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ihuay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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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東南亞的政治經濟和能源轉型,以及中國海外投資及基礎建設。目前在北台灣,曾在北京、香港和仰光工作和生活。更常以英文寫作。個人網站:peihuayu.net;推特 @PeihuaYu

兩個男人和這個國家之間的愛恨情仇

安瓦爾早在20多年前就被廣泛視為接班人,此後卻與馬哈蒂爾翻臉並兩度入獄。歷經纏鬥,兩人在馬國政局演變的關鍵時刻聯手,這也使安瓦爾再次坐到馬來西亞「候任總理」的位置上。安瓦爾的英語詞藻華麗,富有典故與比喻。當財新記者問道,作為一個在宦海凶濤中因為極個人化但又顯然帶有政治性的理由而兩度入獄的從政者,在獄中的日子里,是否動搖過對法治、投入改革、繼續參與政治的信念?「沒有,只有更加強烈」,安瓦爾如此說道。

首發於2019年2月21日《財新網》

作者 余佩樺 張涵宇 徐和謙
編輯 徐和謙

「我們都是人,不是天上的神。我們確實感到掙扎,但出於對國家與人民的愛,我們可以克服,拋開個人痛苦的經驗,決定合作。我們不只是換下納吉布,我們是要改變整個國家系統,這樣的改變需要一個團結的力量與堅強的領袖們。但是當時我仍在獄中,所以我們達成共識,由馬哈蒂爾先掌握大位,直到我出獄一段時間後,再由我來接任。」

在接受財新記者專訪時,現年71歲的馬來西亞政治人物、甫出獄後即當選馬來西亞國會議員的安瓦爾,如此描述自己決定與前政敵和當前盟友、馬來西亞現任總理馬哈蒂爾結束長達20年的鏖戰,聯手把馬來西亞原執政黨國民陣線(下稱國陣)和被控貪腐的前總理納吉布拉下馬的心境。

2018年8月20日,93歲的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左)在訪華期間接受財新記者專訪;2018年10月24日,71歲的安瓦爾在訪華期間接受財新記者專訪

在2018年5月的馬來西亞國會大選中,馬哈蒂爾領導的原在野黨「希望聯盟」,戲劇性地擊敗納吉布領導的國陣,實現了馬來西亞獨立建國61年以來的首次執政黨輪替。

根據希望聯盟各黨在選前簽訂的政治契約,希盟勝選、馬來西亞「變天」後的第一任總理,將由曾在1981年至2003年長期主政馬來西亞的馬哈蒂爾出任。依照約定,馬哈蒂爾須在總理五年任期之內,把總理職位交棒給「希望聯盟」與盟內主要政黨─人民公正黨的實權領袖、前副總理安瓦爾。

在安瓦爾接管政權以前,則由安瓦爾的妻子暨政治代理人旺阿茲沙,在馬哈蒂爾的內閣里擔任政府副總理。也因為這款協議,早在20年前就被廣泛視為當時的馬來西亞政權接班人,此後卻與馬哈蒂爾翻臉並幾度因訟入獄的安瓦爾,再次宿命地坐到了馬來西亞「候任總理」的位置上。只不過這一次,他憑借的不只有馬哈蒂爾一人的欽賞,還有實打實的優勢議席與黨際協定作為憑借。

在希望聯盟勝選後的一周,馬哈蒂爾便按照選前的各黨約定,提請馬來西亞國家元首給予服刑中的安瓦爾「全面特赦」,釋放安瓦爾並恢復其參政權。

2018年10月,安瓦爾贏得國會議席補選回到國會下議院,坐在未擔任內閣職務的執政聯盟「後座議員」席位的第一排。而過去20年里,他有約一半時間都在牢里度過。

「我們要如何帶來改變?不只是換下納吉布,我們是要改變整個國家,帶來系統性的改變。這樣的改變需要一個團結的力量與堅強的領袖們。但是當時我仍在獄中,所以我們達成共識,由馬哈蒂爾先掌握大位,直到我出獄,然後一段時間後再由我來接任。」在復出政壇後隨即進行的訪華行程中,安瓦爾在北京如此向財新記者描述自己和馬哈蒂爾達成的默契。

