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川保尔
桐川保尔

永远的在校大学生,写作者,哥特趣味,反刍恰克•帕拉尼克。

Sexy Desolation 1-3

按:今年上半年结束之前,我搬出宿舍,在外面住了一个月。

租住旅馆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窗外是个居民区。

六月份每一天都很热,想喝水要走很远去大路上的超市买,夜里还有狗叫扰民,但我总是怀念在那个房间度过的一个月。

我总是怀念坐在沙发上享受背后窗户和面前电风扇的双重吹拂,怀念复习到一半扔下课本对着窗外发呆看到的大榕树,怀念凌晨三点在浴室里播放的音乐。

在此之外,我从未热爱过生活。

 

(一)

问询室里没有所谓“照得人脸雪白一片”的大灯,墙上也没有电影电视剧小说里那行彰显权力的八字标语,就是一间普通的小房间。警察姐姐拉开椅子,用唠家常的语气让我尽量放松,不要有心理压力,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我跟她说,是从某一天晚上开始的。

开始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我希望他好看一点,或者至少在我的叙述和想象里显得如此。

那几天我的笔记本电脑不知为何蓝屏了。天气很冷,最近的品牌维修店又很远,经过一系列失败的重启、热启动、隔一段时间再试试,我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别人解决,于是问了同学。同学提醒我去学校里的数码维修行。

白天一直在下雨,太阳下山之后我才走到那里,不记得具体时间。店里只有一个拿着耳机和他讨价还价的男生,并且很快就出去了。我把双肩包放在柜台上,告诉他电脑的问题。

他没精打采地说:

“多半是硬件,拆开没保修,不拆我也治不了,你看着办吧。”

我记得我花两百块办了这个品牌的三年全国联保,但是当时我急着用电脑,我说,没关系,你帮我拆开看看。

他用螺丝刀卸下塑料外壳,指甲圆润修长的手指拈着细小的刷子清灰,还陆续拿出我搞不懂用途的工具摆弄。

我倚在柜台上看了一会拆电脑,看了一会手机,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又换回来,站得实在无聊,于是坐到柜台外面的椅子上。

椅子发出恐怖的咔咔声并四分五裂。

我当时最清楚的感受却不是痛觉,而是听觉——他说着风扇和主板之间如何如何,要花额外的钱加固——突然顿了一下,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自己甚至还没搞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一脸歉意,或者我希望他一脸歉意地说:“这个坏了好久了,我应该拿进来的,你没事吧?”

我还好,至少没觉得疼,我想这么说,但是我抓住大衣下摆提起来,看着上面浸成深色的污迹,张开嘴,又闭上了。

他说,修电脑算我的,要不你进来坐会吧?里间比较暖和。

我摸了下背后,手指湿湿的。不了,我回去换件衣服好了,你的椅子多少钱,一会跟电脑钱一起算。

我在心里说完这句话,点了下头。

他推开柜台边上的盖板,领着我走进维修店的里间。

“我确认一下,他用让你休息做借口,把你强行带进他的房间,当时店里没有其他人,是这样吗?”

跟女警搭档的另一个警察身体前倾,发出质问,女警瞪了他一眼。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掐出颤抖的声线。

“是。”

“你当时没有试图抵抗?”

“腰疼,我怕。”

我挤出几个字。

女警清清嗓子。另一个警察坐回去,不说话了。

房间里没有异味,布置居然还算整洁。一张床占据了三分之二空间,床头边是垃圾篓,床尾边是电热器,储物柜在门后,墙上钉着一排挂东西的钩子,角落里的小门半掩,可以看见洗脸台。

随便坐,他说,不然你躺一会?

我有一瞬间打算直接躺在床上,看他有什么反应,但还是把沾了泥水的大衣脱下来抱着,紧靠床尾坐下。他打开电热器,许诺电脑很快就会修好,顺手掩上了门。

我揉了下后腰,没什么痛感,心情十分平静。在那一刻似乎知觉能够确认的一切都离我而去,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为何坐在一个陌生人家里最隐私的区域,不确定这诡异的波澜不惊会持续多久。为了对抗这种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智人的焦虑感,我打开了漫画软件。

就在我对着手机傻笑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不友好的视线落在身上。我抬起头,他马上敲了两下门框,假装自己刚走过来,而不是盯着我看了半天。

你感觉好点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谢谢你,我好多了,对了我先出去买瓶水。我站起身,假笑了一下,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店门外黑漆漆的,没有商店或者路灯制造出的光线。

我瞟了一眼手机,已经快凌晨了。

外面超市都关门了,这么晚,我送你回宿舍吧?

