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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東南亞的政治經濟和能源轉型,以及中國海外投資及基礎建設。目前在北台灣,曾在北京、香港和仰光工作和生活。更常以英文寫作。個人網站:peihuayu.net;推特 @PeihuaYu

「後危機」時期的希臘,對存在感日強的中國怎麼想

位處歐亞之間,社會氛圍與中國同樣重視「關係」的希臘擁有全歐最高比例的中小型企業。量小質精、重視長期回報是希臘民營產業的特色。希臘正逐步走出債務泥淖,來到「求變」的當口。在比雷埃夫斯港項目的主導方中遠海運操盤下,許多希臘人迄今對這座希臘第一大港投資案反應頗為正面的根源為何?這樣的好感能否持續?又取決於什麼?「其實,街上並不常見到中國人,對嗎?只要他們給了錢,就好,」32歲出租車司機丹尼爾聳聳肩說。

首發於2019年11月14日《財新世界說》

作者 余佩樺 發自希臘雅典
編輯 張希蓓 徐和謙

米白色調的歷史古都雅典是最多國際旅人進入西方文化起源地希臘的第一站。

在雅典國際機場行李提領處與市中心的機場巴士終點站,地產商買下了連綿成片的廣告位,印上醒目的微信二維碼,以中英雙語寫下投資與移民希臘的諸多優惠,其中不無摻雜「水份」的噱頭。

「有需要買房移民嗎?可以加我的微信」,剛開始學中文的20多歲棕髮女孩「雅典娜」在遊人如織的希臘舊城區,把簡體中文廣告折頁塞給了我,她手寫的「雅」字和「典」字分別少了一竪和一橫。

今年初夏,我來到西方文明起源地古都雅典,為中國私營企業家調研「後危機時期」的希臘投資機會。近年間,中希兩國經濟交流益發密切。中遠海運控股的比雷埃夫斯港成為中國在歐洲與海外港口投資的標誌性案例。當作為資本全球化後進梯隊的中國,來到這個歐洲發達經濟體後,兩者產生了什麼樣的交互作用?所謂「沒有炮艇的新殖民主義」、「希臘港口成為北京對歐槓桿」等地緣政治演繹,在希臘本地的常民眼中,又是怎樣一回事?

「中國在我們國家困難時,購買國債,投資我們的企業與地產,挺好的。我們是個需要投資的國家」,從希臘不同政黨的黨政高層、中小企業主到基層打工族,採訪中,不下10個希臘人這樣對我說。

「我們需要投資」是希臘的全民共識。在債務危機中,希臘失去了四分之一的經濟規模,迫使總人口的6%(逾60萬人)必須移民到他方謀生。2018年,希臘剛剛走出近八年半、為期三輪的,由歐盟委員會、歐洲央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三方主導的紓困計劃,終於拿回財政自主權。

2019年7月,傳統右翼政黨「新民主」在國會大選獲絕對多數席次,終結了希臘由幾個新興小黨結盟執政的十年。

新總理米佐塔基斯上台後,取消了國會的暑假,加速審議減稅等經濟改革法案,並且批准中遠海運在希臘第一大港大部分的投資計劃。11月初,米佐塔基斯親赴上海進口博覽會。隔周,中國與希臘兩國領導人於雅典再次會面,雙方簽署16項合作協議,內容涵蓋農業貿易、能源、金融、犯罪打擊等領域。

實際上,近年已經落實的中國對希投資,大部分仍是由中國國有企業進行,集中在基礎設施、房地產、能源等少數幾個部門。世界說所採訪的希臘本地商界領袖紛紛指出,例如復星、華為這類能直接投資希臘公司,甚或可設立本地研發中心的中國民企數量,仍有提升空間。

希臘外交部的中國投資顧問莫薩斯(Dimitris Moursas)對世界說表示,在他看來,中國在希臘的實際投資額與希臘在中國的投資額相比,目前仍然是「不相稱的」。

取決於不同的計算方式與統計機構,過去七年來,中國對希臘的投資額是120─190億美元,希臘對中國(包括中國香港)的投資額則為180億美元。另外還有眾多希臘船東公司對中國造船廠的投資與訂單。