2018年10月24日,北京,馬來西亞「候任總理」安瓦爾接受財新專訪/徐和謙 攝

不論是1998年安瓦爾與馬哈蒂爾因金融危機應對之策而起釁,或是因2008年羽翼又豐後為當局所忌憚而再次入獄,過去,安瓦爾的政治生命已不知曾被多少人宣判了「死刑」。然而,就是在服刑期間,他和馬哈蒂爾雙雙在巨大的掙扎中,完成了一場莎士比亞劇一般的和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從學運新星到政壇老手,安瓦爾這位馬來西亞「候任總理」逾半世紀的政途又是如何走來的?他與馬哈蒂爾關係的糾葛及其背後的道路之爭,又如何預示橫亙在「新馬來西亞」面前的諸多變數?

安瓦爾政途的起點和他與馬哈蒂爾的首次攜手,與1969年馬來西亞發生的「5‧13」族群暴動息息相關。這場馬國現代政治的分水嶺事件,不僅留下馬來西亞種族紛爭的心裡陰影,也導致了馬國日後偏向馬來人的經濟政策。

在1969年5月舉行的大選中,由馬來人政黨「巫統」領導的執政聯盟首度失去國會三分之二的席位優勢,而在野黨在首都吉隆坡舉辦的勝選遊行,引發馬來族群失去政治支配權力的焦慮,從而爆發為時數月的流血衝突。

當年,在選舉中落敗、此前只當過一屆國會議員的馬哈蒂爾,因為批評時任總理東姑阿都拉曼對於非馬來人的妥協太多,而被開除了巫統黨籍。不過,當時仍在馬國最著名的高等學府馬來亞大學就讀的安瓦爾,則頗為同情馬哈蒂爾的立場和遭遇,並藉其頗具魅力的群眾語言與作為學生領袖的動員力,發起「倒東姑運動」。

1970年,馬哈蒂爾帶有馬來民族主義色彩的著作《馬來人的困境》甫一出版,就因為有分化族群之虞而被禁。但此書卻在馬來族群大學生之中私下流傳開來,其中最積極傳播此書的學生,就是安瓦爾。身為巫統要員之子的他,也不顧這樣的行為可能導致自己入獄,甚至在馬來亞大學替馬哈蒂爾組織了有數千人出席的大型演講。

上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馬來西亞的學生運動格外強勢,並通過助選等形式,直接介入馬國的政黨競爭。

安瓦爾在1971年發起了「伊斯蘭青年運動」(ABIM),開始在全國走動來回宣教;1974年,安瓦爾又組織學生運動聲援馬來半島北部的貧農,而後被馬國當局未經審判拘禁了22個月。其中一條罪狀,就是他到處分發馬哈蒂爾所寫的《馬來人的困境》。

1979年伊朗什葉派革命成功後帶來的強大宗教、政治和文化影響,也傳導到了東南亞的穆斯林社會,馬來西亞也不例外,執政黨和在野黨之間的「宗教化」競賽也為之加劇。

1981年,經歷鬥爭重回巫統後的馬哈蒂爾成為巫統黨主席與馬來西亞總理,隨後在1982年的大選前,馬哈蒂爾便招納作為在野陣營主要領袖之一安瓦爾加入巫統,也導致安瓦爾創立的「伊斯蘭青年運動(ABIM)」陷入分裂。安瓦爾則用投身「體制內改革」為自己進入體制辯解。

1982年4月,安瓦爾首次贏得國會席位,並在總理署擔任負責伊斯蘭宗教事務的副部長,同年9月又當選為巫統青年團領袖,並成為巫統五名副主席之一。

當時,就有許多人看好這顆快速躍升的政治新星,有朝一日終將成為馬來西亞總理。1983年,在馬哈蒂爾的拔擢下,安瓦爾成為文化、青年與體育部長,後來又輪番擔任過農業部長、教育部長、財政部長等要職。