我摇头。不,不麻烦你了,我电脑修好了吗?

他说:“修好了,你自己试试,帮你重新焊了风扇,散热片都快把螺丝烧化了。真的,大晚上这么黑,我送你回宿舍吧,你一个人提这么大的电脑,刚才还摔了……”

维修行的灯光昏暗无比,似乎一不注意就会再摔一跤。我倚在柜台上打开电脑,后腰的刺痛感一闪而逝。熟悉的开机界面和桌面依次呈现,我又摆弄了几个程序,放下心来,回头问他多少钱。

他站在后面盯着我的下半身看。

那视线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像是没穿裤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正中央。

嗯?嗯,不,算我的,不收钱,我这椅子不行,给你添麻烦了。

我坚持要付他维修费,他执意不收;他坚持要送我回宿舍,我执意谢绝,直到同意各退一步。

“那加个微信吧,改天你要修手机电脑,你找我,肯定没问题。”他不由分说地亮给我手机屏幕,展示上面的二维码。

那副迫不及待的姿态,好像手里握着的不是移动设备,而是什么坚硬昂扬的东西。

我扫描了他的微信,转给他象征性的维修费,背上背包走出店门——一直到店里的照明灯熄灭,卷帘门关上,我才转身走向宿舍。

“你觉得他向你勒索这个……十五块钱,是什么动机?”另一个警察问我。

不知道,可能是修电脑的钱。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应该保持沉默。

女警没有替我出头。她手里转着笔,另一只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根据你们后来的通讯,除了这一次你向他转账,此后转账全部是他向你发起的,你确认这一点吗?”

我点了点头。

舍友们都已经睡下了,脏衣服暂时没法处理,只好翻出一只塑料袋套起来,噪音招来几声不满的嘟囔。

我轻手轻脚出门洗漱,轻手轻脚踱回来,爬上床,闭上眼睛,如释重负。

我的电脑又蓝屏了。我向前倚在维修店的柜台上,摆弄鼠标,摆弄键盘,电脑不为所动。

他没有站在柜台后面等我说明问题,他站在我后面。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膝盖发软,裤子堆在脚踝上,一双有力的手扶着我的腰,像电热器一样暖和,关节撞击柜台,咚咚咚,咚咚咚——

指关节敲打床板的声音又快又急。我紧紧夹住右手,支起上半身左右张望,像夜半入室盗窃发现房间里灯突然开了的小偷。

披头散发的睡衣贞子站在床边,吓得我不敢动弹,舍友的粤腔普通话蕴含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你一定要半夜在宿舍发出奇怪的声音吗?”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小声告饶。

舍友叹了口气,爬回床上。

想到右手,一种混杂着强烈尴尬的绝望感几乎将我压垮。我必须大声号泣,痛哭流涕以发泄压力,就在此时此地,这比别的任何欲望或饥渴更为迫切……但虚无重新取得了主导。我紧捂着嘴不发出声音,下床找来抽纸,简单处理了水渍。

从窗帘缝看出去,夜已经很深了。他在做什么呢?


(二)

我站在电梯门前,背后是一对情侣。大概是情侣,也可能只是等酒店里的同一台电梯的、可以抱在一起的别的什么关系。我很想转过身去,拍拍那个中等身材男人的肩膀,趁他转过来,对着他的脸来一拳。

如果能把他打倒,我打算顺势坐在他身上防止逃跑,然后左右开弓猛揍他的脸,直到牙齿掉下来、鼻梁折断、眼圈肿起……我想知道旁边的女性对此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其他人对此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我没动手。预期的惩罚也好,不可能打得过也罢,我只是感到无聊。我不认识他,对不认识的人施以暴力没有什么可供发掘的意义。仅此而已。