他認為,中國投資者應被鼓勵在希臘的更多領域進行投資,如創新和技術部門、初創企業、農業等。

「量小質精」

位處歐亞之間,社會氛圍與中國同樣重視「關係」的希臘擁有全歐最高比例的中小型企業,且其中大多為家族企業。「量小質精」、重視可持續性與長期回報是希臘民營產業的特色。

希臘的民營企業圖景又比多數歐洲國家更加「碎片化」。

希臘第二大塗料企業Vitex是典型的家族企業,第二代與第三代的雅尼迪斯家族成員仍緊密參與公司運營,年過七旬的雅尼迪斯集團董事會主席Constantine N. Yannidis(中)以公司從不借貸也從未發生罷工為豪。 圖/余佩樺

多名希臘商界領袖告訴世界說,在「後危機」時期的希臘,旅遊業、農業與食品業、航運業是他們最推薦的外資民營企業投資和與本地企業合作的領域。

「生態多樣性」是讓希臘人引以為豪的財富。希臘超過三分之二的土地是未開發的荒原。這些自然饋贈的滋養醇厚的野花蜂蜜,口味隨季節而有差異。希臘葡萄酒與橄欖油等少量生產的高品質農產品也在利基市場中聞名。希臘本土最大蜂蜜品牌「阿提卡」(Attiki)的擁有者披塔-查扎披(Alexandra Pitta-Chazapi)自豪地告訴世界說,有1400種野花和藥用植物只有在希臘能找到。

希臘經濟史上從未實現大規模的工業化。傳統上,希臘農村人們的「世界中心」就是他們的家庭,以及他們持有的一小塊土地,年復一年地生產少量的高品質產品。

當年因父親猝逝,希臘最大蜂蜜品牌「阿提卡」的第二代經營者披塔-查扎披一從高中畢業就接下家業,如今仍與女兒共同經營公司,她在陳列家族企業歷史照片、歷代產品與獎章的會議室接受世界說採訪。圖/余佩樺

「我們永遠不會成為(大量生產與出口農產品的)智利」,希臘企業投資貿易促進局主席史特吉烏利斯(Grigoris Stergioulis)告訴世界說。不過,不少希臘的中小型家族企業仍缺乏控制質量與擴大生產的技術,這裡存在著中希企業合作的空間。

系出具120多年歷史酒莊世家的吉爾-雅尼酒莊(Kir-Yianni)共同所有者米哈利斯‧博塔利斯(Mihalis Boutaris)對世界說介紹,整個希臘有1200多個酒莊,但即使是最大規模的酒莊,在希臘本地的市佔率可能也不超過10%。希臘的酒莊小而精,不大量生產與出口,希臘農業與食品業整體亦是如此。

史特吉烏利斯認為,中國企業跟希臘企業「合資」經營農產品生意,以中國中高檔客群為出口市場、最大化生產,會是較為可行的方法。

希臘旅遊業在歷史上得益於豐沛自然與文史資源,在債務危機之中,逐漸躍升為希臘經濟的主要驅動力。2018年,希臘旅遊業增長率為6.9% ,是國民經濟增長率的3.5倍,旅遊業貢獻了全國四分之一的工作機會─相當於98.6萬個工作崗位。

希臘酒店商會主席瓦西利克斯(Alexandros Vassilikos)對世界說介紹,目前,旅遊業的直接和間接收入佔全國GDP的25%,這對歐洲國家來說是非常高的,希臘公共輿論之中,「投資旅遊業」已經成為優先事項。

據最新統計,希臘境內有9875家酒店,超過九成酒店是家族經營的小型與微型企業,每個希臘酒店的平均規模是43個房間,七成酒店的客房數少於50個。

瓦西利克斯說,這樣的行業條件對於外國投資者而言,積極的一面是希臘的旅遊業仍未大規模「工業化」,業主與從業人員依然十分「好客」(hospitable),這對於產品與終端顧客都是有利的。但另一方面,因為大部分的酒店規模都很小,外國投資者要引入新技術與打入市場會較為困難。

瓦西利克斯認為,「後危機」時期的希臘需要重新思考其旅遊產品,希臘注定得離開過去數十年來仰賴「海洋與陽光」的旅遊發展模式,朝向更為專業化、不受「淡旺季」擺布的旅遊形式。希臘需要更多旅遊業的基礎設施,這意指會展中心、高爾夫球場、遊艇停靠站等可以導引顧客需求、創造新市場的設施。

