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川保尔
桐川保尔

永远的在校大学生,写作者,哥特趣味,反刍恰克•帕拉尼克。

女高中生小林(未完)

1.​

教学楼后山的防空洞里,有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

在那个年月,从卖包点的个体户大妈到下彩棋的退休老头,人们都爱带着夹杂羡慕和鄙夷的表情说,附近三个学校的学生都不学好,乱搞男女关系远近闻名。

有的情侣搞得到钱,于是去东门巷的非法经营小旅馆一条街,开一间钟点房;最低档的旅馆也要三十八块两小时,很有一部分学生仔和学生妹,荷尔蒙水平一点不低,消费水平却够不上,于是忍不了的时候,小情侣们就会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做贼心虚地摸进防空洞。

防空洞本身其实早就封死了。前些年搞基建工程,评估报告说这地方根本够不上防空洞的军用标准,就是当年一头热挖了个大坑,现在要再动土,指不定什么时候全塌了,干脆填上了事,一举多得——幸好省一级发下来文件,严肃查处非法转移倾倒建筑工矿业垃圾的行为,一众利益相关的大小官僚火烧眉毛,你提醒我、我通知他,接皮球的承包商最后只得认命,敷衍地建了堵墙。

从学生们撬开的卷帘门入口走进去,在一片黑暗中拾级而下,一堵水泥浇灌墙沉默地堵在台阶尽头。墙体不算高,如果仔细观察,就会注意到一大片张牙舞爪的阴翳。

那就是老树。

在这面墙边,在许多个湿热或者湿冷、有月或者无月的夜晚,喘息声渐弱,男孩们拔出他们形状各异的性器,他们熟练的女伴——或者另一个男孩——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摘下安全套,在黑暗中灵巧地打个结。刚刚射精的男孩将间接体液交换的媒介握在手里,带着生理上的疲惫感、自傲或困惑,和一点点仪式化的谦卑,抬手用力一掷。

​如果你带着手电筒去防空洞,就能看到树枝间垂下的千万条五彩丝绦。橡胶大柳树,有的学生这么称呼它。

高二分班的时候,我刚好攒够买一个惦记了许久的电子宠物机的钱,但听了同班同学明显添油加醋的大柳树传说,被撩拨得心痒难耐,最后买了避孕套和廉价手电。

当然还剩一笔开房钱。

老天似乎为我筹划了这一次命运的邂逅。刚买好东西就连续下了一周大雨,跟着又不请自来了那位熟悉的恶心亲戚,一切都让我非常不快,雨一停我就光明正大地缺席晚自习跑去后山。

没想到真的有人,而且真的在计划做不可描述的事情。

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小林说上话。

2.

小林是个很受关注的人。

别的女生上学都不浪费时间化妆,但是小林化,而且每天都化。她的标志性饰品是双眼皮贴和绑发带,扎一般人驾驭不了的范晓萱双马尾。那时候还不流行少女杂志,总有女孩子以小林为假想的竞争对手(兼个人形象导师)暗中较劲。

我第一次听说小林这个人,是去教师办公室补交暑假数学作业。更年期数学老师训话训到一半,喝了口茶,突然跟旁边理科普通班教语文的班主任侃起八卦——班上安排来一个外表特别赏心悦目的女借读生,但是成绩一般,似乎不太喜欢学习,也不怎么搭理同学;班里男生最近心思都放在怎么花式引起她注意上,这次月考前景恐怕不太乐观。

有一次我路过该班的广播体操队列,凑巧听到体育委员念出一个林姓名字,不自觉竖起耳朵。

应答者身高一米六出头,在烈日下气定神闲,俨然是周围一圈人的中心。她大了一号的黑色运动款校服拉链敞开着,两手掩在袖口里,搭配我无法理解却吸引力十足的裙子和运动鞋。学校并不干涉学生在下装和配饰上的小动作,但由于嫉妒心作祟,自从看过她的打扮,我再也没在学校里穿过裙子。

讽刺的是,小林一直都和我脑中关于防空洞、橡胶大柳树的性幻想绝缘。

那天晚上,我在走到入口之前,先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对话。女声平静,男声激动。偷窥癖瞬间主导了思维,让我像条狗一样沿着绿化灌木丛摸到站在入口的两人身边。这时他们的对话恰好结束,男人拿出一个零钱包,仔细数了几张钱,递给女人,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阶梯,而借助偶然闪过的夜光认出那个标志性发型的我为了不惊叫出声,差点把手背咬个对穿。