二十一世纪,都市出身,我没有十二岁就上战场杀人,或者生下被强奸后的头胎,但似乎不再可能真正长大。没有非日常的经验为我加冕,我蜕变的路被掐断了。

我被虚无包裹太久了。我想要一个敌人,一个具有充分理由激发我仇恨的合适对象,一个敌人,让我的血热起来,让我真正想去做什么:我要把她或他消灭,为此我将不择手段,努力奋斗,克服一切困难。

环视一圈,周围的人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这其中会有合适的敌人吗?我不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修电脑之后的第八个星期。

电梯的显示面板停在某个数字,门开了,我走出去,塑料袋随着步伐晃动,碰触衣服,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两侧门牌上的号码不断变化,他在干什么?我猜测他在看电视,或者在玩手机。

房门开着,他既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玩手机,坐在桌边鼓捣一个袖珍三脚架。

这个可以用了吗?我放下买来的东西。

他点点头,告诉我还得等会,手背在脑门上抹了一下,我拿起纸巾盒递给他。心跳微微加快,于是我在床边坐下,调整呼吸。

女警拿来一个纸杯,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热气腾起。我小声道谢,端起杯子小心地呼气,借着温度暖手。

“本来这间是有空调的,才坏了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修。你要不要毯子?我给你拿一条。”

我摇头拒绝女警的好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唇边挂着一丝微笑,看起来很放松。

“你跟家里人关系怎么样?我只是好奇,不是想查户口。”

不太好,我说。我的父母经济状况良好,两人感情生活和谐,都对我表现出过度的溺爱,以及与之相伴的极高预期。上述因素导致我完全不知如何与他们相处。

我也是,他们坚决不同意我干这行。女警说。

当警察很累吧,辛苦了。

说完我抬起头,视焦像个幽灵般游荡。墙角的监控探头转动着,在电信号的另一端,屏幕前的人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那个时候我坐在他怀里,把自己的胸脯往他嘴里送。小腹贴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已经熟悉的颤抖,尽管我和他认识才两个月。

“认识”,这个词汇多么神奇,随着情境的变化,它能表达出横跨礼节性对话和物色潜在交配对象的神奇含义。我在使用的这门官僚气十足的语言,以通透硬朗为主,逐渐渗透小市民生活中的俚俗暗示,间有微妙含蓄;我想起高中时读过的翻译版《安妮日记》,它却从不能胜任对逃离焚尸炉口的人回望时眼中火光的直观表达。

袖珍三脚架上的DV机亮着绿色指示灯,我对着镜头恍惚地笑了,用口型无声地说话。

妈妈,看哪,我秘密地背弃了你的期望,你眼中的我是可爱善良的孩子,可我的影子是如此巨硕的怪物。

他拍了下我的肩膀,我顺从地改变姿势,视线始终不离开那一小汪反光的黑色玻璃,好像那是母亲的脸,想象着其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神色。无法用言语形容,就像宇宙、无限、神祗,属于所有那些不能被表达,只能被修饰的事物。就像包围着我的虚无。

他停下了。我说,一起去吃点东西吧。他摇头,我能看出来他对前往公共场所的抗拒,也可能是对跟我一起前往公共场所的抗拒,两者有不小的区别。

我沉默着靠上去,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再来一次。

电脑修好的一周后,我给他发消息,相同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似乎很期待和我展开对话,解释得非常详细,尽管我边回复边想,要是他主动给我发消息——不管是什么——我就把他拉黑。

我带着电脑去他的店里,他在微信上说免费帮我摆弄个什么程序,据说可以“一劳永逸解决蓝屏”。我站在后面,看着他的牛仔裤,一种非常不适合当时气温的装扮,突然对他说:

“谢谢,你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吧。”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愣了好几秒。好巧啊,我本来想说请你吃饭的,他的眉毛用力耸了一下,像是尴尬,又像是压制不住的兴奋。

我放下手里的勺子。我想能不能问你几个数码产品的问题,网上那些答案感觉都很假……

什么问题?