希臘企業家協會主席、雅典醫療集團第二代家族經營者暨首席執行官Vassili G. Apostolopoulos告訴世界說,旅遊是希臘的頭號產業,房地產、能源、基礎設施也有許多發展空間;對他的企業而言,最頭疼的是政府支付款項的削減與低效。圖/余佩樺

希臘在2013年推出與房地產投資掛鈎的「黃金簽證」計劃,成為近年來有意從事海外資產與身份規劃中國人的關注焦點之一。該計劃規定,非歐盟國籍公民只要在希臘購買價值超過25萬歐元的不動產,其本人、配偶、直系親屬與後裔,即可申請5年期、可重復更新的希臘居留許可證;許可證持有者也可以多次出入申根區國家,每180天逗留不超過90天。除此之外,從事有助希臘國家發展的實業投資者,亦可申請此類居留許可。中國人是這項計劃最大申請獲批的群體(截至今年6月4日,佔總人數65%)。

阿爾德馬爾度假村(Aldemar Resorts)第二代經營者與執行董事亞歷山德羅斯‧安格洛普洛斯(Alexandros Angelopoulos)告訴世界說,對於購買希臘房產的業主,不一定需要自住,也可以借用在希臘遊客之中頗受歡迎的短期租賃平台「愛彼迎」(Airbnb)把房子租出去。今年7月底,希臘新政府的發言人斯特利奧斯 · 佩薩斯(Stelios Petsas)稱,等2019年旅遊旺季結束後,希臘將出台一個涉及短期租賃市場的新監管框架。

希臘藥妝家族企業Frezyderm工廠。該公司主席暨首席執行官John Anastasiou認為,中希企業可以運用各自特長,探索在第三國市場的合作。圖/Frezyderm提供

全球最大船東國

除了背靠自然資源的農業與旅遊業,擁有數千小島、五分之一國土是島嶼的希臘,更是全球最大的船東國家。比雷埃夫斯工商聯合會主席柯爾奇第斯說,對有意投資希臘的中國企業而言,「所有與航運相關的活動,都是非常有利可圖和有吸引力的」。

不同於中小商戶所撐起的旅遊業和農產行業,希臘航運行業中有一些極為龐大的船東家族,他們掌握了許多資產與交易,通過結盟與聯姻把行業秘密守在小圈子里。且家族之間的關係常讓外界摸不著頭緒。

現任希臘愛奧尼亞大學教授的航運史學家哈爾拉福提斯(Gelina Harlaftis)寫道,「希臘人」這個文化身份,依然是進入世界上極具影響力的希裔航運商人和船東「非正式俱樂部」的保證。

全球為數不多的船舶系統解決方案提供商之一「普利斯馬電子」(Prisma Electronics SA)常務董事克里斯托斯‧喬達姆利斯(Christos Giordamlis)告訴世界說,作為約有80名僱員的中型企業,與希臘船東與船舶管理公司打交道,最大的困難是「接近客戶」。包括要派員出現在這些公司分布於全球的航運中心─如希臘雅典、新加坡、中國香港、美國、北歐等。

「當這些地方出了點事情時,公司的人員必須在那裡」,如此才能瞭解客戶在數字轉型過程中面臨的挑戰以及需求,讓船舶系統解決方案,成為船企生態系統與決策過程的一部份。航運市場是開放的,但同時也是複雜而垂直一體化的,行業內存在很多進入壁壘,「全世界大約有四萬多艘遠洋船隻,但這只是一個數字」。

「普利斯馬電子」常務董事克里斯托斯‧喬達姆利斯。圖/余佩樺

希臘愛琴大學航運系兩名專家八月發表的論文指出,據其統計,比雷埃夫斯「航運集群」有3273個企業,其中最多從事船舶管理與運營公司,佔總數的29.7%;其次是零部件與海事設備公司,佔總數約13.8%;海事服務公司與船舶經紀公司各佔6%至8%。其中,大部分公司屬於中小型企業。

鮮為國人所知的是,希臘並不只是一個盼望外國投資的「小國」。早在中國國企、私企與個人投資者廣泛注意到希臘之前,希臘的船東早已經來到中國船塢下造船訂單,為當時仍在萌芽中的中國航運業產業鏈提供重要的投資、融資與技術。