就在之前,同学向我叙述大柳树传说的时候,我脑中产生了一个单纯的疑问:既然有那么多人选择去那里做,万一撞见了不会尴尬吗?​

半跪在卷帘门阴影里向下探头的时候,眼前突然亮起了强光。我没有一丝防备,下意识低头眯眼,反应过来之后摁亮手电筒原样奉还。刚才说话的男人背对我靠墙站着,身子抖得像拉面店大师傅手里的面条。有点像那个语文老师班主任,我不能确定。

小林敷衍地伸手遮住脸,暴躁地说:“妈的,有多远滚多远。别说你也要来参一脚。”

她还是穿着强制规定的校服,另一只手徒劳地抓住已经松开的褶裙上缘,光洁的大腿根部若隐若现。

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哪一次脸红的水平能与当天晚上相比。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尴尬——以及和它相伴相生的羞耻心——根本是无足挂齿的小事。我把手电筒举高一些,让它照得更清晰,大声说:“是啊。”

3.

小林对于商业活动的所有方面都很挑剔。卖方市场,她说。

那个时候,小林干脆地转过身去背对我,关掉手电筒。

她在我时不时因羞涩而移开的视线中若无其事地穿好裙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手包,动作像是掏出什么东西递给男人,接着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男人手臂高高抬起,把正脸遮在臂弯里转过身来,不满地小声都囔。

“你倒是让人家出去啊。”

小林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了指身边不愿暴露真容的男人。

“你看,换你你也难受。赶紧关了,对大家都好。”

我依言摁下手电筒的按钮。

一片黑暗中,我听见小林用力拍了男人一下,“唉算了,你还不如把衣服脱下来包在头上。现在关个手电有屁用,等你上了楼梯,人家把手电再打开一照,你不就完了?”

窸窣声响过,猜测男人是在脱衣服,然后我听见他摸索着爬上台阶。

在对方经过身边的时候,我下意识缩成一团。这个陌生男人高大壮实的身躯无意间擦过我的臂膀,令我的半边身体像通电一般震颤发麻。

我转过头看着卷帘门,目送他消失在唯一的光源外。

“我认识你。”​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小林说的。

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你是不是经常在食堂跟周璇她们坐一起,然后每次都把魔芋片拣出来扔掉的那个短头发?”小林继续说,“下次你来跟我坐,魔芋都给我。”

我被镇住了,下意识哦了一声。我确实非常讨厌魔芋,又及,周璇就是那个喜欢讲荤段子和色情都市传说的小欲女,小林认识她,好像还挺合理的。​

“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小林提了个和当前局面密切相关的问题,“来偷窥?谁叫你来的?”

我来看大柳树。我犹豫了一下才说。

“大柳树有什么好看的……哦。周璇告诉你的吧,安全套挂满树。”小林笑了一下,“我还在想是不是又要被迫转学了。”​

等一下,听起来她在上一个学校就已经在……

而且还可以合理认定,她转学的原因和从事这项活动密切相关。

“这样……不太好吧。”

我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实际上毫无底气可言。

“你给我钱上岸啊?”

小林信步走上楼梯,手包以固定的节奏轻轻拍打墙壁。她悠闲得间直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本来想找家旅馆当大本营的。一是没有钱,二是整条街就没一个不猥琐的老板,跟他们搞我肯定会吐。所以就先这里了。你要看就下来看吧,我先走了,拜拜咯。”

“等下。”​

咽了口唾沫,我对即将弯腰钻出卷帘门下缘的小林说:“你……你和女生做吗?”


4.

我和小林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时常会讲一些让我思维断线的话。

比如,“如果你是男的,会不会想让操过的女人都怀孕?”

紫菜蛋花汤差点从我嘴里喷出来。

小林从裙子口袋里拿出餐巾纸递给呛得快死了的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餐盘里吃剩的魔芋鸡丁。其实只剩鸡丁和辣椒,魔芋早就被她消灭光了。

我点点头权当道谢,看着她面前基本没动过的鸡肉,心里惴惴,再一想盘里的辣椒和脸上的闭口,果断打消不浪费粮食的念头。

那天夜里,小林开出了一个我无法负担的价格。

我正沮丧着,她补充说,如果我连续一周请她吃午饭,周末她就带我去她家。

就说你是我朋友。她一脸无所谓,带女生回去,我爷爷奶奶不会管的。

你父母不在家吗?

不关你事。她有点暴躁地回答,同不同意?