他低下头,马上又抬起来。

你随便问,没关系……

我没有把他拉黑。那天吃完饭,我跟着他回了维修行,一路上我拼命说服自己,我只是去拿我的电脑;我倚在柜台上,而他当着我的面把卷帘门拉下来。过了几个小时,我就躺在他的床上,伸出手指数天花板上的污渍,外面他和客人的对话传进来,变得模糊不清。这之后两个月里,只要他主动发来消息,我就出门,有时候去酒店房间,也有时去商场的厕所,或者夜晚的林中小巷,甚至是网吧里的半封闭卡座。

“你不担心我有病吗?”

你不担心我有病吗,我倒是不担心,都不担心。他说着,手搭在我的腰上,依旧温暖。

袖珍三脚架一动不动,房间一动不动,身体带动视野上下摆动。我回忆着第一次一起吃饭时自己的脚在桌下的动作,我想,如果不是我,他没有任何购买这台DV的理由;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出现在这个房间。

我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自我怀疑让我想笑,但我想起来,女警还在身边。

“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么?“

她果然问了。我点点头,算是给个回应。

“你应该不想跟我分享,所以就不烦你了。等下他回来,我们还是从之前中断的地方继续,规矩还是一样的,不要有压力,我们是在你这边的。”

女警笑起来很友好,很让人放松。这对我没用,因为我毫不紧张。我只能感到虚无。

如果把女警当作敌人可以让我紧张起来,我想我会试一试,但这房间里已经有一个更具威胁的警察了,虽然此刻他不在。我对女警笑了下,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她说。我猜她其实对我的反应感到失望。

另一个从不笑的警察走进房间,女警也回到桌子对面。


(三)

有一个瞬间我想起了多年前路过地摊时瞥见的色情杂志:封面奇怪的宣传词,大多数显然超过小学生的知识储备;盗印的低质量女性照片作为背景,通常是外国人,偶尔会有荧屏上的熟面孔。后来我在旧书店、图书室也见得零星的几本,夹在一堆中老年养生报、参考消息和妇联推荐女性杂志中间,丝毫不显得违和。

那个很有威胁的警察对我说:“我有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在他控制你期间,你有没有发现他什么秘密,他自以为掩饰的很好那种?比如说……”

女警伸出手一拍桌子,很响,我条件反射地缩头。另一个警察闭上嘴。

“不要诱导,你不是在听人编故事。”她看着我笑了笑。不知道是继续尝试瓦解我的心防,还是单纯的待人以礼。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我想休息一下。我说。

好,过五分钟我们继续,男警察说。女警没有反对。

我不知道他的秘密,也不打算和他共享什么秘密。我们只是两具物理意义上足够接近的肉体,也只应该是这样,这对我们两个都好。

初中的时候家教严厉,每一块零花钱的去向都要上报,我有意尝试那些杂志许久,面对口袋里可怜的小额钞票,最终还是却步,直到我在出差归来的父亲行李箱上发现那个十八开薄本。甫一看封面,它和妇联推荐女性杂志差别不大,封面同样是女性照片,标题同样囊括两性情感、居家指南等,我只是无聊翻开,想不到交了好运。

它是我的秘密。

当时教室里坐在我后面的是名小个子男孩,皮肤白暂,说话声音纤细。我跟他聊了聊,发现他的生活比我还无趣,决定把这本书借给他。

有了共同的秘密关系就近了许多,我们闲聊、复习、讨论生活琐事、在彼此身上浪费时间,甚至敢于在校外的餐厅坐一张桌子吃饭。

没多久他父母就离婚了。他拿到一台父亲买给他的手机,学校开运动会,我们坐在篮球场边上,两个脑袋凑得很近,路过的人想必以为是大胆的学生情侣;他们永远没机会看到手机屏幕上龙马文学城或者其他类似网站的页面。

有一次,我们肩膀相贴坐在吧台边时,我偷偷回望九点钟方向的英俊男子,突然注意到他也在看。那个瞬间我相信我和他的眼神相同。

回想起来,我们是类似的小孩,深沉,多疑,虚无又不甘于虚无,就算可以拥抱对方,视野焦点还是会越过肩膀,投向他人。

我还记得他说,认识了高中部一个玩得很开的富二代男生,被邀请去他家。我意识到这个男孩身上某些东西不一样了,于是拒绝了他的二手邀请。他似乎很希望我能陪他,甚至答应满足我早先的恶趣味,穿裙子给我看,我也没有接受。