這段期間,安瓦爾是馬哈蒂爾本人與「馬哈蒂爾主義」的擁護者。在1987年巫統內部劇烈的黨爭之中,安瓦爾站在馬哈蒂爾一側,協助馬哈蒂爾最終以微幅差距保住黨主席之位。

在政府內,安瓦爾也未放下自己的從政初心,在巫統黨內與馬來西亞國家體制下,推動了一系列揉合宗教色彩的現代化改革措施,包括擴張中央與州政府的宗教機構的權力;建立以英語授課的國際伊斯蘭大學;設立伊斯蘭銀行,發放伊斯蘭保險公司與當鋪牌照;在高等教育里加入「伊斯蘭文明研究」必修課等。

在安瓦爾主管馬來西亞教育部期間,還曾指派約100名不諳華語的馬來人擔任華語小學的高層,導致華人政黨與團體抗議。隨後,馬來西亞政府便引《內安法令》監禁了逾百名抗議者,其中還包括現任財政部長、民主行動黨秘書長林冠英與其父林吉祥。許多被捕者遭到精神與身體折磨,馬來西亞政府還勒令三家媒體關門。

1993年,安瓦爾與馬哈蒂爾的盟友關係起了變化。在當年的巫統黨內競選中,安瓦爾不顧馬哈蒂爾的禁令,串聯黨內其他青壯派領袖,奪下巫統署理副主席一職,並依慣例晉升為內閣副總理。在安瓦爾躍居新的高位、儼然散髮「接班人」氣場之際,馬哈蒂爾便開始把安瓦爾當作潛在的威脅。

1990年代的馬來西亞,人們逐漸厭倦長年擔任總理的馬哈蒂爾,期盼新人為馬國政治經濟帶來新氣象。身兼財政部長與副總理的安瓦爾長期被視為「候任總理」;安瓦爾與身邊的同盟者,也逐漸形成「候任內閣」的勢頭。

1997年5月,安瓦爾在馬哈蒂爾休假期間代理總理。利用這時間窗口,安瓦爾主導修訂了反貪污法案。這被視為劍指與馬哈蒂爾關係密切的企業大亨之舉。

1997至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襲卷東南亞各國,馬幣暴跌,重擊馬來西亞經濟。

馬哈蒂爾痛斥貨幣投機交易,力主捍衛國家財政主權;但安瓦爾則主張採用IMF的「藥方」,放鬆貨幣交易、鬆綁金融市場管制、削減大型發展項目開支等等。

前華爾街日報編輯巴里韋恩撰寫的馬哈蒂爾傳記《馬來西亞獨行俠》寫道:馬哈蒂爾在1997年任命其親信、前財長達因領導一個緊急任務小組,來處理日益擴大的金融危機,實際上了削弱安瓦爾領導的財政部以及馬國央行職權。1998年初,馬哈蒂爾進一步任命達因為特別事務部長。

亞洲金融危機最終導致馬哈蒂爾與安瓦爾的矛盾公開化。

1998年9月2日至3日,馬哈蒂爾突然宣佈革除安瓦爾的所有政府職務與黨職,並且指控其涉及馬國刑法所禁止的肛交、貪瀆等十多項罪名。

被迫下野的安瓦爾掀起馬來西亞獨立以來最大規模的社會運動,呼籲清廉施政、提高政府行政效率、反馬哈蒂爾治下的裙帶資本主義。這場運動的口號與名稱是「Reformasi」,在馬來語和印尼語中這個詞意指「改革」,馬國華人則音義兼具地將之翻譯為「烈火莫熄」。

安瓦爾的靈感部分源自1998年5月印尼群眾示威迫使軍人總統蘇哈托下台的同名運動。

1998年9月20日,安瓦爾在吉隆坡獨立廣場對20萬群眾發表演講,同日晚間他在住處遭闖入的蒙面特警押走。十天之後,出現在大眾面前的安瓦爾左眼瘀青。這個「黑眼圈」在馬國內外引發高度關注,鼓舞了原本對安瓦爾持保留態度的華人團體加入運動,成為「烈火莫熄」運動的標誌性事件之一。