我还没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算了,明天中午下课我去你们班门口,你同意就一起走,不同意装没看见就是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食堂里,小林伸手拽住端着空汤碗起身的我,“吃了吧,我不想吃肉。你光喝一碗汤我也看不下去,跟我迫害你似的。”

​父母对我的零花钱管理苛刻到偏执的地步。连请人在食堂吃顿午饭的十块闲钱我都没有。于是我重新在小林对面坐下来,小声说了句谢谢,把基本只吃了一半的盘子挪到自己面前。

“等等。”她把放在餐盘上的筷子拿走了,“先回答问题。”

“你再问一遍,我没听清。”

“如果你是男的,会不会想让操过的女人都怀孕?”

“应该……不会吧。”我想了好一会才说,“生理课本说怀孕很痛苦的,打胎和分娩对身体损伤都很大。”​

“噗,是你了。”她笑了一下,“连理由都跟我猜的一样。我去给你拿双新筷子。”​

为什么?我边问边从她手里接过筷子。​

“你做人不错。周璇跟我说,高一开学的时候,她们一起欺负过一个眼镜丑婊,后来丑婊好像是生病退学了。她说的那个眼镜丑婊是我堂妹,林雯。小雯告诉我在学校只有一个人跟她交朋友,就是你。”

小林面无表情:“我才没有无聊到随便一个不吃魔芋的短发都要多看两眼。”

那个纯粹是偶然,只是高一的时候大家都不熟,你家堂妹看起来又是那种学习很不错的人,所以按初中经验套套近乎罢了,我心想。而且没想到周璇还有这么恶心的一面。

“雯雯身体最近还好吗?我没机会联系她。”

“不知道,也不要托我跟她联系,我现在跟所有亲戚都是断绝关系状态。哦,爷爷奶奶除外。”

那我不问了。我说完话,开始专心对付凉了的饭菜。​

端起盘子的时候,小林又补了一句惊人之语:“我想到不对劲的地方了。如果你真那么替人着想,应该整天劝我从良才对。”​

她根本没想着掩饰音量,所以有不少人往这边看过来。

我感觉脸上直发烫。

“我一不是你,二不能给你钱,三不能替你决定你的人生……劝了有什么用吗,又不是我的事。”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把纸巾和用过的筷子放到我端着的餐盘上。

“明天中午见。”

明天见。

我假装没听见,一直走到餐盘清洁区才小声对自己说。​

5.

要不要带去呢?

现在是早上六点二十六分。

我坐在床边,把那个小小的安全套盒子捏在手里,指尖刮蹭它表面的塑料封装。贴在塑料封装外的防伪标识微微凸起,指腹不时传来轻微的摩挲感。

这一周我分别把它藏进床头柜、放在衣柜里的冬装口袋里、撬开马桶水箱扔下装着它的塑料袋,甚至趁父亲在做饭溜进主卧室,把它藏进他的外套。

但是现在我把它拿在手里,想象着下一秒母亲用力推开门,润滑糟糕的门轴发出巨大的噪音。然后我就完了。

要不要带去呢?我单手支着下巴。

我知道我肯定用不到这件东西,但是也不想把它就这么扔掉。毕竟花了自己的钱。

要是想转手的话,我也不认识班上的男生,不,杀了我也不会卖给班上的人的,不管男女。

我打算把它带去送给小林,她应该用得着。

润滑糟糕的门轴发出巨大的噪音,我吓得从床上蹦起来。母亲说话的声音不再受到门板的阻挡,从中段开始骤然嘹亮:“你起来了没有?吃早饭上学去了!”

起了起了!我一边应声,一边手忙脚乱地脱睡衣。

“天气预报说寒潮来了,加一件毛衣!感冒了不要说我没提醒你!”

我冲着门外答应了一声,思考几秒钟之后决定把毛衣叠起来放进书包里。

母亲一般不会发起床气。她发起床气的主要原因,一般是父亲昨晚回来得太晚,或者根本没回来,导致她精心准备的早餐不得不留到中午处理。我吃东西的时候她在洗锅,手持洗碗布高速摩擦锅沿的动作看得我眼皮直跳。

我跟她说晚上打算参加朋友邀我同去的英语讲座。她头也不回,只是问:“哪个朋友?”

“最近分班才认识的,上周。”

“你认识她爸妈么,你就跟她一起去了?”母亲哼了一声,“几点回来?”

“八点……八点半吧。”​

“你不吃晚饭了?”