光洁细腻的皮肤,清脆动听的声音,线条圆润没有棱角的肢体,这些都很稀有,都很好……但都不是我要的。

他应该为别人穿上裙子,让别人好奇他,接近他,想要掀开他的虚无,探索其后的美妙,而不是满足我的幼龄化情结,这一我最终通过疏远他而杀死的情结。

休息时间结束了,警察们的注意力从杯子和手机回到我的身上。男警察问问题之前,我们已经谈到他最后的动向,或者说,在我认识他的第十周发生的事。

我在床上,他在床边。

我等着他上来,他原地踌躇,突然问我有没有兴趣赚一笔钱。

虽然他不时会给我钱,但我并不热衷于此项,也许只是金额太少让我提不起兴趣,我并不确认自己的欲求;那台DV机是他的财产,我和他在外的开销,包括为数不少的购物活动,也几乎全由他承担。

我一度私下揣测他其实相当富有,只是通过开修理行来消磨时间,这种人与人之间毫无根据的揣测,和吸引、妒忌、仇恨一道,构成了大部分的社会生活。恐怕他也在暗地里揣测我其实有数不清的交配对象。

我直接问他:“你要帮我拉皮条?”

他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五官轮番呈现出精彩的表情组合,然后说,不是,跟那个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不用见人,至少不直接……你先告诉我有没有兴趣,这个很重要。你要是听完不干,那我就不说了。

我干不干现在才不重要。我抓住他的肩膀往回拉,他顺势前倾。

我对着他的耳朵啃上去,我现在要干你。

“我可以问问题吗?”

男警察往旁边看了一眼。女警点点头。

“你们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借钱的吗?”

“大概一个月以前。”女警小心地端起纸杯,喝了口水。

男警察接着问:“请你回忆一下,这一个月以来他给过你钱吗?”

“没有。”我说。他们可以查到所有非现金形式的金钱往来,他也确实没再给我钱,从向我提议赚钱的那天起就没有。那之后我又去了一两次他的房间,感觉他心不在焉,于是草草了事……警察第一次联系上我的时候,我正在实践几个朋友的夜店攻略,都快把他忘了。

男警察换了个坐姿,似乎在缓解紧张。

“我们现在有个猜想:他不是失踪而是主动逃跑,并且计划带上你作为人质,但在计划过程中有些突发情况,导致他在准备工作完成之前就消失了。实际上,如果不是他突然消失,我们还没那么快注意到他的情况。如果你想起任何有用的东西,最好尽早告诉我们。要是你觉得不放心,”男警察偏了偏头,“我可以暂避,你跟她说就行了。”

考虑到两个警察都不信任我,我没有问最重要的问题:你们为什么一直想找到他,确切地说,通过我找到他?

他们花在我身上的时间精力之巨,就好像根本没有其他线索。

这是一个潜在的蜕变机会,但首先,我得找出利用它的方法。举个理想化的例子,绕过警察和他取得联系,并且获得不加修饰的全部事实……这比告诉警察我知道的所有情况,等着他们去慢慢求证还不切实际。

“你们会抓到他吗?”

“一定会的。”女警果断地一点头,显得信心十足,“我送你回去吧。”

第一次对人开枪是什么感觉?

我看着后视镜,想问女警这个问题;念头浮现在思维表面,一转眼又滑入了虚无。我其实并不好奇她如何描述这种感觉,或者她也可能搪塞,“坐办公室”“只在靶场开过枪”。描述依赖于知觉,也需要通过知觉理解,感觉则是无法共享的。每一件事对每个不同的人都有第一次,从第一次独自进食,再到第一次死亡。我也不会向她描述挑逗男人的感觉、在摄像头下做爱的感觉、大部分皮肤暴露在冬日户外的感觉……和冒名顶替的疑似杀人犯在可能的被害人床上交媾的感觉。

我意识到,我得弄明白他的“赚钱提议”和他的失踪有什么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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