1999年4月,安瓦爾的妻子暨政治代理人旺阿茲沙成立公正黨。同月,安瓦爾瀆職罪成立,被判六年徒刑;2000年,安瓦爾被指控的肛交罪成立,被判九年徒刑。

在安瓦爾與馬哈蒂爾的激烈對抗下,安瓦爾的「烈火莫熄」運動導致馬哈蒂爾領導的巫統,在1999年10月的大選中失去了過半馬來人選票。

不過,非馬來族裔則因害怕「5‧13」族群暴動重演,反而支持馬哈蒂爾領導的執政聯盟。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助理教授潘永強對財新記者表示,雖然安瓦爾的公正黨在那次大選中只贏得五個議席,並非主流政黨,但發揮了削弱巫統的槓桿作用,加速了馬哈蒂爾的退位。

「馬來西亞社會長期以來都有反思力量,但是這些議題需要一個聚焦和爆發的力量。安瓦爾在當年提供了這樣的元素」,公正黨智庫「政改研究所所長」王維興對財新記者如此評價。王維興當年是在校園裡辦講座、關注「烈火莫熄」運動的大學生。

上世紀90年代的「烈火莫熄」雖未扳倒巫統統治,卻影響了一代人。

當前馬來西亞的新執政聯盟「希望聯盟」陣營與社會上活躍的公共事務參與者,許多都是當年在「烈火莫熄」運動中經歷思想衝擊的大學生。

在馬來西亞過去20年一次次的社會運動與政黨競爭中,「烈火莫熄」運動提出的廉潔、削弱總理集權、放寬言論管制等訴求不斷被提起。

2003年,馬哈蒂爾提前下台,巴達威接任總理,但這位政治強人從未真正退出政治舞台。2004年9月,巴達威給予政壇勢力大幅縮水的安瓦爾部分特赦,釋放安瓦爾。但在上台後,巴達威並未改革威權體制、打擊貪瀆,反而走回馬來民族主義,上任不到一年支持度快速滑落。

2008年3月的大選中,安瓦爾領導的公正黨,與民主行動黨、伊斯蘭黨等在野黨共獲得47.79%普選票、36%的下議院議席,打破了由國陣長期壟斷的三分之二議席修憲門檻,在野黨還拿下五個州的執政權。

廈門大學南洋研究院副教授張淼對財新記者表示,2004─2008年間,公正黨支持度的迅速擴大。一方面,這跟馬國城市中產階級的壯大有關;另一方面,國民陣線長期執政不力有關,不斷增加的社會治安問題、物價上漲、緊張的種族關係等,都促使選民把選票投給了反對黨。

但聲勢重新上揚的安瓦爾,就和十年前一樣,再次面臨了司法狙擊。2008年6月,安瓦爾的助理賽夫出面指控安瓦爾涉嫌性侵害與肛交。自此,安瓦爾一面與國陣對抗,一面又開始面對冗長的調查與司法程序。

在2013年大選中,安瓦爾領導的人民聯盟獲得50.87%的普選票,比執政的國民陣線還高出3.49個百分點,但由於刻意操作的選區劃分,人民聯盟只得到89個下議院議席,國民陣線則仍控有133個議席,保住執政權。

2015年2月,聯邦法院駁回了安瓦爾的上訴,確定肛交罪成立,安瓦爾立即入獄服刑五年。

安瓦爾入獄兩天後,另一重要在野黨伊斯蘭黨的溫和派精神領袖聶阿茲逝世,伊斯蘭黨陷入分裂。

少了安瓦爾作為族群與宗教訴求各異的數個在野黨之間的黏合劑,當時的在野黨聯盟「人民聯盟」終告瓦解。但也是在2015年,時任總理納吉布挪用馬來西亞國家基金「1MDB」巨額款項的疑雲越滾越大,連當初在國陣內部逼退巴達威、扶植納吉布上台的馬哈蒂爾自己也看不下去。

