


 未来讨论,主题开放,不限学科,由参与者共同讨论决定。

 活动目前在巴黎,想要参与讨论或加入团队请联系小乌尔姆。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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