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思路，驳一位内地旧友

友：推特这次公开声明删除这些账号（HKPF支持者、传播有利于HKPF信息者）的其中一个原因是"undermine the legitimacy of social movement in hk"，我觉得这就是（政治性的）审查，这和Tumblr禁黄、Tik Tok全面禁政治广告……等等公司经营策略完全不是一个范畴。

我：我要提出三个不同范畴的概念。首先是人获取信息的理想状态，这也是我学到的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一个人以相近，或者说差别不大的资源、时间、精力消耗，从不同的信息源充分获得信息。这些信息是否由某个主体预先判断为真、是否带有记录者和发布者的立场、浏览者以何种立场审视，在这个理想状态下并不重要。越多的信息，乐观地说，意味着真相显现的可能性越高，而不是信息越多真相被埋没的几率越大（悲观地说，意味着单独个体能够分配给不同信息的精力越少）——少部分信息里如何确认有真相？这是有望实现的理想状态，而不是玩Paradox策略游戏时，全部信息毫无掩饰作假，实时反馈给最终决策者的梦想状态。

第二个概念是“带有倾向性的信息源（不止是信息本身）筛选”，字面意思，和议程设置差不多。获取信息的理想状态不会接受这样的信息源筛选，这样的筛选会严重妨碍从特定来源获取信息的尝试，极大地增加不同信息获取方式间资源、时间与精力消耗的不平衡，逐渐使人获取信息的途径特定化，这样的操作显然不属于自由和开放范畴。我也不反对你认为推特进行了“带有倾向性的信息源筛选”并因此不满的判断。另一方面，以子弹论观点来看，进行这种筛选就意味着信息的公正和真实性受到了损害，但是，人必定先具有包含价值教化的前理解才能具备任何对象性经验。子弹论呼唤的“绝对的公正真实”，既然绝对，那就同时绝对抛弃了一切损害其客观表达的倾向性语词，它存在和它可被理解是不相容的两种属性。凭什么基于子弹论批评推特不具备自由和公平性？我从未看见它标榜自由和公平性，而推特也并未与任何政治主权达成内容审查的共谋。

第三个概念，言论自由。言论自由究竟是什么，它有什么样的边界，同样因为各人前理解不同，我无法替你下定义，只能从我的定义出发。我理解的言论自由是，“个体人让渡暴力的权力和能力给主权时所要求的代价之一，它保证个体人在自身权责边界内的言说不为主权所钳制。”在大陆区域，有些本该受言论自由保护的言论面对北京政权的信源筛选，无法在网络防火墙内曝光或者长期曝光，言说者不得不对抗全天候的自动敏感词审查（例如微博上的川普、习近平、佳士事件、巴拿马文件等词），同时还要不断与人工审查员智力竞速，想办法伪装、矫饰、扭曲自己的表达，不得不反复利用中文能所指的高度任意性与高度的褒贬含蓄；与之相对，受北京欢迎的某些表达，即使表露出了明白无误的实际威胁，甚至作为妨害行为自白（参考日本APA连锁酒店辱华事件时，某几条号召在酒店网站制造大量空订单致其瘫痪以妨害酒店正常经营的微博条纹）也不必担心遭到追责，反而能够得到一种暧昧的批评或无视待遇。只是个体人不可能保证自己永远与主权的政策一致，为迫害某一群体叫好的人第二天就被迫害，这样的寓言总会发生（参考计生支持者遭强制结扎）。

在前文的基础上继续——假定我认同推特对发布支持HKPF言辞与事实信息帐号的删除处理是一种信息源筛选，信息源筛选都是值得被谴责的。但这样一刀切就行吗？我在提出第二个概念时没有说完，因为从这部分开始所有前文讯息都将参与论述：我认为，狭义上的信息源筛选是不妨害言论自由的，进行筛选的主体，作为平台或个人财产拥有者，不可能通过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胁，逼迫特定的记录者和发布者从此停止在一个政治场域内发声。推特不行有电报，电报不行有脸书，脸书不行有Ins，Ins不行有discord……这其中任何一个平台，或是再假设一个周末电台沙龙的举办者，平台管理者和沙龙主人可以宣布屏蔽某类信息源、不欢迎持某言论的人下次再来本节目，却没有剥夺人自制电台或走上街头进行言说的权利。

那么，作为政治主权的北京做了什么？建立网络防火墙，将私设电台行为入罪，因谷歌不接受内容审查条款而将其“逐出”中国大陆，禁止位于中国大陆的个体人直接访问一系列全球网络站点和服务，包括上文的推特电报脸书Ins和Discord，而且这只是屏蔽列表里很小一部分。

事情停留在这一步是否意味着西方民主和北京主权在言论自由领域半斤八两？当然不，后者对表达的钳制从未动摇，事情也并没有停留在这一步。北京显然不满足于资本主义民主“吃相优雅”的信息筛选，借着绩效合法性的声势、借着万能的寻衅滋事口袋罪，和反间谍法实施细则对举报行为的鼓励，北京在消灭异见一事上做到了全世界反动派想做而不敢做的巅峰——把“不让人说我不爱听的话”变成大众观念里的正确行为。是，这一段很偏激，论述力度很弱，而我根本不需要论述，每一份用前程和档案污点胁迫当事人从此停止表达的保证书、每一份因言获罚的行拘/刑拘决定书、每一份同样缘由的寻衅滋事罪判决书，比什么样的论述都有说服力。北京之威，推特做得到吗？

将推特的删除行为视作（政治性的）审查，我不会认同。将上市企业推特对其名下产品内容的删除行为与受北京政权严格钳制、接受其内容审查的大陆社交网络平台删除内容的行为相提并论，“一致谴责”，我不会认同。

我因为恐惧被举报，而选择在境外网站matters写下这段论述，因为恐惧后门程序而使用脱离时代的老旧三星手机和方便程度明显不及搜狗、百度输入法的谷歌拼音完成表达，我的文章将以截图形式发送到我信任的唯一一个北京支持者的微信账号，最后我还要因担忧直接触发AI图片识别的红线而反复检查某些特定词汇。这一切表达的挫折，难道还不够讽刺？
如果还不够讽刺，字节跳动创办人张一鸣在接受西方媒体采访时被问“如果习近平向你要求提供某一Tik Tok使用者的资料，你如何答复”，张一鸣回复媒体，“我会拒绝”。
我等着看，他到时候会怎么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