在向納吉布「逼宮」一年未成後,馬哈蒂爾在2016月2月底宣佈退出自己曾經領導多年的巫統,隨後又與包括公正黨在內的在野黨、公民團體領袖聯合簽署《公民宣言》,矢志以合法的方式扳倒納吉布,並推動部分制度改革。

2016年9月5日,馬哈蒂爾親赴高等法院見安瓦爾,留下兩人雙手緊握的歷史性照片,但兩人當時都未言明是否已經「和解」。這是兩人在1998年政爭之後首次相見。

2017年3月,馬哈蒂爾自行新成立的土著團結黨,加入安瓦爾主導的新在野黨聯盟「希望聯盟」。2018年1月,希望聯盟宣佈兩人達成協議:如果在2018年5月勝選,馬哈蒂爾和安瓦爾之妻旺阿茲沙,將分別擔任勝選後的第一任總理、副總理。

現任國會議員、公正黨副主席的鄭立慷對財新記者回憶,2016年公正黨內對於與是否真要與馬哈蒂爾合作、一起扳倒納吉布,曾陷入天人交戰。「(我們)反對他這麼多年,心裡當然會掙扎,國陣留下來的這些金權關係,馬哈蒂爾都沒有責任嗎?這不是所謂的派系之爭,而是在理念與情感上很難接受。但是,為了要勝選,就需要集中所有的力量。」

在合力拉倒納吉布、推動馬國首次政黨輪替後,如今,安瓦爾與馬哈蒂爾都在意自己的歷史地位。年逾九旬的馬哈蒂爾,希望通過大約兩年的新總理任期,扭轉上一次自己擔任總理期間箝制社會輿論、頗具威權主義色彩和扶植裙帶資本家的「馬哈蒂爾主義」形象。

安瓦爾則不僅著眼於確保自己和馬哈蒂爾之間的平穩權力過渡,還需在崇隆的馬哈蒂爾的身影下凸出個人的特色,凸顯自己才是推動馬來西亞民主成熟的主要推手。

但在「希望聯盟」自2018年5月開始執政後,聯盟內部也開始出現越來越明顯的競爭,雖然安瓦爾的公正黨依然為執政聯盟內的最大黨,擁有50個國會議席;但馬哈蒂爾的土著團結黨近期在吸納九名原屬巫統的「跳槽議員」後,席次也已增加到22席。

馬國智庫大同工作室執行主任林宏祥對財新記者指出,馬來族裔約佔馬國人口七成,希望聯盟在大選中只獲得約三成的馬來族裔支持,確實面臨棘手的挑戰。政黨之間的博弈甚至重組,都會牽動未來政局。

2018年10月底,剛通過補選回到馬來西亞國會的安瓦爾,應中方邀請展開了近年來首次訪華之行,還在中國人民大學發表了一場閉門演說─「馬來西亞的法治與中馬的未來」。

有別於馬哈蒂爾簡潔和略為緩慢的話風,安瓦爾在言談中,不時細述個人親歷的故事,生動重現當時對話。他的英語詞藻華麗,富有典故與比喻。雖然已被問過無數次自己與馬哈蒂爾之間的恩恩怨怨,安瓦爾也準備了一些「標準答案」回答提問。但說起這個話題,年過七旬的他也不憚於流露真實的情緒波瀾和重重感慨。

身在中國,安瓦爾在言談中還主動帶入幾個中國文史掌故,並自言出身於馬來半島北部華人聚居的檳城,他自幼就向身邊的華裔友人學了不少福建話。

當財新記者問道,作為一個在宦海凶濤中因為極個人化但又顯然帶有政治性的理由而兩度入獄的從政者;在獄中的日子里,你是否動搖過對法治、對投入改革、對繼續參與政治的信念嗎?「沒有,只有更加強烈」,安瓦爾如此說道。

2018年10月24日,北京,馬來西亞「候任總理」安瓦爾接受財新專訪/張涵宇 攝

以下是專訪主要內容:

財新記者:重新進入國會後,你的改革重點會是什麼?