“不在家吃了,我跟她去吃。”

“那你就别去。”

“我去学校食堂买晚饭……”​

“不许去。”

我纠结了好几秒钟才说:“那我六点半回家来,吃完饭再去。”​

“八点半,你自己说的。我就八点半过一分琐门。”母亲用盘子端着三个带壳的蒸蛋从厨房里出来,根本不看我一眼,坐下吃自己那份果蔬粥。

“好。”

我回到房间背上书包,把水杯装进侧边的收纳袋,出门。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假装没听到母亲叫我带伞,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到公交车站就开始下雨,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校服外套的袖子已经完全湿透了。幸好包里还有一件毛衣。

我整个上午都在走神,时不时惊醒然后告诫自己,不能满脑子想着某件事。

但是如果你想让一个人想北极熊,最间单的办法是警告他,“不要想北极熊”。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双马尾在教室门口一闪而过。终于下课了……

数学老师无情批评了随着铃声条件反射站起来的我,然后命令我去教室最后面,站到他讲完为止。

大意了,忘了拖堂这回事。


6.

小林在食堂里大大方方拿着手机打字,表情凶恶,面前的饭菜一口没动,我紧张地看着汤碗里的番茄,偶尔抬头瞟一眼周围。大部分情况下,老师们不屑于到学生食堂来排队的,但是多多少少总免不了例外。

食堂的座位侧面反映了高中生的hierarchy。周璇和她的男伴女伴一定会坐在离空调出风口最近的地方,普通人就算有心提前占座,也比不上他们把一餐平平常常的午饭变成谈笑风生的上等人社交现场的气势,通常会自己乖乖站起来走掉。拽得二五八万的体育生都喜欢端着餐盘站在食堂外面吃饭,来晚的人不得不绕过一大排蔚为壮观的长腿才能进入狭小的食堂入口。至于小林这样的独狼,她绝对不会去坐被人占据的桌子,也没有人敢主动在她旁边坐下。

就冲她今天那副火山爆发前一刻的表情,连我也想跑到十万八千里以外躲起来了。

“喂,你带伞了吗?”小林问。

“没带,忘了。”我无辜地回答。

小林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把筷子递给我。“我什么都不想吃了,你吃吧。我先回教室了。”

“那你……我们说好的事情怎么办?”

我有点惊惶。

“忘了吧,骗你的。”

小林头也不回,眼看要走到食堂门口了。

我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感觉自己的智力受到了严重的侮辱。

“林心媛!”

我真的很生气,站起来冲她的背影大喊。

“你这个骗子,还我钱啊!”

小林转过头来,神色自然,就像刚才那副令人战栗的愤怒模样只是我的幻觉。她看着我,口型变化,无声地说了句话,意思是“下午放学等我”。

我本想追出去告诉她我得回家去一趟,看了一眼桌上加了两份荤菜、价值整整十一点五元的午饭,决定暂时坐下来,放弃思考。

下午放学我去了隔壁班。被问到的女生摇摇头,说小林上最后一节自习课之前就走了。

教室前面的挂钟分针指向十九。再不回去就晚了。

这么想着我突然眼前一黑。冰凉的手掌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并没有交过第二个热衷恶作剧的朋友,所以手掌的主人不会再是其他人了。

“中午不好意思啦,我不是真的要耍你。”小林说,“当时突然胃痛难忍,没办法,说话不自觉有点飘。”

“现在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而且伞也拿到手了。”小林炫耀般举起带花边的黑色长样伞,做了个挥舞棒球棍的动作。

做值日的理科班男生拿着簸箕低着头路过,低声提醒我们让路。小林吐吐舌头权当道歉,拉着我来到门外的走廊上。

我刚想张嘴说话,小林抢白道:

“我问个问题啊不要觉得太奇怪,你是处吗?”

当时如果我嘴里有一口水,一定会喷小林一脸;就算我嘴里只有口水,也感觉心悸强烈得无以复加,就差一口血喷小林一脸了。

“我我我才没有卖的!”

冷静,冷静,没说你卖。

小林向正上方瞥了一眼,继续说:“我只是确认你有多少经验。边走边说吧,你有用过玩具吗?”

我们肩并肩走向楼梯。

玩具?我小学毕业就没买过毛绒玩具了……

不是那个玩具,是用的玩具啦,用的。

小林看起来很想翻白眼的样子。

听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小林深吸一口气:“直说了,我是指sex toys,性玩具。”

没有,那个听起来就不卫生诶……

我不好意思说我根本买不起。

不管了不管了,那你会自慰吗,用手。

我诚实地回答:“不太会,容易弄疼……不用手也可以的吧?”

小林叹气,翻白眼,仰头望天。

“大姐诶,你一没跟人做过,二没有玩玩具的经验,三连自己的手都不能接受,那你要我干嘛?上生理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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