希臘人在中國的投資不限於造船業。出身古老酒莊世家的博塔利斯是把希臘葡萄酒引進中國的第一人,現為中國永久居民的他曾跑遍數十個中國城市推介酒品,調研土壤與氣候,最後選擇在甘肅天水投資建立葡萄園。圖/余佩樺

「另類」歐洲

當西歐正爭論要如何加嚴審查外國投資、是否該對中國技術提高戒心時,位處歐盟「邊疆」的希臘,卻成為擁抱中國的「另類」歐洲國家。在過去十年間,在以德國為首的歐盟大國、美國與希臘因貸款救助條件而頻生齟齬的背景下,希臘與中國政府之間的關係顯得益發緊密。

中國政府多次提出購買希臘國債,在希臘贏得了好名聲,希臘則成為近年中國與歐洲國家開展合作最堅實的「橋頭堡」之一。

2016年7月,希臘在歐盟內堅持反對歐盟通過一則關於南海爭端的聯合聲明,另外兩個反對國則是匈牙利和克羅地亞。 2018年8月,中國與希臘政府簽署共建一帶一路合作諒解備忘錄,希臘也成為全歐洲第一個與中國簽署一帶一路合作文件的歐盟內發達經濟體成員。2019年4月,希臘首度加入中國與中東歐國家之間的合作機制「17+1」平台。

雅典市中心的「憲法廣場」與國會。圖/余佩樺

中希兩國政府間外交與經濟合作升溫的同時,希臘的民調數字也有所反映,希臘人對中國的好感度在歐盟名列前茅。

歐盟委員會2018年調查結果顯示,2018年10月至11月間,希臘受訪者對中國持正面看法的比率53%,在歐盟28國之中位列第五,且比率與排名較上一年有所上升。

研究「中國在希形象」的普拉門‧湯契夫(Plamen Tonchev)等希臘國際經濟關係研究院專家的報告指出,近年來希臘人對中國人的好感是由「期望」所驅動,而不是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上。他分析,曾自豪地作為文明古國後人的希臘人,因為經濟危機而經歷了「失落的十年」。再加上2015年開始的敘利亞難民危機、以及越來越「好鬥」的鄰國土耳其,使得希臘人感到憂鬱、寂寞而且被歐洲所「拋棄」。

帶著大把資金前來、同樣以悠久歷史聞名的中國,成為希臘人投射期望的目標,期待中國能幫助改善國家財務狀況,成為抵御歐盟債權人壓力的潛在夥伴。

同份報告指出,這種「由期望驅動」好感的可持續性,將取決於投資承諾的落實與否。報告稱,如果僅宣傳中希古文明之間的親近性或難以為繼;有意義與可見的投資、大規模工作機會的創造,才能保持中國在希臘的良好形象。

從船東家族投款興建的「斯塔夫羅斯‧尼亞科斯基金會文化中心」瞭望雅典。圖/余佩樺

放眼全球,對大型外國投資的疑慮不外乎採購與用工本地化不足、移民或改變本地社區生態、外國政經存在恐影響本地政治議程等,但這些顧慮很大程度也源自於東道國本身的法律框架與民情。

在比雷埃夫斯港項目的主導方中遠海運操盤下,許多希臘人迄今對這座希臘第一大港投資案反應頗為正面的根源為何?這樣的「好感」能否持續,又取決於什麼?

瓦西利克斯說,「人們渴望看到發展,人們渴望看到更多的就業機會。」他說,過去幾年,綜觀希臘各大投資與私有化項目,要麼舉步維艱、要麼毫無進展。相較之下,中遠海運在比港的投資已經啓動,且做得比原本經營港口的政府部門要好,因而人們對這項投資以及其來源國就有著較為積極的看法。

「其實,街上並不常見到中國人,對嗎?只要他們給了錢,就好,」本科學農業、因為經濟危機而開起出租車的32歲北希臘人丹尼爾聳聳肩說。

世界說朱逸蕾、張藝歐、金書沁、財新實習研究員Patrick Hughes對此文亦有貢獻

原文鏈接:《財新網》特稿|「後危機」時期的希臘,對存在感日強的中國怎麼想;《財新世界說》「中國在我們國家困難的時候投了資,挺好的」

本文為「希臘系列」第四篇
第一篇參見:歐債危機十年,一個希臘「富三代」靠什麼保住家業
第二篇參見:債務危機後,希臘現存最古老珠寶商想來中國開店
第三篇參見:希臘第一大港的起死回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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