安瓦爾:我的角色是確保政府的強健和穩定,由於過渡時期很重要,很多改變正在發生。所以我的角色會是鞏固來自國會的支持。我也會採取一些措施來確保國會有效運作,確保國會支持改革。

這代表,國會不會成為一個「橡皮圖章」,而將仔細地討論議題、國家政策,並向政府注入想法。

財新記者:在正式擔任馬來西亞總理前,你是否有希望達到的目標?

安瓦爾:當然,我將與不同州的選民見面,向他們解釋為什麼改革是極重要的,為什麼國會必須有效運作。這些是我的重點。我不會做出任何可能被視為給當前政府帶來麻煩的舉動。因為馬哈蒂爾及其內閣,被賦予了推動改變的主要責任。

由於當前官僚體系具有普遍性的腐敗問題,浪費政府開支的情況極為嚴重。

如果你去看看每個政府部門,每個部門都有問題。因此,我認為,現在是強化新政府、給予其所須的支持與穩定之際。

財新記者: 馬哈蒂爾與你曾經有過非常強烈的矛盾。現在你如何與他合作?

安瓦爾:看看中國歷史上,你們也曾有過戰國時期,國家之間有時爭戰、有時則成為盟友。

人們經常忘記在上世紀80至90年代,馬來西亞經濟起飛時期,我曾和馬哈蒂爾個人合作得非常好。有著相當良好的工作關係 。當然,後來我們鬥爭地非常激烈。但是,我們都愛我們的國家。

當睽違十八年後,我和馬哈蒂爾再度聚首討論時,我們都知道,這個國家正面臨著重大的危機,國家缺乏向上發展的途徑。對國家之愛,勝過於個人的觀點和利益。這是我和馬哈蒂爾的共同立場。我認為這也是最重要的。

財新記者:你們兩人究竟是如何和解的?當2016年9月馬哈蒂爾時隔18年跟你再次見面後,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

安瓦爾:當時,我們都認為這個國家與時任總理納吉布正在走下坡路,政治上、經濟上皆是如此。貪腐成了一種「文化」,已滲透至馬來西亞當時大部分的領袖與高階官員。

我們認為,我們必須合作,因為惟有聯合我們的力量,才能確保勝選,才能解構舊秩序。這是最首要的目標。

財新記者:鑒於你們曾有過的爭吵,你心中有過掙扎嗎?

安瓦爾:當然,我們都是人,不是天上的神,在中國神話里也有「神仙打架」的故事。所以,我們確實感到掙扎。但出於對國家與人民的愛,我們可以克服。拋開個人之間的痛苦經歷,我們決定合作。

那麼,我們要如何帶來改變?不只是換下納吉布,我們是要改變整個國家,帶來系統性的改變。這樣的改變需要一個團結的力量與堅強的領袖們。

但是當時我仍在獄中,所以我們達成了共識,由馬哈蒂爾先擔任總理,直到我出獄後,然後一段時間之後再由我來接任。

我認為,我們之所以能夠達成共識,是因為之前得到了選民熱烈的支持。2013年,我們(注:當時在野的「人民聯盟」,如今希望聯盟的前身)得到52%的人民支持(注:應為50.87%普選票),但還是無法組閣。

跟馬哈蒂爾合作的好處是,他為在野陣營帶來持重穩定的形象,因為他當過很多年的總理。我雖然也有過執政經驗,但我已經當反對黨當了很多年了。你懂的,這會讓我有時候對政府的心境,還像個在野黨一樣。

所以,在我們的選戰中,馬哈蒂爾是一個很重要的面孔,為我們的奮鬥帶來了非常重要的力量。

財新記者:在2019年5月大選舉行前,你應該就已經能預料到,馬哈蒂爾的土著團結黨得到的國會席位,不會多於你領導的公正黨。那麼,你仍同意馬哈蒂爾在「希望聯盟」執政後的約一至兩年內擔任總理的考慮是什麼?這對外人或許不易理解。

安瓦爾:這個嘛,(願意約定讓馬哈蒂爾先當總理)是因為我在一個更大的國會政黨里 ,我們有優勢。在下議院,公正黨有50名議員,土著團結黨只有13名,這是很大的差異。 (編者按:截至2019年2月14日,土著團結黨已吸納9名原屬巫統的「跳槽」議員,席位增至22個,但依然是執政聯盟內規模最小的成員黨)

但是,最主要的考慮就是(2018年5月大選時)我還在牢里,我不能成為候選人。那我們還有什麼其他選擇?希望聯盟各黨領袖們討論後的共識就是,雖然馬哈蒂爾的政黨比較小,但是他可以作為改革的象徵。

當然,也有人會這麼想:「連馬哈蒂爾都能作為改革的象徵?」但公平地說,從歷史上來看,從他開始反對納吉布,直到說出「是的,我們應該繼續改革司法體系,媒體必須自由」等等,這些事情都確實發生。

上週,馬哈蒂爾在一場中期檢討報告中說出了「Reformasi」(這曾是1998年9月安瓦爾發起反馬哈蒂爾的「烈火莫熄」運動的名稱)這個詞彙,你能想象嗎?這代表我們是正確的。

馬哈蒂爾已經提出,司法、媒體、反貪機制、政府機構的獨立性、照顧人民福祉的發展,這些事情都必須進行改革。

我們之中的許多人都明白,這就是我們一直以來為之奮鬥的事。終於,馬哈蒂爾也不只是要打倒納吉布而已,而是支持改革的議程。

財新記者:在獲得特赦後參與國會議員補選時,我們看到馬哈蒂爾出來為你站台,這可說是一個個歷史性的場面。對於未來你們之間將進行的權力交接,你現在依然如希望聯盟剛剛勝選時一樣有信心嗎?

安瓦爾:在政治里,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但是他簽了協議了。他總是在重申這件事(權力過渡),而且已經重申非常多次了,連我都不認為說這麼多次是必要的。

在所有媒體場合,媒體也問我相同的問題,而我總是給出相同的答案,他的情況也是如此。

我曾經跟馬哈蒂爾講,你不用再說了。但馬哈蒂爾說,我沒辦法呀,因為媒體一直問。現在一旦媒體發現他的說法出現些許變化,就會抓住機會大做文章。但他已經說過了,他的政黨也背書了──這個選前的承諾是很清楚的:希望聯盟如果獲勝了,馬哈蒂爾將會先擔任總理,然後接下來就是我。

這不但各黨領袖之間的協議,也是人民的要求,極大的要求。

財新記者:長久以來,種族都是主導馬來西亞政治的因素。作為多元種族的公正黨和希望聯盟領袖,你會如何處理種族問題?

安瓦爾:首先,我們接受《馬來西亞聯邦憲法》里的規定,華裔與印裔也不質疑馬來西亞的國家語言是馬來語。但是,我們推廣英語,華語也很重要。我對他們解釋,為什麼英語很重要?因為這是國際語言,為什麼我們要推廣華語?因為這不只是華裔的語言,更是區域內很重要的語言。你想要與中國做生意,你可以用英文,但如果你懂普通話,這會給你帶來優勢。

在這次國會議席的補選中,我很開心能獲得馬來人、華裔、印度裔的支持,這在馬來西亞這樣的多種族國家是不容易的。

在馬來西亞,如果你在馬來人群體中受到歡迎,那麼經常華裔就會猜疑你;如果你在華裔群體中受歡迎,馬來人就會說這個人太傾向華裔了。

在大多數國家,種族主義依然強烈。歐洲當前有強烈的排外情緒,美國也依然有對於非裔與少數族群的排斥情緒。

財新記者:未來,你的新政府或新一屆馬來西亞國會,是否會嘗試修改一些制度性的基於種族的差別對待?例如在保障馬來族裔獲得公職、大學教育的機會等方面

安瓦爾:重要的事情是給予正義與公平,有些領域需要受到保護。在中國,你們有不同的區域,也需要照顧多數族群、無產者、少數族群等不同群體的利益。

但重要的底限是對所有人公平(fair),必須給所有人機會。

我認為,有些馬來人的顧慮是出於他們在商業方面沒有獲得足夠的機會;華裔則擔心,有時候他們無法得到平等的機會。這些顧慮都必須被解決。

財新記者:馬哈蒂爾曾宣佈要暫緩或取消數個由中國承建的基建項目。對此你的立場是什麼?

安瓦爾:一兩個項目不會影響兩國關係。我們與鄰國,像新加坡或與美國等國關係友好時,我們也拒絕過一些提議。

當然,這是馬哈蒂爾政府的決定,我現在不在政府當中。他的觀點是:第一,納吉布前政府留下了巨大的財政缺口,第二,我們認為這些項目規模太大了。所以,我認為,首先正如馬哈蒂爾已表明的,中國是個很重要的盟友,來自中國的投資很重要。但他也說了,對於一些之前(由前政府)簽署的項目,我們有些顧慮。

不久前,我剛會見了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和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部長宋濤。在這兩場非常重要的會面中,他們的態度都非常友善,他們也覺得我們的關係需要調整,對此他們都很樂觀而積極。而我也給了他們確切的承諾,兩國間的關係持續下去,如常地持續下去。但我也說到,雙方應該要加強高層次的相互理解。

同時,我也注意到,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對馬投資不止是在基建行業,還包括了技術、IT和人工智能。上世紀90年代,中國和馬來西亞都在艱難地成長。但現在中國已經崛起了,馬來西亞非但沒有保持穩定,在某些領域還開始下行。

所以,其實馬來西亞的所有從政者,包括我在內,都很清楚:如果合乎我們的利益、同時符合中國的戰略利益,那我們可以一起合作。

現在是有很多關於馬哈蒂爾涉華態度的討論和報道。但是我告訴這些人,不要因為馬哈蒂爾說話的風格,影響了對馬哈蒂爾態度的理解。

我這次來中國之前就跟他有過討論,他其實非常開心我能過來。他還說,我們需要中國的友誼和投資。我這次來,就是向中方再次確認這一態度,這些並沒有改變。事實上,這是一個更好的機遇,包括商業協議、支出、建設方案都會變得更加透明。沒有傭金。在沒有政治力干擾的情況下,我們會做最適當的事情,這實際上對中國企業遠更加有利。

過去一條基建路線可能理應是從這裡到那裡,但當時的馬來西亞政治領導人說,「不,你得拉到這個角落來」,然後承建方就必須聽從。這種情況得得到改變。

財新記者:如果1998年9月2日,你沒有被革去一切職務,當時就順利接班,今天的馬來西亞會有什麼不同?你認為,在這些年間,馬來西亞錯過了些什麼?

安瓦爾:人們總是會想,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什麼、如果當時如何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當時沒被革職,我不會像後來的政府那樣腐敗。我會做一些更好的事情。但我們都不知道(究竟會如何)。

現在,我認為有一個好的跡象是,我們可以開始規劃一些事情。謀事在人,成事在天(Man proposes, but god disposes.)。重要的是,我們已經走在正確的軌道上了。

財新記者:1998年的安瓦爾和現在的安瓦爾,最大的區別是什麼?

安瓦爾:更老了吧,但也更聰明了。

財新記者:在過去的20年里兩度入獄的遭遇,是否曾經動搖過你對參與政治或改革馬來西亞的信心與熱情?

安瓦爾:沒有。只有更加強烈。

世界說曲思翰、財新記者陳聯景對此文亦有貢獻

原文鏈接:《財新網》專訪馬來西亞「候任總理」安瓦爾:國步維艱,我倆決定放下恩怨;《財新世界說》兩個男人和這個國家之間的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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